日本赛博前浪速朽史
80年代中期正值日本电影业的最低谷，几家主要的制片厂已经破产，剩下的那些要么把注意力放在软色情片上，要么完全暂停自制，转销好莱坞进口大片。即使是最有名望的导演也难以筹备充足的资金，独立电影在经济上几乎是不可行。
日本的“赛博朋克”运动是这段电影颓废史的产物，是对日本传统电影的全盘否定。彼时，无论是小津安二郎的年代剧、黑泽明的武士史诗、甚至是深作欣二的纪录片风格的黑帮剧，在这个正在经历举世瞩目的科技革命的80年代的日本，均没有立足之地。于是，对超现代世界持批判观点的新一代电影人拿起摄像机，以影像攻击这个国家不断变化的身份，创造出了狂野的反乌托邦场景，预示90年代日本经济危机的即将到来。
整个80年代，这一具有煽动性的电影制作流派由三位叛逆的导演掌舵：来自日本大学电影系的石井聪互和冢本晋也，以及与他们有过合作的福居精进。然而，昙花一现的赛博朋克运动在日本从地下冒头后，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1989年，当冢本晋也的前卫爆款电影《铁男1：金属兽》（Tetsuo: Iron Man）意外地在罗马Fanta电影节上斩获最佳影片奖时，它单枪匹马地唤起了国际上对日本电影制作的兴趣。这部电影也成功促使了国人对V-Cinema（这些电影制作成录像带而不会在影院上映）独立电影制作系统的投资，为90年代新一波电影人的繁荣铺平了道路。
《狂野街区》片段
由石井聪互执导的《狂雷街区》（Crazy Thunder Road）即将在3个月后迎来上映41周年，也正是这部赛博朋克实验先锋武侠动作片拉开了这场运动的序幕，按下了复兴日本电影业的隐藏按钮。在此，Dazed通过这三位代表性导演来追溯日本赛博朋克运动的历史。
《狂野街区》海报
石井聪互在70年代日本蓬勃发展的朋克圣地，九州博多(Hakata)，的成长经历，直接影响了他在东京求学时对电影制作的态度。他经常参加讲座，只为了接近学校的设备，而这种”不良“的态度也成了他1980年的毕业作品《狂雷街区》意外被东映电影公司买下并在影院上映的成功关键。
影片在视觉和主题上，与1988年被认为是赛博朋克动漫经典的科幻电影《阿基拉》（Akira）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虽然《狂雷街区》里那些戴着面具、带着金属爪子的尖兵，只是暗示了接下来会出现的异体改造的主题，但该片大胆的拍摄手法和粗犷的乡村摇滚音乐为赛博朋克建立了一个放荡不羁的模板。
《爆裂都市》海报
两年后，石井又推出了《爆裂都市》(Burst City)，这是一部混乱的动作朋克音乐复合之作，将《狂雷街区》的荒凉世界推向了一个更黑暗冰冷的反乌托邦未来。在片头，车载摄像机以马赫的速度大声撕裂城市景观，影片就像火箭一样起飞。直到高潮部分，警察、黑帮和吉他手之间的对决，在这个早已毁灭的硝烟弥漫、瓦砾遍地的社会中，影片从始至终保持着爆炸性的效果。
《狂野街区》片段
迷惑性的mosh pit镜头剪辑自影片演员（东京朋克乐队The Stalin、The Roosters和The Rockers）在现实中的演唱会，打破了标准的叙事模式。而电影中破旧、废墟的世界也让人觉得很真实，尤其是考虑到大部分演员在整个拍摄过程中都住在片场。但要说《爆裂都市》让人全神贯注的最大秘密武器，或许是石井对曲柄摇动（undercranking）的大量使用。
这是一种技术，即影片最初以较低的速度拍摄，然后通过回放来创造一种超动感的视觉效果。曲柄摇动是赛博朋克表现主义风格的基石之一。石井在日本大学读大四的时候，大一新生冢本晋也已经开始制作自己的颠覆性短片。
《普通型号怪人》海报
《普通型号怪人》（The Phantom of Regular Size）是一部时长18分钟的8毫米规格电影，它在1986年开启了冢本的事业，也是为三年后日本赛博朋克运动中的一部决定性电影做了一次”假动作“：虽然《普通型号怪人》的 "剧情 “基本不成立，但这个演员阵容加上短片中几个最生动的场景都在1989年发表的《铁男1：金属兽》中再次出现。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在东京地铁里，一个工薪族被一个畸形女人恐吓到面目全非的片段。与此同时，一个拿着轰鸣的电钻从他的下体爆裂的男人的高潮形象，成为整个日本赛博朋克运动中最具决定性的形象之一。
《普通型号怪人》提供了轻轻一瞥，关于石井的底层逻辑如何演变为冢本的标志性镜头。他的混合定格技术创造出一个主体以不可能的速度穿越环境的外观；人物和物体在设定的场景中以超自然的惊人速度运动。在《铁男1：金属兽》中，这一标志性镜头用来使金属电缆和电线像蛇一样蠕动，以表现电影中备受折磨的主题——一个男人痛苦地逐渐变成金属。
《铁男1：金属兽》海报
《铁男1：金属兽》因其颗粒感十足的16毫米黑白工业风格和噩梦般超现实氛围被奉为 “日版《橡皮头》”，它将前作强烈的表现主义发挥到了极致，提供了一个完全被垃圾场废弃物腐蚀的世界，经久不息的电视静电声与Chu Ishikawa无情的钟声配乐明确地反映了影片的统一主题。“你的未来是金属！”——在影片为数不多的对话中，反面人物提供了这样一句话—支撑起日本赛博朋克运动的无政府主义愿景。
拍摄在一个艰苦的18个月后终止，冢本的最高成就是粗犷、迷失方向，和暴力性爱。它的创新之处不仅足以促使它在罗马电影节斩获殊荣，而且在美国和后来的欧洲也获得了发行合约。《铁男1：金属兽》确实是这场运动的顶峰，一场感官超载之旅，将世界引入了日本低成本电影制作的叛逆风潮。但它也是真人版赛博朋克的丧钟，它的成功让后继者陷入反复无常又止步不前的困境。
《匹诺曹964号》海报
《铁男1：金属兽》发表之前，福居精进提供了一些赛博朋克作品中的代表性作品。三分钟的《血之祸》（Scourge of Blood）是一部攻击性极强的灰黑色短片，展现了一些最令人兴奋的剪辑范本。而《呕吐》（Gerorisuto）则是一个火车上被附身的女人的颗粒状快照，它展示了福居对游击队电影（即低成本电影）的热情。《卡特彼勒》(Caterpillar)，1988年福居精进在《铁男1：金属兽》担任助理导演期间拍摄的一部短片，回收了冢本电影中使用的布景。这是他在完善赛博朋克定格动画、shakycam宣言之后，在进入“全长”电影之前的最后一次练手。
《匹诺曹964号》（964 Pinocchio）是对经典迪士尼故事的一种不完整的扭曲与翻译扭曲，讲述了一个脑叶切除的半机械性奴隶被遗弃在一个充满迷幻感的新东京，并对自己的身份毫无概念。他被一个同样被排挤的叫Himiko的女人收养，他学会了说话，甚至学会了爱。在一种奇怪的力量被唤醒之前，他与他的养母爱人和他的创造者展开了血腥的对决。
《匹诺曹964号》以色彩鲜艳的2064年为背景，与福居同时代的冷酷荒凉的世界截然不同，湛蓝的天空、繁华的街道、空灵的电子配乐，为这个有形的科幻世界提供了一种近乎乌托邦的精神。但悲剧性的匹诺曹注定永远无法融入其中，影片中最杰出的片段就指示了这一点：在绝望中，机械人在东京街头尖叫着奔跑，镜头在成千上万惊恐的现实生活围观者的注视下神经质地切换与抽搐。
《橡胶灵魂》海报
《橡胶灵魂》（Rubber’s Lover）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 "Unit "的工业实验室里（这显然是指日本臭名昭著的 "731部队"，一个对二战中一些最令人发指的战争罪行负有责任的实验研究单位），它是一场关于虐待、酷刑和BDSM的噩梦，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结束了赛博朋克运动。虽然在风格上和其著名的前辈一样强调，但它的口味界限远远超出了之前的尝试，预示着 "极端 "的亚洲电影和 "溅射 “的恐怖片如《午夜凶铃》和《切肤之爱》在世纪之交的崛起。
《橡胶灵魂》以黑白片的形式，从各种迷离的角度进行拍摄，是福井履历中最具创意、最引人注目的画面，值得称赞。其中一个场景中，病人被固定在医院病床上，用金属金属头饰，预示着《黑客帝国》中使用了数年的设计。与此同时，背景中电脑显示器墙上闪烁着旋转的眼球，感觉就像从《发条橙》中直接摘下来一样。但是，尽管有这样的艺术天赋，这部电影几乎是前卫的鼻祖。长时间段的暴力性侵场景，以及无情的特写镜头拍摄，挑战了品味的边界，使观看体验远离舒适。
影片的结尾处，几卷胶片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似乎预示着1996年真人版赛博朋克的消亡。次年，北野武导演的辛酸犯罪电影《花火》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斩获著名的金狮奖，这几乎证明了一种不同类型的日本电影正在流行。
世纪之交，赛博朋克已经被日本蓬勃发展的独立电影制作界所遗忘，交由中田秀夫、三池崇史和北野武等人领导。在《橡胶灵魂》之后，福居精进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不再以任何身份回到电影制作行业。“赛博朋克导演”冢本在《铁男1：金属兽》和1991年的续集上映后基本上放弃了这一运动（(2009年的续集《铁男3》是一个例外)。然而，石井在2001年凭借《八万伏特霹雳神龙》(Electric Dragon 80.000V)这一55分钟的宠物项目再次回归这一题材，为他在20年前发起的运动写下了一封情书。
《八万伏特霹雳神龙》于2001年在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上首次亮相，这部电影及风格对于20年前刚刚启程的的石井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壮举。但它高昂的制作费、无颗粒的画质和深受漫画影响的画风也代表了对80年代至90年代早期赛博朋克经典文本的背离。而正如霹雳神龙在现代台式电脑上通过GPS追踪对手的画面所证实的那样，科技（进而社会）的崩溃毕竟还尚未发生。2001年，石井对未来的设想已经过时。
《八万伏特霹雳神龙》海报
尽管这些叛逆的电影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但它们中的许多仍然是地下的晦涩之物，被放逐到绝版DVD拷贝、午夜艺术放映和外国VHS进口等领域，一切似乎很合理。日本赛博朋克的音爆依然可以在各种创意电影中听到，而在80年代和90年代，这场运动为一种新的电影制作方式埋下了伏笔——它彻底改变了日本的电影业，并使其成为今天的样子。
Dazed Digital
专题编辑：JIII
英文翻译：James Balmont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