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朋克的诞生 | 对话《新神榜：哪吒重生》导演赵霁
观看预告会让人产生一个疑问，这是否是从小就听过的那个古代神话“哪吒”的故事？
关于眼前这部与大家想象中的哪吒截然不同的哪吒动画，先让我们从中国动画电影的梅开二度说起。
中国动画电影曾有过短暂的巅峰，1999年的《宝莲灯》是其中一座分水岭，而后便沉寂逾十年，直到2015年后，本土动画再度崛起，并发生了两大巨变：技术与受众。或许十年前，人们会觉得本土影视动画与迪士尼和皮克斯高精细动画质感的距离相去甚远，而如今随着国内3D及CG制作水平的突飞猛进，技术鸿沟已不复存在。而国产动画受众也逐渐因以《白蛇：缘起》为代表的一系列国漫而发生质变，动画不再是青少年和儿童的专属，因为《白蛇：缘起》而数度感动落泪的成年人才是制造动画口碑的中坚力量。
有了以上两大良性发展的基础，以及中国古代神话这一脍炙人口又取材丰富的资源库，两年前《白蛇：缘起》的成功对导演赵霁及追光动画团队来说就是一剂极大的鼓励，而挑战还在不断升级，此次他们想要打造的“新哪吒”故事难度远远高于前者——尽管这个新项目早在四年前就开始筹备，但作为一个所有中国孩子从小就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甚至有1979年的经典旧作及两年前取材相同的新作存在于市场，2021年的“新哪吒”要如何突出重围？
《新神榜：哪吒重生》海报
追光动画做出了一项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故事新编：让哪吒重生，并重生到3000后的近代。一场前所未有的哪吒元神转世就此改变了所有背景与基调，并由此诞生了预告片中繁华的都市景象和熟悉的现代气息。生活在虚构城市东海市的机车青年李云祥即哪吒的重生体，他遇到前来复仇的龙族邪恶势力，并激发体内的哪吒元神，展开一场热血的殊死搏斗。在导演赵霁看来，哪吒与反面角色对抗的故事核心没有变，哪吒的反抗精神没有变，而这样的精神不仅仅只存在于古代神话，哪吒也同样可以存在于现代社会。
“哪吒是非常有朋克气质的。”导演赵霁解释道，叛逆、不羁又敢作敢为的主角李云祥就是哪吒最佳的现代版演绎，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系列围绕朋克风诞生的元素：重型机车、废弃工厂、建筑钢管等等……当看到这些设定的时候，观众很难不联想到欧美赛博朋克题材动画，然而熟悉的本土东方街景、元神与重生的古代神话传说又将观众拉回，产生奇妙的碰撞与结合，于是一种有别于以往任何朋克类型的“东方朋克”就此诞生，与此同时，“国漫”也有了新的定义：不仅仅是“中国动漫”，还是“国潮动漫”；不再局限于古装，甚至可以很街潮。
我们带着对《新神榜：哪吒重生》的所有好奇与憧憬在电影正式上映前夕与导演赵霁展开了一场对话，同时深信，这部电影将会打开中国本土动漫的新纪元。
D：初看这个故事简介的时候十分吃惊，因为从来没有想到过哪吒还可以以一个“机车青年”的形象演绎。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关于哪吒转世的故事，那么在前期创作之时，是先有了“机车青年大战邪恶势力”这个创作前提之后，再用古代哪吒神话作包装；还是说从一开始就从哪吒本身出发，想说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哪吒故事？
Z：肯定是从哪吒出发的。动画电影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要去不断地创作有想象力的事情，去创造没有人去做过的、非真实的世界观和场景。在想要做哪吒故事的时候，我们看了很多遍1979年的版本，但不想去重复这个经典的故事，希望能够吸取精髓，以全新的视角讲述。如果从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哪吒的故事，我会觉得他是很有朋克气质的一个神话英雄，所以在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他的朋克气质放大，做一个现代版的机车青年。
D：这个故事发生在哪吒闹海的3000年后，是否有具体年代指向？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混合到无法辨别的时代，从东海市的城市街景看来像上海的30年代，但事实上30年代不会有空中有轨电车，也没有李云祥所骑的那么酷炫的机车……在决定故事时代背景时，你们是如何设想的？
Z：没错，观众可能会看到一些熟悉的上海1930年代的老弄堂和老街景，但其实有轨电车、高架桥、高楼大厦以及机车，它们的原型都是1930年的，只是大多数观众并没有那么熟悉，我们可能更熟悉我们本土的视觉，然而事实上1920-1930年代纽约曼哈顿就已经有高楼大厦了。1930年代整个西方非常流行一种艺术风格叫Art Deco，在那个年代是非常时尚非常潮的，到今天仍然有很多设计师在做复古设计的时候会延用Art Deco的风格，哪吒的机车以及敖丙的汽车都是非常典型的Art Deco设计理念，所以这些本身也都属于1930年代的设计风格，在我看来电影中的时代是统一的。
D：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之前，您所导演的《白蛇：缘起》就曾在市场上获得巨大成功。纵观国内动漫电影市场也多以中国古代神话作为背景。这次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却一改基调，一切都发生在较为现代化的都市中，这在画面呈现及设计上是否要比古代神话背景更有难度？
Z：肯定是更难的。我们以传统神话英雄为背景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古代的，我们有大量的影视作品、文献参考也都是基于古代的，但是从来没有人假想过这些神仙妖怪假如活到近现代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如何去设立这样一个可信的世界观对我们来说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和突破。我们在做《白蛇：缘起》的时候有非常明确的时间设定是晚唐末年，我们找了很多当时的史料，比如去了解那个时候的建筑、山水都是什么样的，甚至还找来一个宋朝时期西湖的图纸，照着图纸的样子去搭建西湖的景，一切都有据可循。但是在《新神榜：哪吒重生》时有大量的内容需要我们去凭空想象和设计，而这种设计不是瞎编，也要给它一个逻辑线。
《新神榜：哪吒重生》的制作量非常大，因为我们想要传达“东方朋克”的理念，里面就涉及到比《白蛇：缘起》多更多的几何数量级的细节，我们要搭建一整个城市，城中的楼宇不单单是楼本身，我们还会加很多朋克元素，比如管道、交换机、电表、电线等等不能简单黏贴复制完成的东西，而是有强烈手工感和不对称感的复杂度，这样才能让观众觉得既可信，又能找到朋克世界的架空感。而《白蛇：缘起》是唯美的中国风设计理念，我们在做的时候经常会参考国画，其中一大特点就是留白，讲究的是虚实和若隐若现，反而在制作的时候我们会藏很多东西，比如在江上铺雾气，后面的山水隐隐约约就好，并不需要看清楚每座山上有几棵树，这些树长什么样，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的话就可以想象《新神榜：哪吒重生》的工作量有多大。
D：“朋克”一词与这部新电影密不可分。过去我们对电影中朋克的理解可能是像《攻壳机动队》或《头号玩家》里那样的未来感电子科技世界，而《新神榜：哪吒重生》却完全不一样，除了主角李云祥本身酷爱机车以及工业感城市背景有很明显的朋克气质之外，你用了“东方朋克”一词来形容这部影片。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在你的理解中何为“东方朋克”吗？
Z：朋克本身是一个西方的舶来词，我们在做这个片子前去研究过朋克这种风格，发现每一种朋克都有非常明确的背景设定，当然所有的朋克之间都有共通点。这次的故事既不是赛博朋克，也不是蒸汽朋克，这是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朋克类型，是一种希望观众看了能够产生共鸣的朋克。这次的故事发生在我们熟悉的文化环境中，所以在做的时候我们去找了中国在哪些地方有朋克的元素，朋克的关键点就是在视觉上要有冲突和矛盾，所以我们之所以选择1930年代的上海作为我们重要的参考城市，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上海就是处于非常有意思和有冲突的阶段，既有大量的中国文化保留在城市里，同时又有很多外来的西方文化加入，这一点恰好和我片中想表达的阶级冲突和视觉冲突都不谋而合，比如李云祥代表的本土势力和龙族所代表的偏西方Art Deco的势力，所以有了这样一个概念以后，上海就是我非常合适的参考，放了很多上海的元素。我去上海采风的时候就觉得挺有意思的，很有工业朋克感，我去那种有百年历史的上海老弄堂看，里面有非常错综复杂的结构，非常符合朋克的审美，将这些元素搬到片中以后，观众就会觉得这些东西还蛮东方的，还是能找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的，所以大家就觉得这是“东方朋克”，而不是过去所熟悉的其他朋克。
D：两年前还在《白蛇：缘起》大火的时期，随之而来的是“国漫”这个叫法，《新神榜：哪吒重生》或许会将“国漫”这个词重新定义和扩展为“国潮动漫”。你是否喜欢这个“国潮动漫”这个讲法，你会如何理解“国潮”这两字？
Z：我对国潮的理解就是在当下有强烈中国文化元素的流行事物。一开始做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也没打算做所谓的国潮，当时有人问我说“你不做中国风了吗？”我就很纳闷，为什么做现代就不是中国风了呢？后来我发现很多人对中国风的理解就是古装，他们觉得《白蛇：缘起》是中国风，但其实现代一样有中国风，我们现在有太多本土优秀的流行文化，也是非常有中国特色的，而这些东西就是我想用这样一个片子去带给大家的，这就是属于年轻人的现代流行的中国文化。
D：《新神榜：哪吒重生》可以说开创了中国动漫电影的一个全新纪元，尝试踏足了大部分观众在过去不曾在大银幕上看到的现代感画面。你认为未来我们的动漫应该开始讲述现代甚至是未来的故事了吗？还是说应该继续将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传播发扬？
Z：做任何题材都可以，这和动画本身并不矛盾。可能大家近期接连看到的几部都是中国古代神话动画，其实我们的动画可以做所有的类型，完全可以科幻，也可以做现实题材，什么都可以，不应该被限制住，它是一种表达方式和表现形式，可以用动画去做任何类型的故事。最近几年有很多动画人在做不同题材的电影，只是还没有消息出来。
D：讲好一个故事与运用好动画技术，哪个对你来说更重要？
Z：技术是为了做好动画服务的，这是一直以来我们秉承的理念，我们做的所有东西都是希望我们讲的故事被大家所喜欢和流传下去。
D：你认为眼下中国动漫电影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阶段？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Z：我觉得最多算是刚刚起步吧，到成熟还有非常远的距离。整个行业现在非常年轻，我在我们公司算是年龄最大的，做《白蛇：缘起》的时候我们团队平均27岁，《新神榜：哪吒重生》最多也就二十八九岁，不会太大。而整个行业现在面临的困境就是人才，需要有大量的后备人才，这是一个特别艰巨的任务，现在随着科技发展，尤其是ACC领域有更多元化的表现形式，真正愿意踏踏实实静下心来花几年时间做动画电影的人很少，需要有更多年轻血液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疫情期间很多小型动画公司都倒闭了，没有资金支持，而相关领域的薪水更高，比如这两年的游戏行业大热，而游戏行业和动画行业的人才是共通的，就会来挖人，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动画行业的薪水是不高的，好莱坞制作一部动画电影可能成本要十几亿人民币，而我们的成本可能就几千万到一两亿，到两亿已经是凤毛麟角了，预算就差了十几倍，那收入自然也无法比。而观众只看质量，对标国际，如果你做得不够好，那观众就去看国际动画。我们唯一能做好的就是让自己的片子有良性循环，让更多人支持我们，也让我们有更好的待遇吸引年轻人加入。
D：用一句话给我们的读者推荐一下《新神榜：哪吒重生》这部电影。
Z：《新神榜：哪吒重生》是一部你从没见过的动画电影，它有太多的创新和开拓，非常燃，非常热血，是一部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电影。
Dazed Digital
采访/编辑：L.
图片：追光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