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七年罗生门
记者 | 朱莹
编辑 | 彭玮
“你觉得自己跟正常人一样吗?”
“我不傻,就是困了那么些年了,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流。”说这话时,田俊杰坐在宾馆床上,眼神有些茫然。
28岁的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脸颊瘦削,秃顶,两侧被剃光,只剩黑色发茬。他身高刚过1米6,体重不到80斤,衣服穿身上,空荡荡的,后背脊柱凸起。
28岁的田俊杰。
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说话时,夹杂着河北河南两地口音。因为右耳耳聋,不得不侧着左耳听。一笑,露出带有黄色烟渍的大门牙。
而在11年前的一张身份证照片中,不到17岁的他眉眼清秀,头发浓密。
田俊杰17岁时的身份证照片。
受访者 供图
变化始于2007年4月——他称自己被带到天津、北京等地的黑工地打工,之后辗转来到河北沧州泊头市西辛店乡军王庄村,被村支书王迎军及家人强迫劳动,不给工钱,经常打骂。在王家度过七八年后,2018年9月被家人找回。
王迎军一家否认这些说法,认为这些年来只是收留田俊杰,是他自己不愿离开。
而对于田俊杰来说,眼前“自由”的感觉真好。他没什么大抱负,只想打工、挣钱、娶媳妇,努力追赶那被“困住”的11年。
4月15日,泊头市公安局发布通报称,调查组未发现王迎军涉嫌故意伤害犯罪的证据,决定不予立案。
失联
17岁之前,少年田俊杰的人生,像当地大多数男孩一样。
4月11日,田营村。
在河南安阳市永和乡田营村,田俊杰家几乎是村里条件最差的家庭。田俊杰父亲是管道工,十多年前从自家房檐跌落,摔断了腿,从此不能干重活,只能帮忙照看工地。母亲守着5亩地,种小麦、玉米,一年收入5000元左右,勉强维生。农闲时她就到家附近做小工,盖房子。哥哥大他两岁,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打工。
田俊杰8岁开始上学,只上到小学二年级,考试老是零蛋、5分,重读了几年,“学不好,就不上了”。每天在家玩,和村里的孩子打纸牌、乒乓球。大一些后,开始帮父母干活,浇地、打农药、做饭、送饭。
16岁时,姑姑带着他和哥哥,到北京一个工地,干装修工作,他跟着做小工。干了大半年,挣了一千多块钱。
2007年4月,春节过后,表姐夫来到他家,说带他去打工。他背上一床新被子、一包衣服,跟着表姐夫出门,坐火车到了天津。
下车后,在天津站后广场等候时,表姐夫说出去一下,让他看着行李。
田俊杰隐约记得,表姐夫走后没多久,两个陌生男人,一个掐着他脖子,一个拎起他的行李,让他跟着去干活,之后把他塞进路边一辆车里。他先是被带到一间大房子里,之后和其他被抓来的男孩,被带到一个大院。
院子被护栏围了起来,前后门各有两个人看守,院内有几处在建工地。他和20多人住一间大屋,睡在用砖垒起的铺上,每天到工地上干活。因为个儿小,他被分配去开搅拌机,从早干到晚,不干活会挨打。
饭菜用大盆送到屋内吃,有肉有菜,但没工钱。“我也想逃,有人看着,谁敢跑呀?一跑就打死了。”田俊杰记得,有一个男孩逃跑后被抓了回来,工头当着大家的面,用很粗的棍子打他,把腿打折了。他害怕不已,一直记着这个画面。
这之后,他被带到天津、北京等地不同的工地,干了一两年。其间还被带到一家饭店刷了三四个月的碗。最后一个工地的工头跑了,他流落到火车站要饭。
“那时候想回家,没钱,也不知道怎么回。”田俊杰说。
后来在火车站,一个50多岁的男子,让他跟着去干活,“他说管我吃喝,饿不着我”。男子带着他,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到了河北泊头市西辛店乡及庄村砖窑。在砖窑,他每天开电动车拉砖坯。老板包吃住,但没给他发工钱。
田俊杰记不清具体的时间。在他的意识里,时光流转按春夏秋冬来算,过完一个夏天、一个冬天,就是一年。他隐约记得,在砖窑呆了一年后,他被带到了1公里外的王迎军家。
“你讹我钱啊”
49岁的王迎军和妻子王凤玲年纪相仿,十多年前,两人重组家庭,生下小儿子。王迎军的两个大儿子年近三十,都已成家。小儿子今年12岁,在村小上六年级。
夫妇俩种着一二十亩地,养了几十头猪,经济条件在村里还算不错。2015年,王迎军当选村支书。王凤玲也在前几年当上村小学代课老师。
认识田俊杰,源于2011年春天王凤玲到及庄砖窑拉砖坯。当年11月,砖窑关闭,工人各自回家。
田俊杰说,王凤玲让他去家里的拔丝厂干活,给他工钱。他有些犹豫,“想去又不想去”,后被她和丈夫强行拉上车,带到家里。
王凤玲则称,当时是看田俊杰没地方去,才好心收留,让他到自家拔丝厂工作。
拔丝厂为露天作坊,在王迎军家地里。它位于军王庄村东头,离主村大约1公里,中间是一条2米来宽的土路,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
厂旁盖着几间平房,其中一间为王迎军夫妇以前的住处,田俊杰住了进去,王迎军夫妇后来搬回主村里住。
绿色铁皮门后为田俊杰住的房间。安阳网 图
小屋看上去有些破旧,推开绿色铁皮门,正对着一张砖砌的炕,上面铺着被子,房间两侧摆满杂物,房内有电视、空调——田俊杰说这些他都没用过。
在拔丝厂,田俊杰负责操作拔丝机,有时也会外出拉送钢筋。干了大约一个月,他找王迎军要工钱,王迎军不给,让送他回家,王迎军说,“你讹我钱啊。你没身份证又没钱,出去就被警察抓住了,到时候更回不了家了。”
这一说法被王迎军否认。他说,田俊杰与他们同吃同住,其他工人每天25元工资,他每天20元。他考虑过送田俊杰回家,但田俊杰不愿意,“我们对他也有感情,就尊重他的想法。”
一位在拔丝厂工作过的工友称,王迎军夫妇对田俊杰不错,发工资时,田俊杰也跟着去,“开多少我们也闹不清”。
“他在这儿有吃有住,特别自由,他自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问了他多少遍,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家,他说我去哪儿?”王迎军大儿子王斌记得,田俊杰曾说,“他们(指田俊杰家人)光打我骂我,说挣不到钱别回家。”
田俊杰则说自己对王迎军说过好几次想回家,王迎军都不让回。他的父亲也称,家人从来没有打骂过他。
拔丝厂开了大约两年后关闭了,田俊杰继续留在王家,帮忙喂猪喂鸡,干农活,烧果木炭,但“没工资”。
“逃跑”
“他脾气有点怪,好发火。”田俊杰说,他干活慢了,王迎军就会打他,用手机的尖角打头,拎耳朵、扇耳光、拽头发,最严重的时候,“踹得我喘不过气,差点憋死”。
安阳市第六人民医院4月4日开具的一份诊断证明显示,田俊杰右耳听力下降数年,为神经性耳聋,建议佩戴助听器。
安阳市第六人民医院4月4日开具的诊断证明。
受访者 供图
被打时,田俊杰不敢反抗,“他那么大的个儿,我哪儿打得赢他。”
头几年,他跑过三次。一次是在玉米将熟的季节,中午,趁没人的时候,他沿着大路往出村的方向跑。玉米地他不敢钻进去,觉得“刺得慌”。没跑多远,王迎军开着白色货车追了上来,将他带回厂里,踹他,打他脸。打完后,他接着干活。
另一次是播种麦子的时节,他再次慌乱地逃跑,很快被抓回,又挨了一顿打。
最后一次是在跟随王迎军外出拉钢筋的时候,趁王迎军结账时,他顺着马路跑到十字路口,被后面开车追上的王迎军拽上车。回去后,王迎军用铁锹把打他的腿,说再跑就把他腿打折。
对于三次逃跑经历,田俊杰说不清具体时间,也没有精心计划过。在他的意识里,“求助”是个陌生词汇,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人求助。
“你有钱才能回家,没钱,又没身份证,往哪儿跑啊,你说跑出去了,还得想着怎么挣钱……”在田俊杰看来,回家只有两种方式:逃跑或被人送回。两种都行不通后,被“打怕了”的他,再也不敢跑了。
对于打骂田俊杰的说法,王斌说,父亲为人仗义正直,“犯错顶多说你两句,或者告诉你怎么做,绝不会打骂。我是他亲小子,踹我两脚行,动他(田俊杰)一下都不行。”
邻村村民张强与王迎军相识几十年,两家地紧挨着。在他印象里,王迎军妻子脾气不赖,但王迎军“脾气不好,耍性子”,经常轧他家的地。几年前,王迎军开着拉钢筋的货车,拐弯时开到了他地里,轧了棉花。张强到乡派出所去告他,民警劝他:“别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之后,王迎军又轧过他家玉米地,两人差点动手打起来,“他老轧我地,我老不愿叫他轧。”
在地里干活时,张强经常看到田俊杰,“一年到头没穿两件好衣服”。他曾看到过王迎军骂田俊杰,“骂是经常,打不打咱不知道。”他问过田俊杰,王迎军给他多少钱,田俊杰答不上来。
“一家人”
4月9日,田俊杰住处附近的田地。
守着田地的那几年,田俊杰说自己“想家,回不去,没钱,要钱又不给”。他自己用电锅做饭,一天三顿大多是面条,加点盐和酱油,没有菜。王凤玲有时会给他几块钱,他便去村里的小卖部买面条、啤酒。
村里有位阿姨对他好,经常给他钱,叮嘱他:“我给你钱了,你不要跟王迎军说。”她还把儿子的旧衣服和裤子给他。裤子太长了,他自己打扁——以前在家时,母亲教过他。
头发难得剪一次。一位来地里摘辣椒的阿姨,见他头发太长了,帮他剪过。
王迎军夫妇曾让田俊杰喊他们干爸干妈,他不愿意,“我上过一回当了,我也不敢再认了。”
但在王家人的讲述中,“我们拿俊杰就是当一家人了。”王迎军说,田俊杰力气小,只能干些简单活,虽然没给他固定工钱,但每个月会给他几百块的零花钱。
王迎军大儿媳也称,自己经常给田俊杰几十块钱的零花钱,他去乡上赶集时,会给他买包子,一买就是10个,有时会留他在家吃饭。田俊杰喜欢到村小卖部买辣条、啤酒、火腿、方便面等,喜欢吃肉,自己会做火锅。夏天时,他们给他买冰棍、西瓜、梨等,“一箱一箱地买,放他那儿,随便他吃”。
“有时候我感觉我爸对他比对我们还好。”王斌说,父母和田俊杰每天在一起,感情很深,王凤玲会将他们穿过的八九成新的衣服给田俊杰;家里做了好吃的,会第一时间叫他去吃,他不回来,就把他那份盛碗里送给他;田俊杰比较懒,不爱卫生,母亲和奶奶经常给他洗衣服;前年,有一次吃涮羊肉时,他一个劲往碗里夹肉,吃得肚子不舒服,王迎军去给他买健胃药。
王迎军说,田俊杰会帮忙接送小儿子;村民浇地给的零钱,放在他房间抽屉里,由他负责;开拔丝厂时,他曾将35000元交给田俊杰保管了十几天,“因为我们在地里干活,不安全,放在俊杰那儿,安全,因为俊杰毕竟是打工的……我们特别信任这个孩子,把钱放在他那儿,我们放心。”
他记得,两三年前,院子里修了口2米半深的蓄水池,田俊杰看到后,拿个铁板把它盖上,说“别让小孩(指王迎军小儿子)掉下去淹死了”,“这件事让我们非常感动。”
对于上述说法,田俊杰说,王家人只有王斌妻子对他不错,给他买过吃的。他们给他送饭、洗衣、买药、让他保管钱等,都是假的。
争议
2015年开始,王迎军将儿子用过的旧手机给田俊杰,手机上只有王迎军夫妇和浇地村民的手机号。
对田俊杰来说,这个手机像对讲机一样——王家有一口机井,附近村民浇地用水,田俊杰负责开关井。机井房跟田地隔得远,村民便打电话告诉他,何时开井、关井。
接打电话是王迎军教他的。他记不住号码,只认识数字,更不知道可以用手机报警,“没人教我”。离家前,他家没有装电话,所以他也不知道家人电话号码。不过,他承认,用了两三年后,会用手机下歌下游戏。
田俊杰觉得,在王家过得不自由:每天早上必须起来干活,不干活会挨骂;干活时,王迎军父母会看着他;夜里,王迎军有时会去张望他在不在。
在王迎军看来,田俊杰完全行动自由——他住的地方没有院墙,大多数时候一个人住;家里的电动车、拖拉机、货车都会开,钥匙就放在他屋里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他经常骑电动车到乡上赶集,跟着自己去乡上修过拖拉机,还曾带着3000块钱开车到镇上买化肥……
田俊杰回应,自己会开拖拉机、电动车,但不会开货车;电动车、货车的钥匙不在他那儿;他没有带3000块钱到镇上买化肥;乡、镇等远一些的地方,都是王迎军领着他去,自己没有单独去过。
一位在拔丝厂工作过的工友说,他和田俊杰一起到衡水进过材料,田俊杰带路,有时田俊杰自己领着司机去,老板没去。
田俊杰说,他去衡水拉钢筋时,王迎军也在,“老板在车上坐着,看着你干活,没机会逃跑。”
4月9日和12日,澎湃新闻记者两次到军王庄村探访,还未入村,当地政府相关人士赶来,劝说调查组正在调查,建议暂缓采访。
记者随即走访了军王庄村附近村庄。几位邻村村民介绍,确曾看到过王迎军开拖拉机带着田俊杰,也看到过田俊杰骑电动车到村里小卖部买东西、接王迎军儿子。
村民张强有一次看到田俊杰一个人开货车拉钢筋,心里一惊,“我拿他脑子不太正常,以为他开不了。”
军王庄村有700多人,平时在家的多是老人和小孩。除了买东西,田俊杰很少去村里。他没什么朋友,只有在地里干活的村民,偶尔找他说几句。
张强跟他说过话,“砍菜去啊?”“嗯。”“你浇地呢?”“嗯,俺浇地呢。”
“旁的说不进去。一年一年的,接触不到人,没人跟他说话。”张强说。
另一位村民也说,“村里人没事也不找他说话。他不封闭,也要封闭了。”
只有一个村民经常找他聊天,问他家是哪儿的,说帮他查查电话号码。田俊杰不敢奢望。日复一日,渐渐习惯了孤岛般的生活,“不干活时,就想家,想起来就想哭。”
寻找
“俊杰没了。”
得知儿子失踪后,田父连忙从邯郸矿区赶回家,之后连夜赶到天津。在北京工作的大侄子也赶了过去。2007年4月4日晚上11点多,他们在天津站前派出所报警。之后在天津找了12天,遍寻附近的收容所,给天津站后广场始发的公交车上贴寻人启事,托人打听,都没消息。
4月11日,田俊杰老家。
这个贫困的家庭因此雪上加霜。邻居刘琴记得,田俊杰失踪前几年,田母整天哭,“一想孩子就哭”,一直打嗝,像有口气提不上来。她有高血压,精神也有些恍惚。
田父腿脚不便,田俊杰亲哥哥文化程度不高,寻找田俊杰的重任落到了两个堂哥身上。他们只能托熟人帮忙留意失踪人员、黑工地解救人员的信息。11年里,杳无音讯,“大家都不敢提,以为他已经没了。”
直到2018年9月19日,一个来自河北沧州的陌生电话,让这家人看到了希望。
那天上午,安阳市永和乡派出所值班室接到电话,询问有没叫田营村的地方,说想买当地特产粉条。值班的高警官将村干部田海的电话告诉给他。很快,电话打给了田海。
“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叫田俊杰的?”接到电话时,田海心中一惊。他是田俊杰的本家叔叔,11年没有田俊杰的消息了。
他连忙告诉田俊杰家人。田俊杰的堂哥田伟立即赶到派出所,给“神秘人”打电话,对方让晚上8点以后再打来。当晚,57分钟的通话中,这名男子介绍:
“他(田俊杰)的处境现在是这样,吃喝没问题。看着他智商比较低,不然这么大个伙子,想回家还回不了啊。”
“听说有人问俊杰,说你想家不,‘想家’。愿意回家不,‘我愿意’。愿意回家为什么还不走,‘我走不了,我没钱啊’。”
“我打电话给你,是看他在这边挺可怜的……这多少年了,不给点钱……”
该男子不愿透露田俊杰具体位置,说会帮忙询问田俊杰电话。他反复强调,“人要找到了,把孩子接走了就行。不要把我裹(卷)进去。”
9月21日一大早,田伟、田海以及高警官去沧州寻找田俊杰。路上,他们联系了沧州市打拐办,通过对手机号定位,查到了打电话男子的住址——军王庄村。
他们跟随泊头警方来到王迎军家。田海回忆,当时警方问王迎军村里有没有叫田俊杰的,王迎军一开始说没有,后来又说自家地里有个河南人,之后带他们去看。
回家
那天是田俊杰过往七年中极其平凡的一天。早上六点多,他照例起床做饭,喂猪,给正在烧炭的窑里灌水,然后将烧好的木炭一袋袋装好。
装了20袋后,到了下午6点多,天渐黑,他回屋准备做饭。手上正拿着毛巾,门外有人叫,他走出去,发现门口站了一二十个人。
“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有人指着田伟问他。
“不记得了。没见过他。”他打量了下,没认出来。和11年前相比,田伟胖了几十斤。
“你哥叫什么名字记不记得?”
“俺哥啊?田俊峰。”
2018年9月21日,被家人找到时的田俊杰。
受访者 供图
听到田俊杰准确说出亲哥名字,田伟确认,眼前穿着破烂、头发秃顶、又黑又瘦、带股馊味的人是弟弟。他眼中一热,伸手去搂弟弟,田俊杰下意识地往后侧身,有些惊诧:“怎么了?”
“我是二红(田伟小名)你不知道?”
“知道。二红知道。”田俊杰盯着看了半天后,认出来了。
“家人找你来了,你跟他们走。”王迎军在一旁抽着烟,王凤玲拉过田俊杰胳膊,看着他,脸上有泪。王迎军母亲也走过来和他说话。田俊杰说,王迎军母亲叮嘱他,“俺儿子打你骂你的事,不要告诉你哥。”不过,这一说法被王迎军否认了。
田伟带弟弟离开了村庄。晚上到武强县时,他带弟弟去洗澡。洗澡师傅问:“他多大了?怎么这么瘦这么黑。”田伟有些心酸:“这是我弟弟,谁搓澡我付双倍的钱。”
2018年9月21日,田伟带田俊杰去洗澡,换掉身上的衣服。
受访者 供图
他把田俊杰那身穿了一个月的衣服扔掉,花1000多元给他买了身新衣。田俊杰的手机也随着脏衣落在了澡堂。
找到弟弟后,田伟把他的视频和照片发到家族群。田家一位邻居看到后,给田俊杰父母看。田母第一眼没认出来,说:“这不是我儿子。”细看之后,说“是是是”,大哭起来,“差异太大了。”
当晚,他们没有睡觉,一直等到凌晨两三点田俊杰回家。一家人抱在一起,夫妇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高兴又难受”。
田俊杰只觉高兴。那晚,他睡得格外踏实,早上没人叫,一直睡到中午。醒来时,家里围满了前来看望的村民,他很多认不出来。
邻居刘琴说,田俊杰回家后说话口音变了,有些听不懂。村民来看他时,他站在父母后边,不往前走,面露胆怯。和他说话时,他“看着你的脸说话,怕说错,瞧着可小心”。村里的男孩去看他,从裤袋里掏烟,他吓得往后退。
有一次,刘琴找他帮忙干活,递给他一副手套,他说不用,“我每天都是这样干活,啥活都能干。”
听儿子说到自己的经历,田母就到一边哭。田俊杰劝母亲,“跟别人笑脸相对,别哭。”
见到95岁的奶奶,他跪倒在地,安慰她:“我这么多年也没孝顺你,以后我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孩子受罪太恼火了,在外面受委屈太多了。”4月11日,讲到儿子时,田父有些浑浊的眼中蓄满泪。他双腿已经错位,往外拐,走路只能慢慢挪动。
他没问孩子在外面的情况,“一问,他妈就哭,受不了。他也不跟我们说,怕大人伤心。”
看到孩子又黄又瘦,吃饭只吃一点,他们心里难受,买肉买蛋,给他补身体,“粉条菜、饺子、包子,他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每天煮俩鸡蛋,给他输液打针,扩张胃。”
“自由”
“自由,想干就干,不想干歇着。”刚回家时,田俊杰话少,很少出门,邻居们经常找他说话。
他习惯了早起,帮父母干农活,洗衣、打扫院子。没事的时候,骑上三轮车到乡上逛逛,有一回跑到镇上自己买裤子。
今年春节后,他给田伟打电话,说闲得慌,想找份工作挣钱。田伟介绍他到朋友的物流公司帮忙搬货、卸货,每天早上七点干到下午三四点,一个月工资两三千。
这份工作需要和不同的人交流,他觉得挺好,“这个教我会说话了,怎么跟人沟通,你要不教,什么都不会。”
半年下来,他开朗许多,会跟堂哥说两句俏皮话,“哥,你不跟我找个媳妇?”坐车时,他会主动把自己的靠垫递给记者,说“靠这个舒服”。对记者的提问有问必答,问烦了的时候,会直白地说,“脑子有点大,等会儿吧”。不过,“亲近”、“亏欠”、“回报”这些词,他依然听不懂。
被问及未来打算时,他脱口而出:“工作,挣钱,娶媳妇。我这个年龄我们那儿早娶媳妇了。”陪他去报案的村民小裴,小他一岁,已是七岁孩子的父亲。
小裴记得,有一次讨论案子时,田俊杰突然说:“这辈子我都恨死那个人了”。小裴那会儿开着车,从汽车反光镜中看到田俊杰的脸,“表情特无奈,看了觉得挺心酸的。”
看到网上王迎军的视频,他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听到要见王迎军,立马说:“我要见面啊?我怕见面现在,一想到他打我的事我就害怕,心砰砰地跳。我死了都不会忘了他。”
“讨公道”
“我弟弟没这个能力,我们家人有这个能力为他讨回公道。”田伟说,田父腿脚不便,田俊杰亲哥在北京打工,他自己做生意,时间比较灵活,因此主要由他出面奔波。
2018年10月,他带着田俊杰到天津站前派出所报案。一直等到11月,才被告知事发地在沧州,只能去当地报案。
2018年12月21日,他们到泊头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富镇中队报案,控告王迎军对田俊杰非法拘禁、强迫劳动和故意伤害。之后几次询问案件进展,被告知正在调查中。
报案两天后,那位村民最后一次打来电话,询问田俊杰近况。录音中,他说:“(田俊杰)走了的第二天,他(王迎军)就杀羊,送礼去了。这样一来,通过公安,估计很困难的。”
等到2019年3月13日,田伟收到了泊头市公安局出具的“田俊杰被拐骗案不予立案通知书”。他质疑这和他们的诉求不符。警方收回这份通知书,出具了与前一份通知书同一编号的“田俊杰非法拘禁、强迫劳动案不予立案通知书”。
3月13日,田伟收到了两份同一编号的不予立案通知书。
受访者 供图
田家人对结果不满,继续向河北当地有关部门上访,同时向媒体求助。
4月3日,他们和媒体记者来到军王庄村,见到神秘男子时,神秘男子称王迎军对田俊杰很好。
他们还见到了田俊杰口中对他很好的姨。一进她家,田俊杰喊“姨”,她喊“俊杰”,两人拥抱,之后坐沙发上,握着手。旁边有人说王迎军对他好,田俊杰反驳:“怎么对我好了?姨对我好,给过我钱。”
王家人听到田俊杰的指控,觉得“心寒”、“冤屈”,“他说不让他吃喝,还打骂他,这一点是最没良心的,咱确实没有这样过。”
王迎军数次强调,一直拿田俊杰当家人对待,田俊杰走后,还给他打过电话,一直打不通,“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他。”
他们在田俊杰床上找到了3600元现金,说是田俊杰攒的钱。田伟想要回这笔钱,做指纹鉴定,以证明是否真的是田俊杰的。这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王迎军说钱花掉了,“但那是俊杰的钱,他要我肯定给他。”
被问及如果家人没接他、是否打算送他回家,王迎军说:“我们已经纳入议程了。”
王家人认为,田俊杰本性善良,指控应当是家人指使。田家人过了3个月才报案,“无非是为了要钱。”
田伟解释,田俊杰家虽然条件不太好,但自己家一直在帮助他家。他和大哥在安阳做房产销售,早已在市区安家,经济条件还可以,完全没必要为了一点赔偿而奔波,“我们来去的路费花销都不止这点钱,我们不要赔偿,只希望王迎军受到相应法律制裁。”
“我感觉太难太难了”
4月4日,沧州市公安局成立专项调查组,进驻泊头市开展调查工作。
4月15日,泊头市公安局发布通报,称调查组对常年在军王庄村居住的215户村民进行调查走访,形成询问笔录材料118份、电话询问录音97份,未发现王迎军涉嫌故意伤害犯罪的证据,决定不予立案。
通报中还提到,由于不能提供田俊杰原始就医病历,对其伤情进行法医鉴定的请求未受理。
4月15日,泊头市公安局就王迎军涉嫌故意伤害罪发布警情续报。
对于这一结果,王迎军称是“预料之中的事”,之前压力大到快崩溃了,现在稍微缓解,“我们永远不恨田俊杰。虽然说我们收养了他这么多年,我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田俊杰已经向泊头市公安局提出复议申请,同时准备向上一级法医鉴定中心重新提出申请。此前对王迎军涉嫌非法拘禁和强迫劳动的指控,目前还在调查中。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刑法研究所副所长彭新林认为,强迫劳动罪是以暴力、威胁或者限制人身自由的方法强迫他人劳动的行为,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权利和劳动管理制度。若田俊杰所说情况属实,王迎军的行为确为强迫劳动行为。但目前只有田俊杰的指控,缺乏证人证言,证据还不够充分,公安机关立案方面有障碍。不过,王迎军承认没有给田俊杰发放工资,依据劳动法,田俊杰可以寻求民事责任方面的救济,王迎军应当承担相应民事赔偿责任。
4月8日下午,田俊杰在泊头市公安局信访室等候。
这像是场漫长的战役。半年过去,田家人往河北跑了五六次,光做法医鉴定就连着跑了4天,没有做成。一场询问笔录持续8个小时,田俊杰觉得“累得慌”。
他有些丧气,说“我感觉太难太难了”。田伟鼓励他“不要有思想包袱”,“我耽误自己的事不去跑,给你跑这事,不就是为你十来年受苦受罪的事吗?”
“嗯,对了。”田俊杰默默低下头,语气有些悲凉。
田伟说:“我永远不会放弃为弟弟讨公道。”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微信编辑:蹦蹦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