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能老人，困于长峰医院火灾

记者｜ 任雾 戴越

实习生 | 陈蕾 施展 巫濛晰

编辑｜黄霁洁

医生告诉丁慧，烟尘呛入了她父亲的气管，用气管镜去看，有点儿发黑。

丁慧的父亲此前在北京长峰医院住院不到一年。4月18日12时许，该院住院部东楼发生火灾，他被消防人员救出火场。此后，老人被安排住进右安门医院，19日傍晚，又转入北京某三甲医院的重症科。

截至20日晚间，他一直在昏迷中。几位医生都很谨慎，很少与丁慧讨论医治的前景，但伤害可能很难免除——丁慧说，医生建议上一些创伤性的医疗设施。丁慧没有同意。她希望，父亲一定要走的话，能走得平顺些。

丁慧的父亲已有好几年因为身患重病而动弹不得，不怎么能说话，也不能走路。4月18日，丁慧看到长峰医院起火的视频，那被熏得焦黑的部分离父亲住院的病房很近。她难以想象父亲如何熬过浓烟。

4月19日，根据长峰医院火灾事故情况通报会公布的信息，截至19日9时，此次火灾已造成29人死亡，其中住院患者26人，患者家属1人，护工1人，护士1人。26名住院患者平均年龄71.2岁，60岁以上有21人。

在长峰医院，一些同丁慧父亲一样的失能老人在这里谋求一张病床，但不幸被火灾中的烟雾围困。

4月21日，长峰医院住院部东楼东南角，外墙留下灼烧痕迹。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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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最合适的病床”

丁慧本以为，找到这么一张病床是幸运的。

此前，他们在不同的机构之间转了三四回，住进长峰医院，才感到安顿下来。北京长峰医院是一家民营医院，成立于2009年，位于北京市丰台区靛厂新村。根据医院的官方信息，该院是一家以血管瘤专科为主的医院。

父亲只需要长期护理、不用动手术。丁慧感到，父亲很难“守”住自己在其他医院的病床，但去只配备值班医护的养老院，又对他的健康放心不下。

丁慧说，长期卧床的老人，平时容易有各种小病小灾，而由养老院送医院可能是个很颠簸的过程。长峰医院有各科大夫，有CT、可以化验，让她感到安全。

她也很难想象让脆弱的父亲在家中养病。“我们都上班，老母亲也七十多岁了，怎么也得请护工。”她说，父亲因为卧床，时不时得肺炎，长褥疮，还得定期跑医院，光挂号找床位，都是很费劲的事儿。父亲多病，也意味着她得三天两头地请假。

为了缓解失能老人看病难的问题，近几年，基层医疗设施有所加强。各项政策鼓励患者就近看病，一些地区还鼓励基层医疗机构的家庭医生上门看病。

这需要各个医疗机构之间精密又不失弹性地保持配合——基层提供质与量兼备的全科医生、患者家庭与医生之间保持良好沟通、院间转诊渠道通畅，不抢病人，也不推诿病人。基层医疗机构还要有很好的自我经营能力。

相形之下，让老人彻底地住进医院，似乎是一种稳妥得多的办法。长峰医院与丁慧所熟悉的其他医院不同，不会严格地考核床位的翻转率，不用担忧科室“赶”老人出院。父亲出事后，在右安门医院与其他家属叙起来，丁慧发现，有的病人已在长峰“住了三四年”。

她之前察觉到，长峰医院的科室划分似乎不规范。她的父亲住的是两人一间的病房，隔壁床病人患的病与父亲的病分别很大。在这里，心脑血管病人也能住进肿瘤科，但一些家属认为这里是一个给老人们送终的地方，与科室的划分无关。

长峰医院有探视时间的规定，除了周三与周六下午分别有一小时，其他时间家属都不能进入病房。但丁慧感到，私立医院的服务态度更好，她能加上医生的微信，护工也不时发来一些父亲的小视频，这都令她感到安心。

并非丁慧一人对媒体提到他们选择长峰医院的原因及这种养老模式的吸引力。据《封面新闻》报道，一名受访者表示，他的外婆因为严重的糖尿病，既失明、又足部溃烂，有社区医院表示不便接收，而长峰医院能提供治疗，伙食也好，是一种“医院与养老院”的结合。

这名受访者说，每月要支付长峰医院的各项费用合计为一万多元。

丁慧说，她每月交给护工“总管”的费用是六千元，其余一部分住院费用由医保承担。她没有透露医保能覆盖的具体花销。

与重要的CT、化验窗口相比，一些长峰医院其他硬件上的缺陷，丁慧没往心里去。她只记得，住院部东楼有两部电梯，楼道很窄。她没有注意过消防通道在哪里。

她觉得护工待父亲很好。这些失能老人的需求，都是全天看护，以及一定的治疗，以维持为主。据她理解，护工是由医院安排的，一般两个病人配一名护工；她父亲用的是男护工，五六十岁，不是北京人。父亲身体很沉，翻动不易，一直是这位护工照顾，全年无休。

2

失能老人，如何疏散？

19日晚，丁慧看着被烧得黑黢黢的门窗，开始思忖护工的选择。她说：“护工也弄不来担架。”把父亲背上担架可能断送他自己逃生的余地，“我们倒也能理解。”

她一直没有给护工发消息，问问他怎么样。

据19日发布会通报，在死亡人员中，长峰医院住院患者26人，患者家属1人，护工1人，护士1人。

记者发现，提供看护服务的护工们并不归长峰医院直接管理。护工“总管”李福在丁慧每月交护工费的收据上签字，经记者询问，他说，自己其实只负责一层楼的一部分护工收费。在长峰医院的住院部，不同楼层有不同劳务中介公司介绍的护工。

2020年国家卫生健康委 、应急管理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印发的《医疗机构消防安全管理九项规定》中提到，医疗机构要加强对全体员工（包括在编人员、学生、实习生、进修生、规培生、合同制人员、工勤人员等）的消防安全宣传教育培训，职工受训率必须达到100%，每半年至少开展1次灭火和应急疏散演练。

一位不愿具名的北京消防培训人士告诉记者，对于医院来讲，消防安全的一大难点是需要疏散的患者本身就不具备单人行动能力，“也就是说在发生火灾之后，这些人都是需要人照顾的”，因此，对一些特定的科室和人员，要有实质性的转移方案。

针对可能发生的火灾，摸清楚“重点病人”是某二级医院一名护士长每天在巡查病房时操心的事，她告诉记者，对于能行走的，一般引导楼梯疏散，不能行走的薄弱人群，医院有相应预案，一旦发生意外，“比如把轮椅、把床推到哪里去；离不开氧气的人需要备氧气袋。”

该护士长说，火灾发生时，更关键的是防烟、防窒息，她每天巡查医院防火门是否处于常闭状态。在她们的医院，每个楼层有一间避难室，在特殊材质的房门关闭后，可以让躲避的人在火灾中撑几个小时，等待消防救援。

但长峰医院的火灾发生后，她对避难室是否能在火灾发生时完全发挥作用很忧虑，问题是失能病人“超员”，而避难室面积有限：“如果说是简单的担架，你弄个七八个、十来个没问题。如果说直接把床推过来，有超过 5 个以上的卧床病人，可能就有困难了。如果有足够的人力，那（就）抬着往（楼梯）下走了。”

起火的当下，医务人员人手是否充足也是问题。这位护士长曾经历过一次医院火灾，大约七楼起火，烟气直窜到二十楼，“病房里工作人员就十来个护士，对着三四十个病人”，她们一个个到病房通知关门，提醒病人和家属用湿毛巾封好房门，她庆幸当时“年轻能走路的病人可能一半多”，“真正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能够有足够的人员来做疏散？第一时间都成问题。”

另外，在医院内部进行日常消防安全培训时，来参加的可能是后勤和保卫人员，上述消防培训人士对记者提到，这背后的原因是后勤和保卫人员能够全天候24小时在岗或轮岗。他们在培训时，针对医务人员，只要求具备防火常识，遇到问题可以一起疏散或保障。

根据《消防法》，“发生火灾可能性较大以及发生火灾可能造成重大的人身伤亡或者财产损失的单位”，应被确定为消防安全重点单位；这类单位应“对职工进行岗前消防安全培训，定期组织消防安全培训和消防演练”。

记者注意到，根据丰台区人民政府官网信息，3月20日公布的《2023年度消防安全重点单位名单》，长峰医院位列其中。2023年，丰台区共列1033家消防安全重点单位，但只有大约三十名监督员。包括长峰医院在内，其监督员名下共有78家被监督单位。

另据一位接近长峰医院的医生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长峰医院疫情后亏损严重，近几年一直在收治无法自理的失能老人，周边部分小区很多失能老人都被送到这里，这些老人行动不便，加剧了火灾逃生难度。

长峰医院最新的经营情况数据更新至2022年上半年，半年报中的财务数据显示，其财务形势不容乐观。报告期内，实现营业收入约2.53亿元，较上年同期下降5.12%；归属于挂牌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亏损3264.38万元，较上年同期约1370万元的亏损额有所扩增。

4月21日上午，记者在现场看到，长峰医院仍然限制进入，门口有三四个戴红袖箍的治安志愿者。

4月20日，长峰医院外墙围挡增加中。

据19日长峰医院火灾事故情况通报会，经初步调查，事故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作业过程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所致。

应急管理部21日消息，国务院安委会决定，对该起重大事故查处实行挂牌督办，并派员参与，帮助指导北京市调查组工作。国务院安委会要求，要依照《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等有关法律法规及规章规定，抓紧组织开展事故调查，迅速查明事故原因，严肃追责问责。

4月20日，长峰医院正门。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丁慧、李福为化名）

微信编辑｜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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