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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公司流放600公里的“帐篷哥”

南雪 凤凰网 2023-10-25



半透明的办公室里,一顶米色的小帐篷支棱了起来。

 

周围的办公桌挤在一起,头顶还悬着两个监控摄像头。办公室隔壁,时不时有好奇的同事悄悄张望。郑胜隆一人躲在帐篷里,静静看着蓬顶那个漩涡发呆。

 

这是9月5日晚,郑胜隆和公司正面硬刚的第一天。这天之前,这顶家用帐篷只是他带着女儿到大龙湖畔亲子游的装备;这天之后,它变成了他和公司对抗的武器。

 

他同步注册了一个抖音号叫“老实人”,开始视频连载帐篷生涯,控诉公司的“恶意逼迫”。

 

近半个月前,郑胜隆收到公司紧急通知,让他去杭州总部“培训三个月”,几乎不包食宿。作为一个常驻在江苏徐州的销售,他的日常工作地点与杭州相隔600公里。


他感到愤怒,认为这是公司在强行劝退无果后,法务部想出的一个“新花招”,变相逼自己离职。

 

郑胜隆不是唯一面临裁员的人,但他无疑是最“狠”的那个。2022年至今,据一名在职员工观察,公司总人数从原来的2600多人被腰斩,郑胜隆的部门更是被裁重灾区,从巅峰时期的100出头减到约30人——今年5月底,自认常年“销冠”、绝对不可能被裁的郑胜隆,也收到了离职约谈。他一下子被打懵,从此开启与公司的漫长博弈。

 

随着视频每日更新,被流放的“帐篷哥”声名日隆。评论区里,不少职场“被流放者”前来抱团取暖,其中有人被安排长期出差,还有人被要求到消防电梯口办公……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选择妥协,也因为此,反抗至今的“稀有物种”郑胜隆,被一些人视为正义英雄。

 

还有同事主动出钱为他的视频买热度,“这个事情要有关注度,他才能打赢这一仗”。

 

流放事件在网络发酵后,郑胜隆的“三个月培训”缩短为六天,迅速通过了公司“极其简单”的培训考试,平安返回徐州。从此,他上下班的节奏基本恢复原样,只是工资大幅下降,“并不足以养家糊口”。眼下,他的劳动合同“只有两个月就到期了”。

 

与公司的阶段性战斗似乎是赢了,但郑胜隆越来越觉得,自己输了。





30岁出头的郑胜隆是江苏徐州人。女儿出生那一年,他入职了现在的母婴用品公司做销售,一方面看好公司的发展前景,一方面觉得“可以学更多育儿知识”。

 

2019年,公司走到D轮,完成了1亿美元的融资。郑胜隆把这份职业当作最后一份工作,以为自己能和公司一同走到成功上市。

 

作为一名中层员工,他养成了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8点多出门,去辖区内的各个门店维护和拓展客户;有时他会去周边城市出差,但为了多陪陪女儿,他每次都是连夜回家。

 

女儿今年5岁了,聪明外向,嘴巴像蜜一样甜。前阵小姑娘想送朋友一个手工贝壳灯,捣鼓半天自己搞不定,郑胜隆坐下来陪她奋战了40分钟,动用了热熔胶,终于大功告成。女儿笑弯了眼睛拍着手:“爸爸好厉害!爸爸是超人!”

 

温暖安逸的家庭生活和贴心小棉袄一样的女儿,成了他的“软肋”。

 

后来郑胜隆和另一位被裁候选人——同样接到了自离通知的姜先生在深入交流后得出结论:郑之所以被“流放”,成为“被选中的人”,是HR对他的考勤打卡记录仔细分析的结果:因为郑胜隆几乎每天都要回家。

 

“公司知道这一招拿捏得住他呗。”姜先生认为。

 

8月21日,郑胜隆收到公司邮件,通知他到600公里以外的杭州上班。邮件里强硬地提到两点:

 

第一,要求两天后,也就是8月23日就得报到,否则以旷工处理;

 

第二,培训全长3个月,公司只提供3天的酒店住宿报销。

 

虽然按劳务合同签定,郑胜隆的工作地点为“住地或杭州”,但过去的五年里,他基本都在徐州,一年去不了杭州总部一次。郑胜隆立即明白过来:公司又出招了。


他和公司的摩擦,从今年5月就开始了。

 

“5月23日,我接到电话,我们部门的全国总监要约谈我。”两天后,郑胜隆到扬州赴约。在一家肯德基里,不到20分钟内,认识多年的老领导语气和蔼,就郑胜隆的去留问题展开了对话。

 

谈话内容是意料之中的裁员。公司要求他自己提离职,赔偿是N,但基数是底薪而非实际到手工资。

 

虽然从2022年起公司就有裁员举动,并且频繁改变绩效考核要求、调整薪资结构,让很多人完成KPI越来越难,但郑胜隆一直以为,自己属于不可能被裁的员工。

 

“今年上半年,我几个月任务指标完成都是前三名。从我在整个公司的表现来看,也是经常拿奖、名列前茅的。”郑胜隆向凤凰网发来自己“勤奋拼搏奖”的奖杯照片,硕大的金色奖杯中央是长着翅膀的胜利女神,她高举双臂,似在凯歌。

 

郑胜隆拒绝了完全否定自己成绩的裁员通知。何况全国总监提出的补偿,“基本不到法定标准的一半”。

 

那次约谈后,“日子不好过了”。公司屡出新招:

 

先是调整他每天的工作区域,“从家门口调到70多公里外”,也不支付相应的油费和餐补;

 

随后,他的销售指标被“调得非常离谱,根本完不成”,而且逐月提高目标,导致他只能领底薪;

 

最近,他又被下调职级,底薪进一步减少。

 

对于公司一系列的雷霆手段,郑胜隆不停抗议。就调整工作区域一事,他先发微信到数十人的部门群去质询,直到部门群把他禁言;接着他把截图发到几百人的公司大群里——公司总群直接把他踢了出去。

 

双方拉锯了3个多月,郑胜隆始终没有松口提辞职。“我不能放弃。以我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人资部、法务部,是一件非常天真的事,”他在第一条视频里说,“但是如果我放弃了,那就会有更多的人被公司使用这种手段逼走。”

 

调令到来,郑胜隆抗议再次无果。于是8月31日,他前往杭州参加培训。





公司的杭州总部一共占了写字楼五层,郑胜隆选了人最少的那层。在狭窄的电梯口,米色的小型自立帐被迅速支起,几乎塞满了过道。


路过的人忍不住频频回头,郑胜隆赶紧逃也似地钻进帐篷,试图维护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这个时候,我的自尊碎了一地。”他说着这句话,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搭帐篷之前,郑胜隆找过公司,“我给他们说按照法律你们要给我提供住宿条件。他们表示拒绝。”于是9月5日,三天酒店住宿报销到期,郑胜隆退了房,到公司培训了一整天,晚上7点左右,开始在办公室“打地铺”。

 

公司政委迅速带着保安来到现场,大声叱喝:

 

“你在这里这么搞我可以报警的!”

“给我立刻收起来,你不能在这里给我躺着!”

 

围观者多了起来。郑胜隆一直勉力回怼,但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躺在帐篷里不敢出去。双方极限拉扯到后来,警察来了,公司稍微让步:提供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让郑胜隆搭帐篷过夜。

 

“未来的居所”是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桌子四散在房间四周,倒是方便就地扎营。让郑胜隆感觉糟糕的是,房间其中一面墙壁完全是透明玻璃,旁边就是办公区。在他和公司相关领导拉扯时,还没下班的同事们都在悄悄看,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发生了什么。

 

郑胜隆一直干坐着。直到晚上10点过所有人都离开了办公室,他才再次支起自己米色的小小避风港,一头钻进去。


原来第一次在帐篷里过夜的感觉如此“古怪”。

 

以前,这只帐篷是白天带女儿去湖边野营时才用的,从不过夜;但现在,小小的帐篷扎在一个半透明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还有一个罩着纸壳的摄像头对着自己。

 

这个纸壳是郑胜隆强烈要求后加上的,但它的安慰效果并不强——“虽然我这间房的摄像头罩上了,隔壁房间的摄像头可以看到我,还有走廊上的,还有外面工位上的……”

 

10点过开始,陆续有两三个同事给他打电话。他猜测自己的“行为艺术”怕是传出去了。“电话我都挂掉了,因为我不知道摄像头有没有收音功能。”

 

晚上12点,郑胜隆去办公室的洗手间洗漱,然后躺在帐篷里发呆。办公区的灯关了,一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他自己。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人在周围走动。他好几次悄悄拉开拉链,仔细观察外面的摄像头,看它们会不会突然转过来。捱到凌晨2点过,他抵不住困意,迷迷糊糊睡去。





扎帐篷倒计时前一天,9月4日晚上,郑胜隆注册了一个叫“老实人”的抖音账号,开始在网络平台上发视频自曝遭遇。截至目前,视频合集“跨越六百公里杭州三个月培训会议室睡帐篷”已有超过2000万次播放。

 

评论里很多人谴责郑胜隆公司,有人指导他如何维权,也有人认为公司按合同办事没有问题,是他挟流量闹事,有人质疑他是自己炒作,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开始带货。还有一些网友大段留言表示,郑胜隆并不孤单:

 

“和我公司的做法如出一辙啊。”

 

“加油陌生人,还有好多人与你同行,我也被公司孤立在卖场消防楼梯办公,我已经坚持三个月了。”

 

“我2018年岗位变动,在黑龙江有其他空岗的情况下把我调到北京,我去不了就以旷工为由把我开除。我同事先后被调到沈阳和广州,因为有孩子他实在走不了,马上以旷工为由开除。”

 

网友们冲到郑胜隆公司的宣传视频下,排队嘲讽:“贵公司给员工买帐篷么?”

 

公司最后删了这条宣传视频,但截图被一名离职员工保存下来,发给郑胜隆:“小隆你看,我没想到那么多人声援你。”


 

已经离职的小王在某次和前同事们聚餐时,从别人的手机里看到了郑胜隆扎帐篷的样子。“他(郑胜隆)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我们这边讲究个江湖地位,谁见了都要叫他一声隆哥。”小王为他觉得不值,在他眼里,郑的工作投入度远高于其他人,“他最后居然落这么个结果,我感觉挺寒心。”

 

常驻湖北的姜先生和郑胜隆同一天入职,两人进入同一个部门,同一个级别,以同样的节奏升职。虽然两人不在一个地区,但他对郑胜隆十分熟悉,“我们都是力争第一的人……他是个厉害角色,比我领奖多”。

 

姜先生选择用实际行动支持郑胜隆。他四处转发郑的视频,还花钱帮这些视频买了热度,号召身边人一起买,“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人一包烟钱,但是这个事情要有关注度,他才能打赢这一仗。”

 

网络上,“老实人”视频的点赞数蹭蹭过万。但在杭州总部,没有一个人试图和郑胜隆说话。

 

扎帐篷的第二天,早上7点左右,趁着所有人还没来公司,郑胜隆去洗手间完成洗漱,9点半,他开始被培训,“所谓的培训就是给我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让我自己看视频,呵呵。”

 

培训视频的内容也是极其“基础”和“敷衍”,公司的规章制度、企业文化,甚至还有他并不负责售卖的产品知识。

 

荒谬感贯穿全程,但他必须坐在这里完成“培训任务”,他感觉这是一种“精神折磨”。长时间的久坐让他脖子酸痛,他打直腰背,转了转脑袋,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只摄像头对准了他,而他确信这只摄像头之前并不在这个角度。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小动物,摄像头背后的人无时无刻不盯着他,等待他出现破绽,然后一口吃掉。

 

“这是监视。”他觉得受到侮辱,再次提出抗议,仍然未果。

 

外地的同事开始通过视频网站联系他,表示鼓励。微信上也有许多故交找来,询问近况。有人给他远程订餐订奶茶咖啡,还有人想要给他送床被子过来。

 

郑胜隆统统婉拒了。他怕“我方”出现在线下,被公司看到,影响了他们的前程。





9月6日。这个白天,他又去找公司谈条件。他记得HR这次谈话的神情很严肃,对方明示他:你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你这样搭帐篷,要为公司的消防安全负责。

 

他吓坏了,开始担心“消防”意外真的发生,一整夜和衣而卧。这是郑胜隆在帐篷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凌晨4点,他更新了一条视频说自己“失眠了”。

 

视频下面,他特别声明,“本人没有抑郁症不会采取任何自杀行为,本人也绝不会在办公区域抽烟!”

 

郑胜隆有些动摇。他很想家,想老婆孩子。他觉得自己为了坚持和斗争,“在错过孩子的成长”,这是“非常大的一个错误”。

 

因为和公司的事,他和老婆吵过很多次架。“我媳妇儿也劝我放弃,因为坚持下去的话,对于我来说,对于我家庭来说,很受伤。”扎营第三天中午发布的视频里,郑胜隆右手捂着胸口低着头,开始哭泣。

 

也是这天,在郑还没来得及主动“认怂”的时候,公司突然发出通知:因为“培训效果很好”,他通过了所有测试,培训提前结束,要求他“立刻订车票回去”。


——与此同时,他那“被公司恶意逼迫离职手段之来杭州培训三个月”的系列视频,点赞量已经超过了50万。

 

帐篷哥的“神奇”经历就此落幕。9月7日晚上6点多,郑胜隆背着帐篷,拖着拉杆箱,坐上回家的高铁。

 

他稍微喘了口气,“对我来说,至少能回到家了”

 

回到徐州后,他的工作区域调整了回来,打卡也恢复正常。生活并没有完全回到往昔,他经历了一次工资降级,现在收入基本减半,“是不足以养家糊口的”。

 

他认为公司这一系列行为都属违法,“通过操作,降低我一年内的平均薪资,拖着我让我自己走。我拿不到绩效工资,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并不觉得自己“赢了”,公司的“恶意逼迫”仍在持续。

 

但不再睡帐篷硬刚的郑胜隆,也迅速失去了互联网上的流量和关注度,他的视频从巅峰时期的单条21.1万六位数点赞量,一路滑落到四位数。

 

相反,倒是公司成功完成了“冷处理”,平稳回归铁腕裁员的过渡期。





郑胜隆最近喜欢以“麻雀“自居。他总听《麻雀》这首歌,“我飞翔在乌云之中,你看着我无动于衷……为给你取暖我把翅膀折断,我遭遇那些苦难,你却不管”。

 

他记起刚入职参加公司新人培训那会儿,曾经和同事参与辩论了一个话题:个人利益与公司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你会如何去选择?当时他选的是,公司利益绝对大于个人利益。他带着他的小团队,争得面红耳赤。

 

“我现在想,当时的自己真的是有一点天真可笑。”这个资深打工人说道。

 

他自认是个温和的人,也理解裁员是每家公司发展的必然阶段,但他感觉屈辱的是,那些曾经在公司里与他以“兄弟姐妹”互称的同事甚至领导们,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还翻透劳动合同想出了“600公里流放”这样刁钻的计策。

 

“尊严是权利的一部分。”他觉得赔偿数目可以谈,但自己从始至终不能接受的,是公司甚至没有试图“好好谈”。 “我是一个很无奈、被公司牵着走的状态。”郑胜隆说。


他想变得更主动。但咨询律师后他发现,想走劳动仲裁之路,个人的维权成本相当高昂,“公司总部在杭州,我劳动仲裁和打官司都得去杭州。交通、时间什么的都是很大的负担。”

 

郑胜隆的前同事小王正在付出这些昂贵的维权成本,以“公司单方面降薪导致被动离职”为由提起仲裁。“我在离职前经历了三次薪资调整,都是公司发一个邮件,就按照新的薪资结构计算。基本上每次都在腰斩。”他说,自己身边有大几百号前同事都在面临一样的情况,“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没走,有的人正在维权。”

 

郑胜隆觉得,这几百号人的共同命运,是他坚持到现在的重要原因。“如果我这个麻雀倒了,后面的一大批麻雀也会被吃掉,我想再坚持试试。”

 

10月17日,郑胜隆重返杭州,这一次,他专程来杭州市西湖区劳动监察大队和社保局提交投诉材料——据离职的同事说,公司是找第三方公司给员工代缴的最低社保——他想从社保角度找找和公司博弈的突破口。

 

下午2点,郑胜隆蹲在熟悉的西湖区政务服务中心,更新了一条视频,向网友汇报最新进展。在标题的末尾,他加上了一个tag: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为别人撑伞。

 

这趟撑伞并不顺利,一直到相关部门下班关门,他也没能办完手续。晚上7点20分,他动车返回徐州,又是一天的徒劳。

 

他至今还没有投简历找下家。作为销冠,曾经有公司伸出了薪酬更高的橄榄枝,他说自己那时对公司有感情,也有信心,“很多人挖我,我都没有去”。

 

现在,整个行业都在走下坡路,下一份工作应该不大好找。加上和公司极限拉扯搭帐篷这出,很可能让下一家单位认定自己是个刺儿头,避之不及。

 

在“捍卫尊严”的路上,郑胜隆已经走了很久。还差两个半月,他在这家公司工作就满五年。劳动合同也还有两个半月就到期。

 

下一步往哪里去呢?他越发迷茫了。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郑胜隆为化名

高孜然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 南雪编辑 周褶褶排版 魏蔚|AI插画 高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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