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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槐/和谷文集(连载5)
故乡的村头,有一棵苍虬蓊郁的槐树,树干不高,却有几搂粗细。那树冠之巨大,倒委实是山原数十里所稀罕的。就是在我离家后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所见的槐树,还很少有可以同故乡村槐媲美的。每行于山野,或读书于窗下,凡触得一个“槐”字,我思乡的心,便被村槐那广阔的浓荫所拥抱了。村槐掩映的场院,曾经是我童年欢乐的世界。清明时分,我和小伙伴就缠着祖父缚秋千。他总是笑笑的,寻出犁上的套绳,带我们到槐树下。起先把套绳绾成一团儿,牵住一头,然后侧身用胳膊画一个有力的弧线,绳团便高高飞向横着的树股,最后打了结,绑上一截棍儿,就可以荡飞了。开始我上秋千还有点儿怯,祖父就一前一后地推着秋千,念叨着《送马马》的山歌。渐渐地,我可以一屈一伸,自个儿荡得很高了。树干也以同样的节奏,上下忽闪着,嫩黄的叶片泛着春阳,像无数欢乐的眼睛。故乡的山原,那土窑洞,那土炕,是没有什么摇篮的,我也不懂得什么海呀船呀的,所以我只觉得自己长了羽毛,像槐树上筑巢的鸟儿似的,飞过了绿的云团,看见远处的山了。我低头见祖父守候在秋千下,那神色是夸我荡飞得高呢,还是担心我摔了?他两只手总微微前伸,像要随时接住掉下来的我似的。其实,我不正是在槐树伸出的胳膊上悠荡,栖在故乡的温怀里吗?而后,在熏风细雨里,嫩黄的叶片即呈深绿色了。傍晚,枝枝梢梢,爆出了淡黄的槐花,米粒似的浮荡着繁星的海。那浓烈的有点清苦味的芬芳,简直使整个故乡都沉浸在春夜的微醺之意里了。清晨,被摇落的花瓣,在场院里软柔柔地铺了一层。我和小伙伴们,赤脚欢跑在这花的暖床上,追逐着,打着滚,直裹着一身槐香,又把花瓣用手掬在一起,聚成一座座小的香山,或者学着祖父在山地里点种,把花瓣一撮撮种下,希冀故乡有一个美丽如花的丰年。自从我背上干粮到十里外的镇上念书,那如花的童年便流逝了。为了换得课本和铅笔,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到山野里去采药。听说槐树的荚果、种子,还有槐花,也都是药材,我就一年两季守着村槐,春采其花,秋采其果,索得一点读书的费用。那么灰暗粗糙的树皮,那么巨大的树冠,慷慨地赐予我和小伙伴们多少花和果。尽管用它做药材卖是极廉价的,却也给了它的孩子们多少生活的滋养!古槐呀,开的花儿那么香,可结的果实却很苦涩。祖父告诉我说,槐果不但可以入药,还能够酿酒呢!回乡那几年,我跟自乐班的艺人们学会了拉板胡,便夜夜守着场院,把心中的欢乐和凄清,诉说给花开花落的村槐。记不清在一个什么“驱邪”的古老节令里,我又孩童似的折来古槐上的枯枝,和乡亲们在场院里点起一堆大火。我也学着样儿,从火上跳过去,以示免灾少难。然后按乡俗,在火堆里将糜谷面馍烤得亮黄焦脆,一边香甜地啃着,一边拉板胡唱起秦腔。我见祖父和乡亲们的脸上多了笑意,那一种对生活充满乐趣和信念的表露,衬着被火光映红的村槐。记得槐树上常有一种虫子,俗名叫“槐格九”的。我小时候常逗它玩儿,见它行动时身体向上弯成弧状,像用大拇指和中指量距离一样怪有意思的,嘴里还念着“槐格九,九弯弯,不九弯弯挨鞭鞭”的山曲儿。上学识了些字,知道它就是“槐蚕”,又叫“尺蠖”,长大就变成“尺蠖蛾”,是蚕食槐叶的一种害虫。后来一见这“槐格九”,就顿生厌恶之意,便要用脚踩碎的。回乡时,常在麦收时节夜宿于槐下,不免有“槐格九”偶尔掉进脖颈,心里总泛起冰凉的战栗。该死的“槐格九”!待我重返故乡,已经是几年之后了。我伫立于村槐下,沐浴着纷纷扬扬的槐花,深情中有一种沉重感。祖父已经去世,而我这长孙又没能送葬,总觉愧疚不已。在我眼前,儿时缚过秋千的树股似在抖动了,绿叶间又似乎垂满了圆筒状的荚果。我记得祖父的话,品着槐香,是清苦的药味呢,还是微醺的酒香?村槐在风雨里,在四季交替之中,经历了多少年月?听祖父讲过,是先人挖来野槐栽的,很是远久了,可惜不能向祖父仔细问及树的年龄了。一阵芬芳从清风中扑来,直沁肺腑,依旧是儿时记忆里那般浓烈,美丽。抬眼望去,村槐又苍老了几许,它那遒劲的露出地面的根须,深深扎入故乡山原的土地。正是它对山原的挚情,才可以有一个年年度度把花和果如此奉献给人间的壮举!由此,想到了祖父那双青筋暴鼓的茧手,深深插入泥土,紧紧攥着泥土的动作,那么执着而有力,显示着生命的经久。我如此地思恋着故乡的村槐,曾伴我长大的槐树,也一定知道我的思恋,也在念着它的游子呢!在这又一度春深的季候。《散文》1982 年第 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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