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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段晴老师

阿达希尔 阿达希尔的漫游 2023-01-27

我的恩师段晴老师于2022年3月26日凌晨因癌症去世了

享年68岁

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第一次见段老师是1999年秋季学期的《东方语言文字文化》课

这个课是每次有个老师来介绍自己研究的语言和文字

段老师自然是讲梵语

课程没开始之前段老师就跟台下的学生聊天

这就跟其他老师都不一样

开始上课段老师一开篇就讲语言和思维方式的关系

举的例子是德国人的骂人话

阿十落合(屁眼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德语词

直到一分钟之前才知道写作Arschloch

我当时就想这老师怎么这么逗/怪/与众不同

当时我16岁,大三


转年大三下学期,学校开了公共梵语课

我觉得挺有意思就选了

当然是段老师教

我们一个学期学完了一般要学两个学期的量

我立刻被梵文万花筒般的词形变化迷/难住了

练习的例句也很有意思

至今还记得

"树什么样,果子就什么样"

班上大多是学中文或者哲学、宗教的研究生

像我这样的来凑热闹理科本科生

还有一个北医临床的大二学生

我们俩学得都不错(=最好)

他后来开创了“云英语”,走上了跟他做医生的同学们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当然这是后话

那年6月1号,段老师还请我吃饭来着,说是给我过最后一个儿童节

(然后她就一直念叨这事,我只想说17岁也不是儿童了好吗?)


之后我都在段老师课上瞎混

那时她正在写《波你尼语法入门》

我们就一直听她讲印度传统语法

开篇的湿婆经、动词的十罗什么的

都是在这课上听说的

我甚至记得9月12号那天上段老师的课,从同学口中听说了911事件

后来书要出版,有个标点符号没弄对段老师都要跑去纠正

第一次知道原来做学问要认真到如此程度


后来我没拿到美国签证

决定要跟段老师读研

我爸一听我要学梵文,有点想不通

“和尚文有什么用?”

我妈也不放心,就约段老师吃了个饭

当场就质问段老师学这个有啥用

段老师当然不含糊

“追求真理!”

我妈就没词儿了


我03年上研究生基本等于是从零开始学武功

从一入学段老师就安排我学现代波斯语

要把我引入伊朗学的大门

并且从研一下学期开始一对一教我巴列维语(Pahlavi)

我们每周一上午上课,每周末我都要猛准备整整两天

巴列维语是段老师80年代初在德国留学时某个暑假由她的师姐教她的

她回国这么多年没看过

所以就翻出当年的笔记,每次上课前也要刻苦准备

段老师管这个叫“陪太子读书”

我们读的是历史传说故事《阿达希尔行传》

阿达希尔是伊朗萨珊王朝的开国皇帝

(现在你知道这个公众号的名字是哪里来的了)


巴列维文里头有好多阿拉姆字

类似日文里头的汉字

写作汉字但是按日文读,有的是音读,有的是训读

巴列维文里的阿拉姆字也一样,不过都是训读

正好研二第二学期学校开了阿拉姆语

为了了解巴列维文里的阿拉姆字我就去上了这个课

阿拉姆文是用希伯来字母写的,所以我就学会了希伯来字母


2004年11月某个凛冽的上午,段老师正在外文楼208(梵巴语教研室)给我上巴列维语课

突然有人敲门,我们都很奇怪

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估计比现在的我还小几岁)

他说他是新疆和田人,家里“发现”了一些古代手稿

听说段老师是国内唯一的于阗(古代和田)语专家,想请她看看

这事非同小可,段老师就把我打发走,跟这人聊

后来发现他手里的手稿是真家伙,其中有一件竟然是希伯来语写的

段老师拿给希伯来语系的老师(其实就是我的阿拉姆语老师)看

说看不懂,不是希伯来语

后来发现这是波斯语,只不过是用希伯来字母写的

所谓“犹太波斯语”

因为我刚好既学过波斯语,又学了希伯来字母

段老师就把解读这件手稿的任务交给了我

她那时刚解读了一个敦煌来的叙利亚语手稿

是个圣经片段

因此推断这件东西估计也是圣经里的一段

只要读懂一句,一查圣经就全有了

应该不难

而且斯坦因一百年前在和田发现过一件非常类似的

只不过非常残破

对比一下应该也有帮助


我解读的犹太波斯语信札修复前,可以看到折痕


读没人读过的手稿跟读别人解读过的完完全全不是一码事

谁干过谁知道

我从认字母开始弄

这工作实在太吓人我感觉自己弄不了

就找了我的波斯语老师时光

俩人一起勉强完成了初步的转写和翻译

这并不是圣经片段

而是一封信

讲的事情跟买羊卖羊有关系

还提到了喀什的吐蕃人都被杀掉了云云

具体咋回事我也搞不懂

而且里头经常有不认识的词

波斯语字典里没有,去哪查都不知道

有一次灵机一动

跑去查了希伯来语字典

竟然解决了一个词

mamzer “杂种、私生子、乱伦生子”

要读的文章国内也没有

托人从香港、哈佛、宾大、UCLA帮我复印文章、带书来中国

然后每周或者每两周给段老师汇报进度

我记得那会每周读出来的信息都不一样

完全一团迷雾

我硕士论文就弄这个破纸片子(爱称)

我记得早过了交稿日期

我根本还没写完

人家其他专业的答辩都弄完了,有点不顺利,跑来跟段老师哭哭

段老师就说我连写还没写完

而且第一稿写完给段老师看的时候被大骂

说不行,要大改

反正总之是磕磕绊绊完成了硕士论文


我虽然不行

但这件手稿极为重要

这是最早的新波斯语的材料

可以说是新波斯语之前的新波斯语,“胚胎状的新波斯语”

同时还显示了公元八世纪犹太人在新疆和田的踪迹

信中提到在喀什的吐蕃人全数被杀

对于揭示那段晦暗不明的西域历史很有帮助


我之前还以这封信的初步解读作为论文小样

申请了哈佛大学伊朗学系的博士项目

当时没钱,交申请费都很困难,只申了这一所

哈佛的导师P.O.Skjærvø跟段老师当年在德国有些交集

去他那学也是段老师提议的

相当于段老师把研究这个极为重要手稿的机会让给了我

还安排我去了哈佛


我研二下学期跟段老师学了点古波斯语

我们用的是陈寅恪当年买回来的书

一直藏在外文楼巨大的阁楼里

那书还没切边,显然没人看过

沉睡了几十年终于派上了用场


研三的时候段老师开了于阗语课

这是她从德国回国后第一次开

我们用的是段老师的导师Emmerick没发表过的于阗文教科书

来听课的包括

研一的文欣,后来去哈佛读了博士,现在普林斯顿东亚系做助理教授(快升了)

法学院的本科生邱方哲,现在都柏林大学凯尔特研究做助理教授

(相当于爱尔兰人来北大中文系教中国人甲骨文)

啥都会的唐均,现任西南交通大学教授

段老师的二年级硕士生杨曦,后来去了UCLA亚美尼亚研究博士

现任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说是目前中国亚美尼亚研究第一人也不为过

可惜当年没有照相


2006年我去哈佛读书

在伊朗语的世界里尽情遨游

跟段老师联系就不是那么紧密了

当然每年回国还会去看她

段老师也一直关心着我学习生活的方方面面

学过了几乎所有的古代伊朗语之后

我最终选择了于阗语作为自己专攻的领域

博士论文研究于一组公元800年前后的于阗语世俗文书

这时候段老师已经进入学术爆发期

当年敲门送手稿的那个人

后来又源源不断搞来了上百件于阗文手稿

段老师说她等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了大批的新东西

那时候感觉她一直在出新文章

隔一段就出一本新书

真是追都追不上


段老师做学问有个特点

凭感觉

这当然有利有弊

很多时候她觉得就是那样

但是也说不出特别的理由

这些猜测很多后来被证明是对的

比如她年轻的时候做敦煌的一件于阗语佛经

联想“作茧自缚”的成语,看出了于阗语“蚕”这个词

2009年的一篇文章研究一件新发现的于阗语契约

发现了“桑”这个词

(这两个词之前都被解释错了,说成是某种汤还是什么)

还有什么比这两个发现能更好地说明

于阗在“丝绸”之路的位置吗?


后来和田发现了几张毯子

图案精美,有很多人物

段老师认为其中有一张讲的是古代近东吉尔伽美什的故事

写有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泥板来自公元前九世纪古代伊拉克

跟于阗八杆子也打不着

段老师去到很多地方讲她的发现

很多人(包括我)都觉得有点不靠谱

缺少太多中间环节

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但最近Skjærvø教授在论文集中看到了段老师的说法

在书评中补上了重要的中间环节

在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中古波斯语文献《巨人书》中有类似情节

说明吉尔伽美什的故事确实曾在新疆流传

基本证明了段老师的猜想

段老师知道后特别高兴

还特别在最后一本书的序言中提到了这事


其中一张毯子


我2018年10月回国之后

跟段老师接触又多了

我在国内转了一圈之后

对国内大学非常失望

(本来想举几个例子,想想还是算了,都是屎,就没必要仔细描述性状了)

于是开始干黑导游,带团去伊朗中亚

想当年段老师从德国回来在北大拿着跟笑话一样的工资

为了养家也去做了一段接待德国旅行团来中国的导游

高山杉揶揄她,叫她段导游

我看凭本事吃饭一点也不丢人

现在看来当导游这事也遗传


2019年段老师看我在国内一直也没个正经事干

就帮我联系北大文研院

让我9月去做半年访问学者

我在塔什干带团的时候听到文研院接收我的消息

回母校工作,还能有自己的办公室,非常开心

我立刻在豆瓣上宣布此事

并且说要在办公室门口贴上

青天白日在校园内被黑衣人抓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北大学生照片以示支持

这条广播立刻就被好学生截图发给了文研院的人

我之前定好要去欧洲开会加访学三周

他们立刻就以这个不符合他们要求为由

单方面取消了我跟他们签的合同,不让我入职了

我只能说,谢谢文研院

不然脏了我的羽毛


2019年九月起我每周六都参加段老师组织的于阗语读书班

十点开始,大家一起读新发现的于阗语文书

中午一起吃饭,饭后再回去读两个小时

其中的一部分成果段老师发在了最新一期的《西域研究》(2022年第2期)上



现在想想那时的日子简直像梦一样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段老师后来把入藏国图的于阗文文书都交给我做

还安排我在北京论坛发言

我因此得以去了一趟钓鱼台国宾馆吃国宴(味道一般般)

并在之后的工作坊里汇报国图于阗文的研究情况

我除了抱怨给我剩的都是小碎片(其实还有好几片大的)之外

还列举了其他西域语言的研究情况

健陀罗语有gandhari.org

吐火罗语有CEToM https://www.univie.ac.at/tocharian/

吐鲁番文书有 Digital Turfan Archive http://turfan.bbaw.de/dta/index.html

敦煌文书有国际敦煌项目 http://idp.bl.uk/ (最近这网站又宕机了?!)

可惜于阗文没有自己的数据库阵地

我幻想之后也弄个khotanese.org


2020年秋天,由段老师牵头并出钱,我们出力,终于建起了这个网站

占据了于阗语研究的学术制高点

现在已经完成了于阗语词典的初步电子化

正在逐步把于阗文书电子化

我们设想未来把所有于阗语的材料都放到网上

包括照片、转写、翻译、注释

可全文检索

每个词点击即可看到词典里的词条

并自动判别语法形式

包含所有于阗研究的参考文献

最终目的是让不懂于阗语的学者也能利用于阗语做研究

目前已经有明眼人愿意赞助我们

以很少一点钱换来不朽的名声

如果你已经财富自由,也想支持不朽的学术事业,欢迎联系我


网站截图


在于阗语之外,段老师还开辟了好多战线

翻译巴利文的佛典

翻译于阗文佛经

研究新发现的佉卢文文献

研究刚才提到的和田毯子

带队去印尼、巴基斯坦、伊朗考察等等

段老师爱跳舞、爱护学生、爱憎分明

80年代起就在外院大会上怼马屁精

这些很多人都写了,不用我多说

我只说说段老师对我的关照

说得好像我的自传一样

这是因为段老师对我的关照确实贯穿我整个学术生涯


现在回忆起段老师全是美好、开心和快乐

本来很难过,但一想起跟段老师的往事,竟然不自觉浮出微笑

等回过神来意识到段老师已经不在了,只有更加难过


甚至想起我跟段老师意见不一、互相不服的时候

也很幸福

Hedin 24是个于阗语-汉语双语文书

汉文部分有个异体字

大家一般读濡,段老师说应该读霈

濡马屈萨应该是霈马屈萨,是于阗语phema kimtha的音译

我觉得不是,我们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

甚至到有点吵起来的程度

现在我要再好好想想这个事

Hedin 24


最后一次见段老师是2020年夏天我去牛津之前

段老师在外院会议室讲

她研究新发现的一件
图木舒克语文书(来自黄文弼给胡适的一封信里附的几张照片)

的最新成果

报告前我就扬言要“剪断段老师想象的翅膀”

但其实是其乐融融的一次报告会

(这件文书的解读成果发在了2021年的《西域文史》上)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永别!


图木舒克语手稿,不是新发现的这一件


2021年暑假有人告诉我段老师得病住院了

后来知道很严重,我一度担心段老师出不了院

过了一段段老师出院了

说大刀阔斧做了手术

我觉得还挺乐观

段老师在化疗的间隙还在不停工作

2022年还发表了一大堆书和文章

可惜天不假年,在学术成果井喷的年纪去世了


我不会文言文,只会大白话

“火炬会传下去,请段老师放心”

是我的挽词

我想我能做的只有继续段老师未竟的事业

把于阗语这摊接好

把于阗语学术制高点搞好

回忆段老师的时候《约翰福音》里的一句话总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索性以此作结

ἡ ἀλήθεια ἐλευθερώσει ὑμᾶς

Vēritās vōs līberābit

Die Wahrheit wird euch frei machen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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