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的我,对南洋咖啡的深深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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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我常去马来西亚背包旅游,逗留最久的场所就是街边茶餐室(也叫茶室,和港式茶餐厅是两码事):
高高的屋顶、悠悠的吊扇、马赛克地砖、友善的老人、摊开的《星洲日报》、香浓的咖啡、移动的光影、(有些还配置)龙脑木椅、云石圆桌,仿佛一头扎进了过去的老岁月里。就这样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孤立于南洋的语境里,却其乐融融。“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茶室除了售卖咖啡、红茶、咖椰面包、半熟蛋(加黑酱油、胡椒,拌着吃),大多还附设鸡饭、云吞面、叻沙等小吃摊位,开辟了南洋小镇最具市井风情的一方天地。我确认自己有南洋茶餐室情结。槟城、马六甲都是我喜爱的城市,不过游客云集,去一次也就够了。我跑得最欢、一去再去的还是大马那些二三线的小城小镇,譬如芙蓉、麻坡、怡保、金宝、文冬、居銮等,可以在那里的茶室里一耗就是老半天,时间似乎有了另外的意义,我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南洋茶餐室,仿佛成了我的福地和道场,有了些“朝拜”的意味。
日前刚上了一趟福隆港(Fraser’s Hill),没有从吉隆坡直接去,而是绕道文冬。为什么?当然是想领略一下这个以众多美食著称的古朴小城。从吉隆坡Titiwangsa车站,搭乘长途巴士,一小时十分钟即可抵达文冬。山城的事实,加上地名“冬”字的潜在误导,想当然以为文冬应该较凉爽。可是六月午后的小城,骄阳似火,没有一点凉意的恩赐,真是枉担了这山城的名目。街道两边店屋的竹帘都拉了下来,影影绰绰,几只猫慵懒地躺在廊道地板上,一动不动,表现出“心静自然凉”的范儿,令人生羡。我走进新美利茶餐室,几个安哥正在打盹,我这个异地人的进入很快驱走了安哥们的睡意,给他们单调的生活提起一点新鲜劲儿。于是,我和他们及店老板的对话开始了。这是我去大马的二三线小城周而复始的经验,这也是我了解当地情况最重要的途径,弥补了书本和网上资讯的不足。闲聊中,得知老板姓陈,海南人(难怪他们店冲泡的咖啡这么香),他的准女婿周末也来店里帮忙,说一口台湾腔华语。“留台的?”
“是。”一问一答间,慢慢热络起来。听说我第二天要去避暑胜地福隆港,这对翁婿还主动为我联络德士司机,并谈妥合理的价格。文冬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是马共的重要基地。听新闻界老前辈陈加昌说,当年他曾跟随部队前往文冬、福隆港一带采访,战战兢兢。马共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文冬的豆腐好吃,花生好吃,云吞面也好吃,当然“文冬姜”就更有名了。我们聊着当地的特产,陈家未来女婿突然问我吃过文冬的“什雪”吗?他说长途车站附近有一家叫“球宝”的雪糕店,不可错过。离开新美利,投奔球宝,点了ABC什雪,果然好滋味。
说到茶餐室,麻坡小镇最令人流连。江南、江滨、华南、新亚、源美,茶室纷呈,不胜枚举,这也是我格外偏爱麻坡的原因之一。麻坡的老建筑之多大概排在槟城、马六甲之后位列大马第三吧?这些老建筑风格多样,包括了海峡折衷式(Straits Eclectic)、艺术装置式(Art Deco)、早期现代式(Early Modern)和实用主义式(Utilitarian)。
马来亚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专家学者联合对麻坡的建筑进行考察,于2011年出版了Muar: Tributaries And Transitions 一书,其中新亚茶室是他们重点研究的四个对象之一。除了新亚,麻坡的很多茶室都古色古香,空间场景极有韵味。
最是记得,有一次在居銮的“雪园”,吃了两块娘惹糕后埋头看郁达夫的《迟桂花》。很久没有这么一气呵成的阅读经验了,如果我硬要说这是郁达夫最好的小说,一定与那天的环境与心境有关。郁达夫的小说,我读大学时迷过,中间二十年几乎没有碰过,这几年又开始进入新一轮迷恋期。他的《茫茫夜》《秋柳》《迷羊》《过去》《春风沉醉的晚上》,这几篇我也偏爱。我多次逗留雪园,喜欢它的黑白招牌,给花花绿绿浓浓烈烈的南洋平添一丝冷清与雅致,颇有点东洋的简约,恍惚间甚至误把“雪园”认作了“雪国”。它也让人联想到苏格兰建筑师、艺术家麦金托什(Mackintosh)设计的The Willow Tea Room,这间位于格拉斯哥的杨柳茶室,招牌也是黑白的。雪园和杨柳茶室比较,等级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小小一方招牌,却有“见贤思齐”之心,难得。
另一个让我怀恋的城镇是怡保,那儿的茶室也令人称道。旧街场一带的新源隆、新源丰、南香、亚洲,这几家茶室挨得很近,构成怡保“最诱人的街角”,简直就是我心目中“南洋风情”的典范。怡保白咖啡大名鼎鼎,怡保人离开家乡,兜里一定少不了袋装的速溶白咖啡。白咖啡在,家乡就在。去年在槟城的客栈,几个临时认识的朋友听说我下一站是怡保,他们不解地问:“怡保有什么好玩的?”我答非所问:“怡保有好吃的。”
有时,我会想:上述大马这些二三线城镇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只剩老人留守,多亏还有茶餐室给老人一个聚会的空间。实际上,它们也给暮气沉沉的老城带来了人间烟火。感触最深的是怡保旧街场,晚上漆黑一片,可清晨新源隆等几家茶餐室一开门,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纳闷,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吃喝原来是小城最重要的生活画面。想到第二天早上的蓬勃生机,晚上的黑咕隆咚似乎也可以忍受了。
我不知道,再过若干年,马来西亚这些老情老调的茶餐室会像新加坡一样慢慢消失、转型吗?
新加坡“亚坤”这一类老字号,卖的咖啡红茶还是老式手工滤袋式冲泡,加的是炼乳,香滑顺口。这类老字号以前都没有冷气,台子用大理石做面,摸上去冰冰的;沿用托盘厚瓷杯,完全是南洋器物。追逐时尚的年轻人渐渐疏离祖辈父辈熟悉的“公共空间”,他们在“亚坤”找不到感觉,对年轻人来说“公共空间”的意义是“看与被看”,去“亚坤”看老人和被老人看都不是姹紫嫣红的少男少女所乐意的。十多年前我刚到狮城那会,亚坤还相对传统,最近三五年亚坤也改变经营模式,打进冷气盈盈的购物中心,离“现代”是越来越近了,大概也是适应潮流的选择。
我曾在金炎路住过两三年,那时常去67 KillineyKopitiam 总店,最爱他们的烤尖头面包,连吃两份,游刃有余。这几年他们和亚坤一样,也是开了一大堆分店。物以稀为贵,一旦分店林立,我也就失了兴趣。
若要体验正宗的南洋咖啡,不妨去东海岸路的“真美珍”,它是新加坡现存最久的海南咖啡店,冲泡的咖啡、奶茶一流,蛋糕也是古早味。可惜它离我的住处太远,一年顶多也就光顾个两三次。去的最多的是海南二街(Purvis Street)的“喜园”,它的地点好,从国家图书馆出来或者逛完长河书局,我都会下意识地步向喜园,喝一杯咖啡,小憩一会。喜园的鸡饭口碑不俗,它和隔壁的津津、对面的逸群,形成了狮城海南鸡饭的金三角。
可能受“南洋咖啡”的影响,偶尔起床后,我也冲杯咖啡喝。为图方便,就用在超市买的袋装速溶炭烧咖啡,加“子母牌”炼乳。炼乳的浓香,鲜奶没得比,现在,很多人讲究健康,畏避炼乳,得不偿失,我一边喝一边偷笑。你看,几屡阳光正照在我的餐桌上。
作者介绍
何华,男,祖籍浙江富阳,生长于安徽合肥。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学士,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硕士。现居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者。出版散文集《因见秋风起》《试遣愚衷》《买金的撞着卖金的》《老春水》《一瓢饮》等。
《在南洋》现已出版!
何华新书《在南洋》收有作者近年所写有关南洋的四十篇文章,分为三辑:涉及人物、文学、电影、音乐、书画和饮食,包括潘受、饶宗颐、许梦丰、蔡逸溪、陈有勇、董桥、广洽法师等。
南洋,这两个字意义非比寻常。它令人想到闽粤潮汕地区老一辈华人口里的“下南洋”,也让人记起日本电影《望乡》里的“南洋姐”,当然,它还有别的联想,譬如:南洋画派、南洋大学等等。这两个字,沉重、心酸、坚韧,但也充满了蕉风椰雨的诗意和娘惹峇峇的富丽。
作者以一个新移民的视角,对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人文景观,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并形诸文字。本书内容丰富,文字简净,有助于读者了解南洋文化。
《在南洋》在各大书店均有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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