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文人最初下榻的地方,竟变成了裕华国货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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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在当时新马社会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南下文人所可媲美的。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产生的杰出的文学家,是鲁迅的亲密朋友,他在新马以及南洋的时间虽然短暂如流星,其事迹曾被污蔑涂抹,其遗产或被泯灭,其光芒已然逝去,其人格和精神,如同富春山水一般清澈,一般挺拔,一般夺目。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鉴于白发宫女已不在,笔者不惮重炒隔夜冷饭,从过去文献中搜罗出达夫先生在新加坡的若干遗踪,结合其诗文,略作讨论辩驳,兼以实地探访,冀或一窥乡贤风采,而飨富春江、钱塘江乡亲,后来者或可按图索骥,故作此文。
南天旅店和南天酒楼
南天旅店位于牛车水(即新加坡的唐人街)余东璇街,处在牛车水的繁华之处,是当时的高级酒店,也是许多南来文人学者初到下榻之处。后来抗日剧团的女星王莹来到新加坡就是在这里下榻,郁达夫非常高兴地去拜会她。
当年他俩在上海见面的时候, 王莹还是个娇羞的小姑娘, 不过十四五岁;1938年夏天在武汉也见过面;而此次在南洋再遇,异常高兴。 王莹在星洲宣扬抗日,曾经出演“放下你的鞭子”,轰动一时。也在新加坡的徐悲鸿闻讯后,特地以她为模特, 创作了油画《放下你的鞭子》,成为这段历史的永远的见证。 南天旅店已经不复存在,其旧址目前为裕华国货 (图3裕华国货)。
▲(徐悲鸿:放下你的鞭子)
那么,南天酒楼和南天旅店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新加坡文史前辈、著名的中国书画鉴赏家杜南发先生告诉笔者:“ 当年该建筑整体是旅馆(地面层向大马路初为商店,酒店入口在弯角转向处),以南天旅店为名,二三四楼都是房间。 顶层为半通风的南天酒楼,晚上10时过后(战前好像是9时过后)就成为舞厅 。 所以郁达夫当年常在顶层的酒楼吃饭喝酒,开房间就在楼下的旅店。
50、60年代我小时候,人们日常生活中还是习惯把该处称为‘南天酒楼’(因该处二战前后为婚宴喜庆摆宴的‘名牌店’,远近闻名),几乎没听过南天旅店,该四字是嵌在转角入口处楼上。
我小时候上过南天酒楼参加婚宴,由旅店大门进去,有一个楼梯和拉门电梯,当年是很高档的。 所以郁达夫笔下,或酒楼或旅店,都对,主要看行动,喝酒在酒楼,开房在旅店。
黄葆芳告诉过我,当年《星洲日报》长期在南天旅店包租有一个房间,高级职员白天晚上都可以去用。”9 这段话可以解释郁达夫笔下南天酒楼和南天旅店的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图3 裕华国货
1940年3月,郁达夫和王映霞离婚两人协议离婚,王映霞不久离开新加坡。5月31日郁达夫在香港《星岛日报》登出《郁达夫启事》 ,表明3月已和王映霞“脱离关系”。10 郁达夫有所谓在在南天酒楼饯别映霞一诗。诗云:
自剔银灯照酒卮,旗亭风月惹相思。
忍抛白首盟山约,来谱黄衫小玉词。
南国固多红豆子,沈园差似习家池。
山公大醉高阳夜,可是伤春为柳枝。11
此诗原载于1940年5月29日新加坡《星洲日报》。12 郁达夫自题此诗曰:“五月廿三日别王氏于星洲,夜饮南天酒楼,是初来时投宿处。” 以此推之,南天酒楼当附设于在南天旅店,故郁飞回忆说他们一家到达时是在“华人区闹市中心南天酒楼暂住”。13
郁达夫云“五月廿三日别王氏于星洲”,此处或有误。黄葆芳回忆,“那晚达夫先生约了胡浪漫、冯列山(《总汇报》总编辑)两兄和我到白燕社作方城戏,他拟通宵达旦继续下去,不肯回家,避免与映霞分别时的痛苦。可是我们翌日各有工作,不能奉陪,他在无可奈何之下买瓶白兰地酒,午夜时分到南天酒楼开房,喝得酩酊大醉,到第二天午后才起床,映霞登船时,他可能还在睡梦之中。我推测那两首诗,是他独自在南天饮酒时写的,映霞绝对不会在场。”14
黄葆芳的回忆否决了1940年5月23日郁达夫在南天酒楼和王映霞告别的可能性。此外,根据王映霞的回忆,南天酒楼送别是子虚乌有的事情。15
那么,郁达夫和黄葆芳、冯列山的聚会是在5月23日晚还是8月某日王映霞离开新加坡的那天, 究竟是王映霞的记忆错误还是黄葆芳的回忆有错,恐怕都说不清楚了, 也无法考证。 不过,郁达夫是诗人,诗歌的写实和叙事并不能排除想象的成分,此处的“别”笔者以为是虚指。
在另一处回忆文章中, 王映霞说她是1940年8月离开新加坡。16 郁飞则回忆说:“一 九四〇年五月,父亲和母亲终于离异。虽然从南来后家庭内的关系我早已朦胧预感到裂痕难以弥补,最后结局对于我终是来得突然。一天下午母亲忽然驱车到我住读的那家美国教会学校来接我,说一切手续都已办好,明天就上船回香港,嘱我此后要会照料自己。孩子对于父母的亊又有什么说的,我默默地随她到首都电影院,看 了场电影然后回家。次日清晨为赶快脱离这难堪的境地,竟沒想到该送她就匆匆回校了。”17 以此看来,王映霞8月离开的回忆或许有误。
另,郁达夫与王映霞两人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间是在1940年的3月1日(阳历)。郁达夫曾作《三月一日对酒兴歌》七律一首, 发表于1940年5月22日的《星洲日报》副刊“繁星”,诗云:
愁怀端赖麴生开,厚地高天酒一杯。
未免有情难遣此,本来无物却沾埃。
杨枝马上驰成骋,桃叶横江去不回。
醉死何劳人荷锸,笑他刘阮是庸才。18
南天酒楼还是许多重要事件的场合。1940年3月17日,正是在南天酒楼,郁达夫和姚楠、许云樵、关楚璞、张礼千等人创办了中国南洋学会,在南洋史地研究和新马学术史上划下了光辉的一笔。此后郁达夫担任过南洋学会两届理事,在第一辑上还发表了《马六甲纪游》一文。19
南天酒楼也是本地接送南来贵宾的场所,郁达夫时常和友人在此聚饮。不妨枚举几例。1940年7月21日,郁达夫出席《星洲日报》南天酒楼欢送关楚璞回国,以后《星洲日报》郁达夫暂代主笔,中峇鲁的住所也由三楼搬到二楼。20
1941年二三月间乔冠华自香港来新加坡,准备接任《总汇报》主编一职,却被英殖民政府干扰,郁达夫等人就是在南天酒楼设宴招待乔冠华一行,并摄影留念。21
1941年5月8日,郁达夫出席中华总商会会长连瀛洲在南天酒楼欢迎中国外交部驻两广特派员刁作谦的宴会;5月13日,他又在 南天酒楼参加中华总商会会长连瀛洲、副会长陈六使欢迎商震率领的中国军事考察团的宴会。22
1973年王润华来到南洋大学教书,途经郁达夫中巴鲁住宅区以及牛车水当时还在照常营业的南天旅店和南天酒楼,不免触景生情;不过,这时候的南天旅店, 已经是第三流的了。23
后记:本文承蒙杭州文史协会同仁鼓励,写作期间又蒙新加坡文史前辈杜南发先生指导帮助,不胜感激,特此致谢。
9 杜南发致笔者电子邮件,2017年5月19日。
10 郁云,《郁达夫传》,台北:兰亭书店,1986,174页。
11 《郁达夫诗全,编》,242页。
12 同上。
13 郁飞,“郁达夫的星洲三年”,《回忆郁达夫》,陈子善、王自立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454页。
14 黄葆芳,“回忆达夫先生二三事”,《回忆郁达夫》,529页。黄葆芳 (1912-1989),新加坡华人画家、作家。原籍福建福安,1935年毕业于上海美专,后留校任教,故和刘海粟有师生同事之谊,期间还得到王个簃等名家教诲,成为吴昌硕的再传弟子;1938年移居新加坡,在当地美术界享有盛誉,历任新加坡中华美术研究会副、正会长。
15 王润华,“走出郁达夫传奇的人物”,《郁达夫卷》,王润华编,台北: 远景出版事业公司, 1984, 57-58页。
16 王映霞,《我与郁达夫》,广西教育出版社,1992, 112页。两人离婚,王映霞回忆是1940年3月正式签名同意;见王映霞, 112页。
17 郁飞,462-463页。
18 《郁达夫诗全编》,235。
19 姚楠,“缅怀郁达夫”,《星云椰雨集》,新加坡:新加坡新闻与出版有限公司,1984, 23页。
20 姚梦桐,24页。
21 胡迈,“达夫漫忆”,《回忆郁达夫》,490页;乔冠华,“谈达夫先生与我的合影”,《回忆郁达夫》,494-495页。
22 姚梦桐,26页。
23 王润华,“郁达夫在新加坡与马来亚”,《郁达夫卷》,王润华编,台北: 远景出版事业公司, 1984,4页。
原文标题为《郁达夫新加坡遗踪新探》第二节,载于《杭州文史》2017年第一期。因原文篇幅较长,新加坡眼分章节发表,本文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见:下南洋最牛的中国文人,应该就是他。余下部分,随后发出。
作者杨斌 曾任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对本地历史颇有研究,刚刚出版《上座传经事已微—饶宗颐新加坡大学执教考》一书。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限量版300本。点击https://www.fomomkt.com/store/v2/merchant/xinjiapoyan/1485346938 (或阅读原文)可以购买作者签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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