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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业的门槛从来都不低|新闻实战

chuzhaoxin 衣者褚
2024-09-05

2011年6月,受邀去复旦大学讲座。有学生现场问我:你还会在一线干多久?

我答说,“如果身体健康允许的话,希望在一线能干到4045岁。”

当时我还说,这只是一个愿望,现实随时可能让我离开这个行业。2018年12月31日,我辞职离开媒体,勉强算干到了40岁。

现在看,当时有些盲目乐观,身体健康倒是没太大的问题,但媒体如今却是很难再待下去了。

近些年,陆陆续续应一些大学的邀请去做讲座,极少讲理论,多数时候讲新闻操作的技巧,一是因为自己业务出身,并非学者,理论非己所长,二是因为觉得高校不缺理论,最缺新闻实操的技巧。当然,这些年零零碎碎也提出过一些观点,比如在河北大学讲座时提出的“报纸可死,新闻长存”及后来写出的《报纸已死,新闻长存》一文,再比如去年写的《重新定义“新闻现场”》(点击蓝色标题即可阅读两文)。

如今的新闻业态,早就不是我大学毕业入行前十年那般。如今做新闻,比那时候艰难许多。但我仍坚持认为,做新闻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值得一些人投身。

此处说的“一些人”,到底是哪些人呢?

做新闻,要抱平常心,现实中的新闻记者绝对不是什么“无冕之王”。

如今新闻形态五花八门,信息平台层出不穷,传播形式日新月异,但禁区越来越多。经常听一些机构媒体的记者讲,为了安全,他们所在的媒体绝对不监督在职的官员。

新闻的价值并不仅仅只在监督公权,但如果放弃监督公权那新闻就少了很多坚硬的内质,曲笔、事后介入就成了常态。当然,这些事情也并不是全无意义,只是意义较为有限。

若过高要求,人又不免会失望。所以,当下做新闻需要平常心,从小事做起,不计一时得失;需要更多的技术讲究,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尽量用事实说话。

除了要有平常心,还需要耐心和韧性。

2017年夏天,有一些机构媒体质疑河南省周口市郸城县时任副县长殷某某的年龄问题。当年6月,殷某某出任该县副县长,县政府官方网站公关的殷雪明简历称,殷某某1969年2月出生,1984年1月工作。

舆论认为,殷某某参加工作时不足15岁,其简历年龄十分可疑。

媒体质疑后,该县时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出面对媒体说,殷的年龄没有问题,是政府网站工作人员录入错误,殷某某其实是1967年2月出生。

组织部长出面背锅,记者四散。但我很快发现,殷某某在淮阳县任副县长时曾驾车肇事导致一名妇女流产,对方将其告上了法庭。法院判决书记录的殷某某年龄,却是1969年2月。

这个意外发现的细节,证明殷到郸城县任职时公布的1969年2月出生,绝对不是政府网站工作人员录入错误,而是人为的有所隐瞒。

此后,为此事陆陆续续写了四五篇文章,后来殷某某被免。

做新闻,需要耐心,要专注,不能跟着读者走,而应该领着读着走。

2019年12月,依据一份公开的判决书质疑时任陕西省委统战部副部长唐某在担任陕西略阳县县长时通过一名商人行贿时任四川师范大学校长周介铭的事,陆陆续续写了六七篇文章,期间陕西省纪委还派员到湖南与我面谈此事。2020年6月30日,陕西省纪委监委才发布唐某被查的消息,差不多经历了半年的时间。

2019年8月,我依据另一份法律文书披露时任陕西省子洲县县委书记方某某、县长叶某某行贿榆林市原市委书记胡志强的事。作文数篇,2019年11月两人被免。

2020年6月,叶某某复出,榆林市任命他担任榆林市农业农村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一度主持该局工作。7月初至月底,又写了三四篇文章追问行贿者为何没有受到应有的处置。追问不舍,叶某某终究以副书记的身份主持工作到去年4月。

这些事情,如果写作者没有足够耐心和韧性,不持续关注,恐怕如今都会是另一个局面。

新闻学说,新闻是易碎品。新闻记者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笔下的新闻不仅是易碎品,还会是天生残缺的易碎品。做新闻需要坚持,需要持日拱一卒的耐心,日积月累。

很多刚入行的媒体记者很急,急着一稿成名,在如今的新闻环境下,太急就容易出错,容易技术变形。没有沉稳平和的心态,恐怕也难写出真正有力量的文章。

沉稳平和,并不是说不能愤怒,愤怒要用对地方。对公权力失范不愤怒,新闻就不是新闻,而是软文。表达愤怒,却需要恰当的文字,需要足够充分的证据,需要克制、有逻辑的文字推进。光有情绪而无扎实的证据搜集、查证、信息研判能力,不适合写新闻。

所以,当下做新闻很难,难在环境对从业者的要求越来越高。

技术的进步,人人一部手机,似乎人人就拥有了照相机、人人都是新闻发布者,有人因此说新闻门槛越来越低。

这其实是一个假象。新闻信息的发布与披露,从来不能如此简单随意。即便是一个车祸,几张现场照片断不能给人新闻全景。只有投入时间、进行扎实的采访,才能尽可能拼图一样接近事实。非专业人士,做不到这些。

有些人说新闻的门槛低,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新闻,以为在路边拍了一个城管砸了小贩的摊子的照片发布到网上就是新闻的全部。这种误解,是对新闻的简单化,也将新闻庸俗化了。

就算是上面列举的几个自己亲历的案例,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新闻写作,更多是依据有效的材料做了一些时事评论而已。如果真正要把这些事情当新闻操作,更复杂,需要更直接有效的采访和调查,呈现出来的新闻文本会更丰富、更深入。

学新闻做新闻,因此有意思、有价值、有获得感。

某年,中国青年报的曹林来访谈我,让我说一说对新闻学界和业界关系的看法。

我当时说,新闻界当然需要理论,但也需要实操技术,新闻学界的教授们多数都没有任何实操经验,让他们教学生怎么采访、写作,有点难为他们。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我是学界教授教出来的学生,这种传承关系无法改变,有些基本功也是学界教授教的,但也很难说我在新闻界十多年安身立命的新闻实操技术有多少是教授们教的。

基于这个判断,我当时对曹林说了这么一个针对新闻学界的建议:学界的教授们每学期少讲十节课,空出的时间分别请五名业界人士各去讲两节课的实操,教授们若采纳这个建议,恐怕会是学界对当下新闻业的一个大贡献。

褚朝新

2020年7月28日初稿、2023年9月27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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