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腐剧里的车牌谈公车变迁｜新闻实战

‍‍反腐影视剧流行，是我们普及常识的一个机会，我们可以由反腐剧中一些与现实相符或不符的细节切入写一些科普时政常识的文章。

《狂飙》第一集里，省扫黑监督专家徐忠和纪检委方宁赴京海市监督扫黑除恶。京海市市长赵立冬违反规定，带着人大常委会主任和市委常委、市委政法委书记到高速路口迎接，随行的车辆车出现在镜头中，车是红旗的，车牌号有海B和海A，车牌号都是小号，比如海B 00002、海B00004、海A00009等。

狂飙剧照

这个细节，引起了一些时政观察者的注意，有人认为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编剧不太了解地方官场，说只有正省部级官员才能有专车，京海市只是一个地级市，市长等官员们不能配备专车，等等。还有人疑问，编剧这么写是为了凸显京海的腐败吗？

现实不是这样的。公车改革后，很多地方规定，省直单位的一把手可以有专车，地级市以及县市区乃至乡镇的党政一把手等主官都可以有专车，只是省直的副职、县市区的副职乃至常委都不能再拥有专车了。

由这些以讹传讹的评论看，很多人对官场很感兴趣，也非常注意观察官场，但有很多认知的偏差。

2015年，曾选取湖北作为观察样本记录过公车改革。湖北省公车改革办公室曾向我提供湖北省委办公厅下发的“鄂办发[2015]35号”红头文件。根据这份文件，在湖北的公车改革中，省级党政机关厅局级正职主要负责人（即俗称的一把手）及由副部级官员担任一把手的单位的常务副职，可以选择继续保留公车，也可以主动参与车改，其他厅局级官员一律不能再继续有相对固定的公务用车。他们当时提供给我的名单显示，湖北省委政研室、省委机要局、省委保密局、团省委、省政府法制办、省政府参事室、省民宗委、省商务厅、省征兵办、省文史馆、省台联、省社会主义学院、省红安干部学院和7家民主党派湖北省委等20家部门的一把手当时主动放弃了公车。

所以，京海的市长、人大常委会主任等官员有专车在现实官场中是正常的。

《在人民的名义》中，省部级官员的公车还是奥迪，这一次《狂飙》中出现的车是红旗，这是符合现实官场实际的。近几年，官场不再允许地方官员乘坐高档的进口轿车，红旗等其它国产车越来越多地被选择为公车。但是，两剧不约而同地将官员们的公车的车牌号表现为小号，比如00001号车、00002号车等，这与最新的现实有些出入。

          《人民的名义》剧照

有读者曾留言：车改前，苏州市委是苏E00001-00025，市人大是00026-00050，市政府是00051-00075，市政协是00076-00100。当时市领导都不愿选小号，太显眼。车改后，大家更不愿意选显眼的车号了，都是过目记不住的号。

在官场小说《二号首长》中，也有类似的呈现。但《二号首长》发行的时间早，那个时候官场还确实是按照官职大小来分配车牌号，但近十年尤其是近四五年，小号车牌已经逐渐淡出很多地方官场。

当记者十六七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地出差，都会想法设法去当地党委政府的停车场逛逛，加上近距离与官员们打交道，久而久之，对公车的车牌号有了一些了解。

很多年前，基层官场的官员十分讲究车牌号。一把手是一号车，二把手是二号车，决不能越雷池半步。比如一个县，县委书记的车牌号一般是0001，县长则是0002。

《二号首长》中对此有过较为细致的呈现：省委书记的秘书唐小舟用省委一号车回家过年，结果车一动就惊动沿途各地市委、县委书记等大小地方官，以为是省委书记微服来了，满天下打听消息，沿路迎接。

在部分地方官场上，车牌号就是地位、身价、权力象征的情况确实存在过多年。在有些地方，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公职人员如果在街上看到了省里或市里的小号车，就马上要向当地领导报告。

2011年6月23日，时任山西副省长刘维佳下乡到沁县温庄村调研，我曾跟随他在村里采访了一天，后来写了《副省长下乡记》。沁县官员解释，刘维佳没跟县里打招呼直接到了沁县，车进入沁县后被一名干部看到并认出，然后报告给了县里。所刘维佳到了村里后，县委书记随即也精准地找到了村里。

一个县里的干部，如何能认出副省长的专车呢？这是一个很值得琢磨的细节，当时我没有深究，现在想起来可能与车牌号有关。当然，也可能是副省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为了不让县官们被动私下向县里透露了副省长的行踪。

按权力大小分配车牌号的做法， 在官场一旦形成潜规则，民间也自然会有耳闻。在信访成为中国底层民众寻求体制救济的重要渠道后，访民们开始关注官员们的车。政府门难进，访民自然很难见到书记或县市长，那只好在马路上堵车了。一号车是书记、二号车是县市长，很容易辨认，只需要守在党委政府楼外，一般十拿九稳。

2012年7月下旬，我曾在河南某县“县领导专用车库”里看到县委书记使用的丰田霸道，车牌号是“豫AGV555”，县长同款的丰田霸道车牌号“豫AGW555”。V后面3个5，不知大家是否耳熟：影视剧里县太爷上堂，衙役们都要齐呼：威武……

车牌号太显眼，开始让一些想低调一点的官员苦恼。虽然车牌号的特殊排序满足了少数官员的某种权欲快感，但在信访高发的年代和干群矛盾突出的地方，车牌号的辨识度若太高，官员一出门就会被认出来，动辄就被访民拦下。

中国的老百姓，向来怕军警。自然，看到武警车和公安警车，多少有几分忌惮。当一号车容易被认出后，武警牌照和公安牌一度成为地方官员们的另一个选择。

2011年10月，曾问湖北随州一个当时还在使用公安牌公车的地方官员：你现在又不是警察，为什么要用公安牌？他告诉我，普通牌照的车很容易被上访的老百姓拦，公安牌照的车他们就不太敢拦了。

有些政治素质和个人素养不高的官员或者下属开着警牌车，横行霸道，老百姓一看是警车牌，又以为是警察耍横，自然要骂公安部门。公安部门很烦，不愿背这个黑锅，前些年不断采取措施整治警牌车，非政法系统的地方官员逐渐不再使用警牌车。武警牌照，也曾一度极为流行，后来也经过整治，地方官员的公车也逐渐不再被允许挂军牌。

随着网络的兴起，微博、微信、抖音等各种自媒体迅速普及，官员们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拍下来。一些地方官权衡再三，意识到官本位的虚荣心跟自己的政治安全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有一年，在山东临邑县街头看到当地公布了所有县委常委的车型、车牌号，主动接受群众的监督。忍不住，当时写了文章赞许这种做法。

有一些地方官，总害怕群众、躲着群众，警派军牌不让用了，其他车牌号辨识度太高容易被记住，他们便开始琢磨什么样的车牌号能不那么容易被记住。于是，大号、数字之间没有规律的车牌号，开始在一些地方流行起来。近几年，我所见的地级市和县市主官的座驾车牌都不再是小号，也不是警牌军牌，都是没有特别明显规律的号。

当然，影视剧里的细节不能太当真，写作者需要更关注官员们是不是奉公守法，呼吁并监督官员们严格遵守法律法规，若地方官场将官员座驾的车牌号、车型等信息像临邑县那样对社会公开，车牌号是多少并不太要紧。推而广之，政府不要藏着那么多秘密，真正做到信息公开，官民的距离自然就近了，矛盾自然也就少了，官们才真正安全了。

近一两年，官员简历信息公开越来越简略、司法文书尤其是行政案件和官员受贿案的判决文书公开得越来越少，就是典型的倒退。这种倒退，导致秘密越来越多，监督越来越难。

写作者要做有心人，平时多注意观察和积累，很多看似孤立与寻常的细节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常常会在某个突发事件爆发后自动串成一个有逻辑的链条。

褚朝新

2023年2月初稿、10月2日修订

注：2020年11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随笔集《我，其实还想进步》，收录了近些年在公号里写的十余万字，记录了个人成长的一些经历，微店里还有少量签名版，点击左下角的“阅读原文”，即可进微店自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