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经得住夸,也要挨得了骂
2002年4月,还没有从湖北大学毕业,我就进了报社。一口气在采访的一线干到了2018年,屈指算来干了十六年零六个月。但做新闻这条路,在1998年夏天就被设定好了。
给我早早选定这条路的,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农民兼小手工艺人,农闲时做点篾货,那个年代淘米洗菜用的都是竹制品,他的手艺尚有市场。塑料制品兴起后,他的手艺渐渐失去了市场,如今快要失传了。农忙时他就是一个农民,种棉花、种菜、卖菜。
家里早期还算殷实,后来他经商失败,境况一日不如一日,经常要借米度日,学费更是难以筹措。江湖上结交的朋友、结拜的兄弟、十多个徒弟,多数都躲着他,怕他借钱。他经历过很多人情冷暖,也遭遇过很多变故,很多我都曾目睹。
他粗通文墨,偶尔还看看书。当时他有一个很朴素的认知:如今这个时代,要想保护自己和家里人,有三条路可以选——从政当官,学法律当律师,学新闻当记者。正是在这种指引下,我高考前填报志愿选专业时全部选的法学和新闻学。
因为家境贫寒,那个时候选择学新闻有担道义的念头,但更多是为了个人安身立命、为了家族不再受欺负。
1998年夏天,我考入湖北大学新闻系。大学期间,办过报纸,给武汉好几家报社投稿,发表了不少单独署名的新闻稿,还尝试写评论,在中国青年报等报纸上也发表过一些评论文章。大学毕业时,基本可以单独采访写稿,进报社当记者顺理成章。
武汉的新闻媒体,那年头很活跃,业务氛围还浓,竞争也很激烈,但写作空间也十分有限,于是在2007年从武汉晨报辞职到了北京,进入新京报。严格来说,进入新京报之后才算开始真正的做新闻。
在新京报深度报道部,部门主编和编辑对稿子的要求很严格:采访获得的信息要交叉印证,轻口供重书证、物证,采访要尽量录音,新闻稿要有料有信息量,所有的信息要有出处,不能有记者个人主观的判断,记者少站出来,多用短句,少写长句子,段落不要太长……
正是在这种严格的职业训练中,迎来了自己从业以来的第一个小高潮。2009年开始,重点关注重庆,从打黑风暴到律师李庄被抓到王立军出事,我都亲历了,数次采访过王立军。王立军叛逃前,我们还通过一个电话。有些细节,当时不少媒体报道过。律师李庄被抓,我撰写了大量针对重庆警方的批评报道。
因为李庄案的报道,我被评为2009年南方报业年度记者。很多人不太清楚,当时的新京报还是南方报业和光明日报集团合办的一份报纸,南方报业集团每年评选年度记者,新京报每年有一个入选名额。
那一年,我的年度总结文章标题是《独守苍茫》,新闻前辈江艺平给我的评语是:“褚朝新突破重围报道李庄案,掀开了重庆打黑案庭审的内幕,也挽回了被一些同行轻易出卖的新闻的尊严。他的“独守”何其珍贵。”
在新京报四年多,没有确定一个自己深耕的方向,遇到什么题写什么题,派什么题写什么题,但是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时政类的稿子写得还算满意,慢慢对时政有了兴趣。另外自己当时有一个判断,中国的时政记者太少,时政新闻的阅读市场很大,但很缺好的时政新闻,做时政新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方向,所以2011年从新京报辞职到了南方周末,专攻时政调查。
2015年,我深入塌方式腐败的山西官场,撰写了大量的时政报道,其中《山西“补官”》是我个人觉得从事时政调查以来突破最成功、描摹地方官场最深入的一次。2015年,我被南方周末聘为高级记者,并再次作为南方周末的采编业务代表被评为南方报业年度记者。
刚进入媒体的时候,总常想搞个大新闻,一稿动天下,也经常梦想着靠文字去改变甚至改造社会。干到30多岁的时候,想法变了,写3000字能帮助到某一个具体的人、推动某一个具体的事,就不错了。干到40岁的时候,想法又变了,觉得新闻当然应该介入现实,但即便触动不了现实能记录某一个历史片段也是好的。
从理论上讲,新闻本身也兼具干预现实和记录历史的功能。特殊时期,能守住其中之一就不错了,
最近,我在自己的微信公号里写一个新闻业务专栏,讲各种采访技巧和职业伦理的问题,在传统媒体没落新媒体兴起的时候,强调基本的技术规范和职业操守显得尤为必要。
因为近些年主要是写时政调查,而且有不少是舆论监督,因此得罪不少官员,部分还是在位的官员,所以近些年我至少经历过三次不同的官方的调查,是否做过有偿新闻、是否有过敲诈勒索、是否与官商有什么利益输送等。我老家的地方官员、原来工作过某些报社,都曾接待或组建过针对我的调查组,调查的结果是我没有这些问题。这一点我要感谢他们,是他们用调查证实了我的清白。
还有一些人,没有能力调动体制力量对我进行威胁和打击,于是偷偷摸摸匿名或者雇人匿名在网上捏造一些东西构陷抹黑我。早些年对这些构陷抹黑很在意,如今已经不当回事了,点名道姓批评了那么多人,甚至让一些人丢官坐牢,他们的家人、马仔和同伙躲在暗处骂我几句也正常。
职业记者,要经得住夸,也要挨得了骂,偶尔回句嘴,然后笑哈哈。真正的新闻,从来不是取悦人的,让人不舒服甚至生出一些反思来才是正常的。
做新闻时间久了,习惯了独来独往,经常一个人孤身作战,点名道姓批评一些在位的官员,让很多关心我的人很担心安全问题。有一位读者曾给我留言,希望我保护好自己,说如果我受到了打击报复,他和其他读者作为普通人是无能为力替我做什么的。这话,很实在,也很让我感动。执着于做媒体的人,很需要有清醒的认识,不神话、不圣化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对复杂残酷的现实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戒备心。
做新闻且是监督性的新闻,保持干净清白很重要。这是职业操守,也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但干净未必就一定安全,自我保护的意识时刻都要有。如何保护自己的呢?写东西要实事求是,不要杜撰编造,不要道听途说,这是基本的职业规范,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有些被我批评过的官员,后来也相逢一笑,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我当年批评他的文章没有写错。他虽然不高兴,但服气。
当记者十七年,写了很多批评报道,但还从来没有人去法院起诉说我报道失实。投诉倒是有一些,但无非就是他们认为我写了他们觉得不该写的东西。
他们觉得不该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很多人只能选择撤退,2018年年底我辞职离开了媒体。
现在回头看,尤其是时下各种自媒体层出不穷,各种新闻不断反转,愈发觉得做媒体是有门槛的,比如需要勤奋和相对客观的立场,新闻必须经过严格的新闻采写程序才能生产出来,拍个照片、视频发到网上,那还不能称之为新闻,那只是新闻素材,真正的新闻需要专业的记者去求证、核实、挖掘和延展。因此,在现在的环境下做新闻,需要的不仅仅是勤奋和客观,还需要具备很多专业的职业技能。
做新闻有较高的门槛,写作的空间如今也很有限,但做新闻不是个可以发财的行当。做新闻发不了财,想发财的千万别干媒体。但认真干媒体,也绝对饿不死。这一行,从来没有那么糟,即便是当下。
褚朝新
2021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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