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2013年的李跃儿芭学园,一个4岁孩子与艺术老师龙毅之间。
4年过去,这段故事龙毅老师并没有淡忘,而是随着她对孩子、艺术与教育越来越深的理解,越发清晰和珍贵。
本文为连载第三篇。
第一篇里,龙毅老师讲了从与元元初次认识时发生的故事: 这个4岁小孩怎么了,美术老师不想让他来上课?
第二篇里,正式开始美术课之后,元元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行为:当孩子们嘲笑那个尖叫的孩子时,老师是怎么做的?
本文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篇,元元真正有了转变,但这并不是结束。孩子和我们的成长,都是漫长而曲折的旅程,惟愿我们每个人的旅途中能多一些理解、尊重和温暖。
“天使到人间”的艰难之路
——与天使在一起的日子(三)
经过上次课的“尖叫”和“吃颜料”事件,我意识到,对元元的工作引领不能操之过急,要先培养他熟悉材料,等他掌握了使用材料的规则之后,再慢慢引导他使用材料来工作,这样分阶段来。综合这段时间元元的行为和状态,可以确定他的发展滞后,我用之前在班级积累的带小年龄段孩子的经验来带他,比与他同年龄的孩子还要更耐心些。
清晰了对元元的引领思路,对元元在课堂上的要求也跟着清晰了:只要不伤害自己与他人,在不影响他人工作的前提下,他可以自由探索。即使在课堂中元元一幅作品都没完成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给他一个支持性的、开放的、自由的探索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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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性的生态系统
这个支持性的环境包括艺术教室的室内物质环境,还有精神环境——老师的接纳与鼓励、孩子群体的接纳与认可。只有环绕在孩子周围的整个生态环境是接纳的、支持的,这个孩子才能稳定、持续地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
否则,这个良性的支持性生态系统沒建立起来,孩子在一个环境发展了,又会在另一个环境里回到原状。这样即便其中的一个环境将孩子引导得再好,因为缺乏整个系统的支持,孩子的成长可能仍然是缓慢的,甚至是停滞的。这就是为什么,家园共育那么重要。(关于这个流动的生态系统对个人的影响,推荐大家看《充气娃娃之恋》)
虽然我没有能力为元元建立一个完整的支持性社区生态系统,但是,至少在我的美术课上,我可以为元元建立一个小型的、完整的课程支持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元元是自由的、孩子们是接纳元元的。元元可以在这个小型的空间里安全地、自由地探索、成长。
(孩子们在芭学园艺术教室画画)
所以,在接下来的两三节美术课上,可以看到这样“奇怪”的现象:一群孩子热火朝天地埋头从事美术创造性活动,绘画、手工、塑形……呈现一幅美好的工作画卷,唯独一个男孩在教室里到处游荡。
时不时地,这个男孩将颜料撒了、杯子碰倒了、笔弄断了……然后,就会有一个老师上去,引导这个男孩将物品一件件归位好。归位完之后,老师离开,这个男孩继续他艺术室“游击战式的探索”。
刚开始的时候,元元也拒绝与我的任何肢体接触。其他孩子一般在下课的时候,都会跟我拥抱再见,或者跟我握握手再离开,甚至偶尔在课堂上,孩子们就会往我身上蹭。这就是孩子自然地表达情感的方式。一旦他们信任你、接受你、喜爱你,就会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来爱你,甚至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压倒你。
(龙毅老师与孩子们)
但是元元从来不参与孩子们与我的这些互动,他只是远远地待在一旁。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我与元元的情感链接才真正建立起来。
那是美术课下课的时候了,孩子们完成了工作,各自在整理物品,准备排队下楼(那时候艺术工作室在3楼)。先整理完的孩子在门口一边穿外套、一边排队等待其他孩子,我在绘画区帮助一个孩子整理工具箱,只听教室门口传来“哎哟!”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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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把小朋友踢哭了
我抬头看,只见元元正踢向一个比较瘦弱的男孩,幸好他没把握好角度,并没有踢到那个男孩身上。但是看那个男孩脸上吃痛的表情,刚才可能已经吃了元元一脚。男孩眼里泛着泪光,控诉到:“元元踢我!”虽然男孩眼里流露出愤怒与委屈,但没有冲上去与元元打在一块,而是将目光看向我。
我还没来得及赶过去,队伍后面另一个男孩跳出来,用手指着元元咬牙切齿地喊道:“元元老打人!我们不要和元元玩了!我们所有人都不要和元元做好朋友!”说完,气得呼呼直喘气。
看着孩子们的反应,我一边感动,一边又感到孩子们如此真实可爱:这就是孩子啊!这就是孩子自然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孩子会以要不要和谁做朋友来解决问题。
感动的是,芭学园教育真的很细致,我在孩子们身上看见了芭学园品行建构的成果。孩子们面对愤怒与攻击,已经能够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与行为了。虽然两个男孩都很愤怒,但他们都能够克制住打元元的自然冲动,转而寻找其他的解决方式。一个寻求老师的帮助,一个运用自己的智慧调动群体对元元的孤立来解决。
(一个4岁男孩在芭学园艺术教室的画作《我在吃西瓜》)
所以,虽然孩子们自己的解决方式不尽完善,但是我很欣慰孩子们的表现。试想,我们成人,在遇到攻击与愤怒时,能立马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吗?未必。
虽然心理活动那么丰富,但并没有影响我的行动。看到这一幕,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力握着元元的胳膊,看着元元的眼睛,严肃有力但不带情绪地跟元元说:“元元,不可以踢人!”说完还是以严肃的眼神盯着元元,手也没有松开。直到元元的目光软了下来,告诉我不踢了。
我转过身,查看了一下被踢孩子被踢到的部位,还好没有红肿,就安抚了一下他,然后告诉他,他需要用力气、大声地对元元说:“你不可以踢我!”以后遇到任何类似的情况,都要这样非常有力量地告诉别人。
然后带着他到元元面前大声喊出了那句:“你不可以踢我!”喊完,男孩眼里的泪光就消失了,委屈也没有了,脸上有了平静自信的光芒。
对那些内在力量不足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帮助他们建立自信心,让他们在面对困境时,发现自己的力量,发现自己可以独立地解决问题,而不是认为就是自己弱小者、受害者。所以虽然当时他只是喊出了“不可以踢我”这句话,但同时孩子内心的力量也被激发了出来:面对看起来比自己强大的孩子,他敢于捍卫自己的权利了!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因为那个打抱不平的孩子一句“不要和元元做好朋友了!”,加上刚才孩子们被元元那“凶神恶煞”般踢人的气势所摄,纷纷响应,都先后表示“对!我不要和元元做朋友了!”我一边帮助孩子们整理衣服,一边说:
“你们可以选择不和元元做朋友,我选择和元元做朋友。虽然今天元元打了小朋友,但是好朋友之间本来就不会一直都很好的呀。我有时候也会跟我的好朋友打架,但是打完了我们还是好朋友,因为我很喜欢我的好朋友。所以我还是选择和元元做朋友。”
孩子们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没有再说不和元元做朋友之类的话了。个别孩子开始附和我说到:
“我也选择和元元做朋友!”
“我也选择和元元做朋友!”
接着,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我们。
……
⊙
孩子们下楼时的巧妙安排
然后,看着控制行为有些困难的元元,我又做了一个决定,防止元元在排队下楼的过程中,再次打人。我邀请所有其他的孩子排好队准备下楼,然后自然、平静地说:“我邀请元元到小龙的身边来,与小龙站在一起。”
元元从队伍的后面走到了我跟前,其他孩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其实孩子们在那个阶段,是很在意排队的位置的,都想排在队伍的前头,因为4岁多的孩子已经开始探索权利了。有的孩子是为了更接近老师,有的就是为了享受在队伍前头第一个的荣誉,所以,很多时候孩子们为了这个位置,常有争执。
我对元元的这个安排,并没有引发孩子们对于位置这个“权利”的关注,没有觉得元元被特殊对待了,元元也没有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孩子们都自然接受了我这样的安排。其实,这是4岁孩子的认知局限造成的。
(一个孩子画的他和芭学园的伙伴们)
4岁的孩子处于“前运算阶段”,这个阶段有一个典型的思维特性就是不可逆性,也就是说,孩子不能根据现象去推论事件背后的逻辑。孩子们认为元元不在队伍里和他们自己排队这是两件事,因为是老师邀请元元站在老师身边的。
当时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一直谨记着刚到芭学园时,学习到的一句话: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的帮助,是最好的帮助。所以我一直试图引导孩子们不在意元元的独特,也努力不让元元感受到自己在群体中是特别的,期望通过淡化元元的独特来慢慢帮助他。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正常化”。
于是,从那节课开始,每次下课的时候,我都邀请元元与我站在一起,我拉着元元的手,在队伍的最前面带领孩子们排火车下楼,然后将元元亲自交到妈妈手里,其他孩子则想雀跃的鸟儿们一样,扑到各自爸妈的怀里。也是从这里开始,我与元元之间建立起了微妙的情感链接,元元的转变一下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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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能够坐下来画画了
元元开始关注我,关注我说的话、做的事。最开始的时候,元元是完全复制我的话,我说一句,他重复一句。还记得那节课上,我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小男孩与一只狐狸的友谊的故事,孩子们很喜欢。在课堂上的时候,我与元元的对话就是这样的,我说一句:
“一个小男孩走到了一片麦田里。”
“一个小男孩走到了一片麦田里。是吗?”
“是的,元元”
“最后小男孩在麦田里睡着了”
“最后小男孩在麦田里睡着了,是吗?”
“是的,元元”
“小男孩遇见了一只狐狸”
“小男孩遇见了一只狐狸,是吗?”
“是的,元元。”
......
就这样,我说一句,元元重复一句,然后我给一句平静的反馈,元元也平静地接收。这一次,元元破天荒没有在教室游荡了,而是在课程一开始,就与孩子们一起围坐在了一起,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课程,最后也和孩子们一起画了画。
刚开始的时候,元元就处在随意涂鸦期,完全是在感受手臂的运动,连控制手臂的意识都没有。所以会使劲地拿着画笔戳纸,画色彩的时候,能用颜料把画纸捅破,划拉两下就完了,然后就丢下画笔到别的区域继续他的游荡。每回老师最后都得单独花时间带着元元归位。遗憾的是,当时没有记录下元元的作品照片,如今只能找来类似的作品让大家了解元元绘画的转变了。
慢慢地元元坐着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也终于从运动的感受转移到对痕迹的关注了。就像这幅图一样,元元开始关注到到手的移动与痕迹之间的关系了。可以看到对水平运动与垂直运动的注意。
再接着,元元画里的线条越来越平静、平稳,线条越来越清晰。直到有一天,元元在一团乱线的旁边,画了歪歪扭扭的几条界限清晰的垂直方向的线,然后告诉我说,这是北京地铁的13号线,这是1号线……
就像这幅图一样,元元将右边的几条线命名为地铁线路!元元已经进入用符号表征的阶段了!虽然这是最简单形象的符号链接,但是元元在短短的几节课时间,就从随意涂鸦期过渡到了符号表征的阶段了!太了不起了!当时我内心的那个欣喜啊,别提有多兴奋!
后来,元元在美术课上的状态越来越好,他是最专注于工作的那一个!每一次老师给他发材料的时候,元元都会说谢谢,不管旁边怎么闹腾,元元都能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时间最长的时候,我记得元元一整节课都坐在剪纸区剪纸。那是整整一个小时!
(一个4岁男孩的画作《我们在山林基地进行军事训练》)
怎样的一种力量,才能让一个之前一直游荡的孩子,这么长时间专注于一项工作?虽然元元的工作还是很简单,但是,他已经开始用材料来探索自己的精神、运用材料来表达自己的简单想法了。这对元元来说,真的是一个飞跃!
从此开始,元元真正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他的精神终于降临在了我们这个星球。而完成这整个过程,前后大概过了4节美术课(每周一次)的时间。
元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这个转变,与当时元元所处的生态环境有莫大的关系:妈妈与幼儿园方向一致的帮助、班里老师的帮助、元元自身的特质、还有当时孩子群体的接纳。这几个元素缺了任何一环,都不能达成这个结果。孩子的成长有很大的个体差异性,元元的帮助和转变过程并不能代表一个群体孩子的成长历程。事后回想我与元元的整个互动经历,我自己也很感动,感动于孩子那么容易就能接受善意,也感动孩子蜕变起来是那么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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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现在是小学生了
记得在第四节课结束的时候,因为那天发现元元很平静,我就没有拉着元元下楼,而是让元元与孩子们一起排队下楼。那天下楼之后,元元妈妈看见我手里没有拉着元元,很焦急地到处寻找,直到在队伍最后发现了元元,才松了一口气。
也是从第四节课开始,元元整个就稳定了下来。后来我跟元元妈妈反馈过一点元元在课堂上的改变,我说:“我特别喜欢元元,他很绅士,每次我帮助他做任何事他都会跟我说谢谢。而且他能一直安静地坐着工作。”
元元妈妈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看到她欣慰的泛着泪光的微笑,我也非常感动。我知道,在我给元元妈妈这个反馈的前几天,因为元元的攻击行为,惹得班里很多孩子的家长投诉,元元妈妈也是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她可能以为我也会跟她说元元不好的行为,没想到我给的是这样一个正面的反馈。
再后来,在美术课堂里,我就没有再担心过元元。记得后来的一个手工课,元元还做了一个车还是坦克,宝贝似的带回去跟老师们分享。
然后,元元就升入了芭学园的彩虹班,度过了丰富的彩虹班生活。
现在的元元,是一名小学生了。听老师们说,他现在的状态不错。还记得元元刚升入小学不久,元元妈妈给元元在彩虹园的主班老师小朱发了一个小视频,分享元元在小学的生活,从视频里可以看到元元自信而流利地说着一段英文。看到那个视频时,我的心里只有两个字:真好!
(墙面彩绘:龙毅)
在元元升入彩虹班之后,元元上课的状态是没有问题了,但是因为发展相对延后,对课程的吸收还是不理想。为了元元能更好地适应未来的生活,老师和元元妈妈都认为需要带元元去专业机构评估一下,寻求专业的帮助比较好。评估的结果是元元有自闭倾向。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元元,他屏蔽外界的样子、他复制语言的样子、他刚开始拒绝我接触他的样子……不禁感慨万分。那时候元元的内在真的在经历苦难,那些在我们成人看来的“捣乱”行为背后,隐藏着我们不理解的痛苦。
不知道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孩子因为被评判而伤痕累累?评判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无法真正看见孩子本人。我们很容易“我觉得”“我以为”“他就应该”......用这些标准去要求孩子,而实际上给孩子造成了多大的磨难呢?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了,却并没有真正“见”到孩子。
记得我学习美术治疗的老师说:一个家庭往往因为孩子进入咨询室,但是真正需要解决问题的,却是成人。孩子的行为,是成人的一面镜子。如果你觉得孩子的行为不好了,请在这个镜子面前好好照一照。
我很感激芭学园,将我培养为一个懂得孩子、能够看见孩子的人。这样的“看见”,使我在遇到元元时,即便还没有深厚的专业功底,也可以凭着在芭学园熏陶出来的爱的本能、教育的本能,比较恰当地去帮助元元。
记得刚到芭学园,大李老师就跟我们说,孩子的一切行为都是合理的,都是有原因的,不要对孩子下评判,而要去了解孩子行为背后的原因,去帮助孩子成为更好的他自己。
关于自闭倾向儿童的帮助,我想诚恳地提醒爸爸妈妈们,要真实地观察孩子,有必要时带孩子去权威的专业机构进行评估,寻找专业人士帮助孩子。孩子越早得到专业的帮助,改善的状况就会越好。
关于自闭症,我不是专业人士,在这里只从教育的角度给一些建议:
1,关于儿童自闭的成因,目前医学界还没有确切的说法,目前普遍认为自闭更多是天生的,而非因为后天的养育方式和环境。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看一部自传式电影《自闭历程》。
2,基于第一点,请不要批评或者指责自闭儿童的父母。特别是在外辛苦打拼的爸爸们,不要指责是妈妈养育不好。在这个过程中,最痛苦的就是妈妈了。再次推荐《自闭历程》,大家可以通过坦普尔妈妈的经历,感受到一个星星孩子妈妈的苦难。
3,陪伴星星孩子的路,是一条万里长征路,旁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了其中的苦痛。接受,能让我们更坦然地面对,更冷静地对待孩子。如果非要说,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有什么触手可及的、没有成本的灵丹妙药可以帮助这些孩子的话,那就是:无条件的爱。
最后,感谢大家看元元和我的这段故事,祝愿所有的孩子都被无条件的爱!祝愿所有人都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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