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设施的政治|美国TVA的故事(一):乌托邦与治理术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文|张权(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助理研究员)
1934年6月6日,美国新闻界先驱、当时最著名的女记者希科克(Lorena Hickok)用基督教风格的语言,向时任联邦紧急救济署署长霍普金斯(Harry Lloyd Hopkins)报道了自己在东南部地区的国情见闻:“一个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应许之地,正从田纳西河谷近日贫穷、肮脏和不幸的灰色阴影中崛起。”[1] 她的考察对象正是罗斯福新政的宠儿——田纳西河谷管理局(Tennessee Valley Authority,TVA)。
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在1933年正式签署了国会法案,创建了至今仍是全美最大公共电力公司的联邦机构TVA。作为第一批试图把美国从大萧条深渊中解救出来的公共项目,TVA领导了美国20世纪上半期规模最大,也许也是最重要的基建工程,其管辖范围跨越美国东南部的七个州,主要负责设计、建造和管理田纳西河流域内的水坝系统和电力运营,为后来全球主要河流的开发理念和工程建设提供了经验范例。
TVA是观察20世纪基础设施技术政治的典型案例,但并不是“技术”与“政治”两个独立封闭空间的简单连接。与其延续现代主义“科学”与“政治”、“自然”与“社会”、“物”与“人”二元对立的宏观假设,不如在具体的历史中把握杂合网络的增殖、分形与转换。作为复杂技术政治网络的“示踪器”,TVA的理念与实践串联着美国现代性的危机与希望,屹立在环境哲学、技术理性、经济理想、政治承诺、文化信仰、公众消费的交叉点。它连接了以赛亚·伯林所说的20世纪人类历史的两大影响因素:改造人与物的科学技术,以及席卷全球的意识形态浪潮。
一、规划自然:保育主义的遗产
TVA通常被视为富兰克林·罗斯福摆脱经济困境的国家试验,但它并非心血来潮的新事物。从摩门教徒被称为“上帝的河狸”起,一种救赎和改造并行的信仰就与美国水资源的开发紧密结合在一起。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的《帝国之河》,详细描绘了现代治水社会在干旱美国西部的形成过程。[2] 在这片干旱缺水土地上,大规模灌溉的客观需求难以通过独立自治的个人主义充分满足,国家凭此契机入场,并在专业知识和技术专家的帮助下,化身为自然和社会改造的总工程师。
20世纪联邦政府对河流综合开发和治理的兴趣,延续了19世纪末保育运动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和呼吁。该运动的代表人物常常身兼三职,既是生态学家又是技术专家和社会进化论者,他们不仅认识到人与自然的依赖适应关系,还积极将环境保育议题引入公共政策讨论。通过实地调查和政治游说,他们主张由联邦政府而非私人公司实施国家各种自然资源的整体规划。其中,美国地质学家约翰·鲍威尔(John Wesley Powell)和林业科学家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的理念与实践,与田纳西河谷管理局的规划原则最为密切。
为了实现河流与土地、农业与工业、人与自然的协调发展,TVA由总统在参议院建议和同意下任命的三人董事会管理。由于不隶属于任何联邦行政部门,它可以直接雇佣、训练与管理项目所需的专家和工人。新的管理模式抛弃了因私人所有权和各州州界把河流分割为段的传统,致力于把水力开发变成国家事业。TVA的自然规划原则可总结为以下三点:第一,必须整体地看待河流及其相关的地理资源,部门结构的设置应导向综合决策和多任务行动;第二,自然形成的“流域”既是家园又是改造对象,人的角色同时被置于自然之中和自然之上;第三,原有的自由放任方式不仅是草率和荒谬的,更是一种无法改善地区经济的可怕浪费。
罗斯福担任纽约州州长期间,便在好友诺里斯参议员的帮助下,批评大型控股公司谋取高价电费。他在演讲中常使用莫里斯·库克(Morris Cooke)的术语。库克是与泰勒齐名的科学管理研究者,同时也是吉福德·平肖特在宾夕法尼亚州制定电力计划的工程师,他所构想的大电力(Giant Power)计划与罗斯福设想的全美四大水电计划遥相呼应。在1932年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演讲中,罗斯福曾把东北部的圣劳伦斯河、东南部的田纳西河、西南部的科罗拉多河与西北部的哥伦比亚河的政府水电计划命名为“国家标尺”(national yardstick)。
自1888年鲍威尔由国会授权进行灌溉调查起,反对意见就以“渐进的社会主义”(creeping socialism)为名,批评任何政府资助的大坝或水库项目。对TVA来说,这种声音代表了经济危机发生后私人电力行业及其利益同盟的质疑。1933年法案的签署并未终结公私电力政策的争议,反而各类诉讼、诋毁和禁令阻碍了TVA成立初期的运营。批评者表示他们并不反对政府积极承担诸如保持水土、控制洪灾和改善通航的项目工程,而只反对政府用纳税人的钱修建用于发电盈利的大坝,不仅因为田纳西河谷地区经济欠发达、建设成本高昂,还因为这种“新政”放任了政府对自由竞争原则的压制,进而把美国领向集权主义。
在私人公用事业的持续反对下,TVA的支持者清楚认识到,为了广泛赢得公众支持,急需一种面对“社会主义的指控”时自我辩护的非精英主义话语。这个强大的武器就是“民主”。关于TVA的各种舆论宣传突出表明了两个论点:第一,工程师、建筑师和电力专家的工作包括整个公共电力政策始终立足人民的利益,建筑工人、商人和农夫都能充分认识到大坝对他们自身和后代的好处;第二,民主制度下的大规模规划不仅是可能的也是有力的,伟大的国家工程可以用不同于纳粹德国或苏联的方式而建设。这种民主话语渗透在TVA的理念与实际架构之中,包括一种被称为“草根哲学”(grassroots)的基层组织管理模式。[5]
TVA还积极运用进步主义的叙事串联了美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发电机功率、电线里程、用户数量等数字语言之外,以水利和电力技术支撑的进步感也常常通过神话的讲述方式呈现。例如,TVA宣传影片的叙事结构就有意与19世纪的先驱者联系起来,暗指过去在新大陆上依靠斧头、步枪和犁的拓荒精神,如今正在被当代的工程师用挖掘机、推土机、电铲继承。为了表达TVA对自然力量的驯服,宣传册上常常并列放置两张图,用来解释流动的水如何被转化为人民的仆人:一张是肆意冲毁土地和家园的水灾照片,一张是高塔和电线串联起来的电网示意图,二者展示了“不受掌控的力量与受控制的力量”的对比。
相较于通航和防洪,发电才是TVA最具现代性的功能,正是电力为白白流掉的水和无所事事的人带来了新生。在TVA的叙事语言中,出于可运输、可分割与普遍适用等特点,电不仅是人类力量的倍增器,也是广泛增加社会福利最有前景的能量形式。在1936年第三次世界电力大会及其国际大坝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罗斯福作为东道国代表,就明确地从社会变迁的角度指出电力相较于蒸汽的优势。他将蒸汽机与工业革命联系起来,却将电力与社会革命联系起来。这种对能源技术优势的论证蕴含着政治承诺,他对电力的赞许直指蒸汽时代因工业集中导致的垄断,他批评私人电力行业的墨守成规和无视社会效益。
鉴于光的比喻,电的进步性也经由一种传统的基督教式语言表达出来。南方盛行的基督教救世主义语言,是TVA解释公共电力政策为何能带来社会正义的重要手段。在一本名为《上帝之谷》的文学作品中,田纳西州人民的救赎与基建工程纠缠在一起。该书用圣经式的写作风格将TVA的工程师比作“传教士”,在“闪电照亮了世界”、“南方的希望”等箴言式标题下,把“应许之地”和“国家规划”串联起来。在本书的结尾处,还以寓言的形式策划了一场上帝与撒旦的对话,内容大致是撒旦不相信人类能改过自新不再破坏生态,而上帝则从TVA的工地那里看到了人类还有希望,因为工人正在“以上帝喜欢的方式移动水和制造光”。[7]
为驳斥私营电力行业的批评质疑,TVA急需把电力从奢侈品变为必需品。鉴于电力无法大量存储的特性,关键不是去建造更多水坝、发更多的电,而是刺激更多消费与更低发电成本之间的积极循环。换句话说,电力用得越多费用就越便宜。该策略预告了电力将要流入的地方,开启了田纳西河谷地区的农村电气化运动。TVA通过复制电力大亨英萨尔和福特的商业模式,利用降低价格、积极宣传和开拓新市场的组合拳政策刺激电力需求的增加。1933年12月19日,由董事大卫·利连索尔(David E. Lilienthal)筹划的家庭和农场电气化局(Electric Home and Farm Authority, EHFA)通过罗斯福总统的行政命令成立,该机构专门负责刺激低收入群体购买生产和生活电器。
作为TVA的金融部门,EHFA用提高购买力的方式开拓电力消费市场,包括提供低息贷款或补贴、向通用电气等制造商订制廉价精简版电器型号、建设示范家庭和农场等等。其中,家用电器构成了投射与延展大型基建项目进步主义体验的连续体。电灯、电冰箱、电炉、电动挤奶器的琳琅满目,不仅承载着“美国式现代化”的价值体系,也深远地引发了一场鼓励能源密集型消费的日常生活革命。在大坝所在的市镇,装备有新型电气化设备的模范房屋形象古朴但功能现代,电力在此空间内被转化为洗涤、熨烫、照明、取暖、烹饪、制冷的各式器具,不仅是时尚、卫生与便利的象征,也是通过技术手段彰显时代进步和制度优越的证据。
在罗斯福新政的“字母汤”中,TVA无疑是一个特殊而意义深远的存在。1933年,年轻的美国记者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在为《财富》杂志撰写的专题文章中,便使用了“乌托邦”的概念表达了他对TVA项目的热情。作为一场在区域治理层面强化国家力量的试验,该机构以水电基础设施建设为核心,把经济危机的解决方案寄托于一种汇聚环境、经济、社会、文化的改造工程,为基础设施的技术政治议题提供了充分的例证。
首先,TVA继承了保育运动积极开发和利用自然的环境哲学。在资源综合管理理念的指导下,整体而长远的政府规划深刻改变了田纳西河流域的社会地形。就打破州界的国土治理而言,田纳西河谷管理局的重要性堪比美国20世纪50年代修建的州际公路系统。其次,为了平衡各类专家与技术官僚的精英主义话语,TVA通过呼吁实施公共电力政策,把“人民利益”和“基层民主”的概念全面引入与私营公用事业集团的博弈之中,这类辩护广泛使用有形媒介载体,为农村电气化运动以及“新政”赋予政治合法性。此外,进步主义的意识形态连接了基督教与西进运动的叙事元素,将现代技术与社会更新联系起来,最终通过消费市场的刺激,创造了一个植根于日常生活的现代意识形态图景。
对TVA技术政治网络的追踪,也为我们思考国家利益的物质性延展打开了全球化的空间。二战结束后,基础设施援助开始以“发展”为名正式成为美国外交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帮助美国打造全球领导者的国际形象,TVA逐渐从游客参观景点转型为正式的专家训练所,有组织地接待和培训了其他国家对大型水坝感兴趣的技术人员。凭借着流域综合治理的理论,以及借助国家力量推动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实践,TVA的经验被描绘为一条战后建设新世界的坦途。在与苏联竞争世界霸权的冷战时期,TVA模式的全球增殖深刻参与了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话语权秩序,也让水利和水电基础建设日益成为美国向世界投射意识形态愿景和影响力的地缘政治工具。[8]
参考文献:
[1] Lorena Hickok, “Letters from the Field: Reports on the State of the Nation,” http://newdeal.feri.org/tva/tva04.htm. New Deal Network, http://newdeal.feri.org. (April 18, 2014).
[2] [美] 唐纳德·沃斯特:《帝国之河:水、干旱与美国西部的成长》,侯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
[3] John Wesley Powell, Report on the Lands of the Arid Reg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879, p. 41.
[4] Gifford Pinchot, Breaking New Ground, Washington: Island Press, 1987, p. 324.
[5] David E. Lilienthal, TVA: Democracy on the March, New York and London: Harper & Brothers Publishers, 1944, p. 75.
[6] Sarah Newmeyer,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Press Release 325220, April 28, 1941, p. 3.
[7] Willson Whitman, God's Valley: People and Power Along the Tennessee River,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39, pp.304-305.
[8] Finer Herman, The TVA Lessons for international application, Montreal: International Labour Office, 1944.
本期微信编辑:龚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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