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中国园林的继承与发展丨课堂问答
- 点击上方蓝字“园旅学院”关注我们 -
陈健教授，浙江大学艺术学院环境设计教研室主任，古典园林专家，《造园》杂志发行人。这十几年来陈健教授和他的团队做了很多园子的恢复，有梦溪园、芥子园、勺园、随园，还有明代的寄畅园、安澜园、文园等等。
问：刚我们一直在讲古典园林，您认为北方的皇家园林和江南私家园林最主要的区别是什么？
我们一般把中国的古典园林分为私家园林、皇家园林、寺庙园林、官府园林等等。甚至从历史上来说，皇家园林比私家园林出现的早。
另外寺庙园林也很重要，寺庙园林是中国的公共园林的鼻祖。还有官府园林，西湖就是一个典型的官府园林，台州临海东湖也是一个官府园林。
皇家园林跟私家园林相比，有这么几个特征。第一，从历史上来说，皇家园林发生的时间比私家园林时间要早，最早产生园林的动机是是为了祭祀，所以说园林中最早的形态不是建筑，而是台。
台是仿照自然界的山，古人们认为山是和天更接近的地方。因此最早期园林是各种各样的台，台上面有建筑，是祭祀的地方。
第二个特征：皇家园林更注重园林中的秩序。
一般来说，如果要了解皇家园林，首先要看这个都城的布局，每一个都城，在它的中轴线的中间或者边上都有一个皇家园林。在中轴线边上的我们称之为后花园式的皇家园林。
还有一种是皇帝要出行休假的时候用的园林，我们称之为行宫。像承德的避暑山庄、西湖，在清代的时候，也称之为皇家园林，西湖的行宫在哪里呢？就是今天杭州的中山公园。
皇家园林从形态上说，跟私家园林的区别就是它更秩序化。颐和园、圆明园，它的建筑排布跟江南园林是不一样的，它还没有像江南园林这么“迷宫化”。
第三个特点，皇家园林的规模要比私家园林大，所以它的布局就显得就不如私家园林这么灵活。皇家园林从园林艺术本身来说，成就是不高的。
为什么江南园林甲天下，没有说中国古典园林看北京？因为园林本身它的空间的最核心的东西就是迷宫，用另一个概念讲，叫“散漫”。
一个地道的江南园林本身就是一个迷宫。迷宫有什么特质呢？
▲拙政园
首先道路不能分等级，房子不能有朝向，所以说你看中国的园林建筑，东南西北全是主立面没有等级，没有方向。甚至没有所谓主入口，没有所谓的主次和轴线。
中国园林本来就小，就是让游人在里头不断的循环绕路，绕了以后才能觉得这个空间特别大。
现有有一些游客，尤其是北方游客，去到苏州园林，5分钟就逛完了，说苏州园林没怎么逛，巴掌大一会儿就逛完了，顺着箭头一会就走完了。而中国园林它“迷宫”的特色一旦消失，中国园林的魅力就没了。
中国园林本来就小，就是让游人在里头不断的循环绕路，绕了以后才能觉得这个空间特别大。
现有有一些游客，尤其是北方游客，去到苏州园林，5分钟就逛完了，说苏州园林没怎么逛头，巴掌大的地儿一会儿就逛完了，顺着箭头一会就走完了。
而中国园林它“迷宫”的特色一旦消失，中国园林的魅力就没了。
▲拙政园
我领过很多国外的学者去逛苏州园林，一个“半间”式的空间，从三个不同的入口进，他们往往认为这是三个不同的空间。只有一个细心的女学者说，这地方我看我们刚才来过。
这就是我们中国园林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无等级、无方向、无主次，因此而能做到芥子纳须迷，生出无穷之境。
当然对公共园林来说，中国园林“迷宫”的特点也有它的缺陷，因为迷宫仅仅适合用于私家园林，公共园林如果这么做，他可能会导致各种疏散问题。
因此公共园林应该怎么做？杭州把中国园林当代化做得非常好。曲院风荷花港观鱼都是很典型的新而中的城市公园。冯纪忠先生设计的松江方塔园也是一个成功的典范，达到了“以古为新”的目的，也成了很久年轻建筑师偷艺的宝盒。
皇家园林里头的道路、建筑甚至装饰及植物都是秩序分明的，它有主线，有等级，园林里头尊卑有序，这是皇权秩序的必然体现。
但是中国的皇家园林也取得了很多成果，比如说圆明园、颐和园，还有承德的避暑山庄，承德避暑山庄的水平是非常高的，他要比京城的园林做的好，因为它对自然的环境的利用做的非常好，避暑山庄里头很多园子都是用江南园林作为原型。
颐和园里头还有一个园中园叫谐趣园，就是仿照的寄畅园。皇帝下江南，常常把江南好的园林搬过去，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凡是搬到北方去的园林，没有一个做的成功，这个是很奇怪的。
我们不妨试着这么去看，寄畅园引入颐和园后所丢失的内容，正是皇家园林与江南私家家园林的差异。这就好比将一个江南姑娘领过去以后，一通旗人装扮，就不是那么回事。
皇家园林它主要要强调尊卑有序，他这么一摆布，原来园林那种灵动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们几年前专门做了个谐趣园和寄畅园的比较。掇山、理水、建筑及树花，完全两个面目。曹汛先生断定，谐趣园有一段湖石假山颇有平冈小埠之意，应出自张南垣后人之手，我深表怀疑。
另外一个就是园林与水的关系极为要紧。建筑离水多高，一定要控制住。北京这些年严重几年缺水，园林的水位就降了下来，降下来以后那些临水建筑底下就会通通露出来，北方的水没法保证，这个园林就不能保持良好状态。这就是我所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个例子同样适合于我们刚才所说的无锡寄畅园。
无锡寄畅园的水来自于二泉，二泉水从山上下来，变成了它主要的水面锦漪汇，水面多了以后再流到京杭大运河去。现在的二泉已经断了几十年，二泉枯了以后，水从底下用泵打上来，从底下的映山湖把水打上来。
如果我们的私家园林，离开了我们的好的生态环境，没有水，再谈园林，就本末倒置了。
北京的园林就是这样，北京的清华北大那一带在清代的时候全是一片园林，我们的团队专门做过北京明代勺园的复原，勺园那时候跟江南园林可以比肩，比如说武进止园。
▲扬州个园
现在也都没水，颐和园里头都没水，北京整个地区就缺水，没水以后怎么办？园林只能靠自来水，北京老百姓喝的水都是靠南水北调调过来，将来这种危险可能有一天会延伸到江南地区，苏州地区将来也是不乐观的，水没了，园林就没法存在。
所以说园林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可以是我们一个国家的生态环境的晴雨表。
古人造园都是用的活水，因此计成说要查看水的脉络在哪里，究其源头在哪里，然后把它引过来。
总结一句话，皇家园林气派大，成就不算小。
岭南园林，在中国园林体系中占据一席之地。印度建筑师柯里亚说“形式跟随气候”，这句话用在园林上更帖切。简单的说，岭南园林与江南园林不能直接比高下，就跟龙井与单枞一样。岭南园林有他的个性与特点。
第一，岭南的气候决定了和江南园林无法比较。因为它的气候让植物种类更丰富，常绿的植物太多，四季变化不明显。
另外，岭南地区占主导的是海洋性气候。而江南地区的气候是四季分明，落叶树种占据了古典园林的绝大部份，春花秋果、夏叶冬干。到了岭南地区，叶子和花都开得很大、很浓烈，并且一年四季常绿。
从自然形态的丰富性上，江南天阔占了优势，但从绿量来说，岭南更胜一筹。如果将江南园林生搬到岭南，肯定要闹出笑话。
▲余荫山房
第二，岭南园林受到海派影响特别大。岭南园林现在存在的几个比较有名的园林如清晖、余荫山房、可园、梁园都是清代的，或者说清代晚期到民国时期，他跟海外的交流特别多，因此他用了很多海外的建筑语言、绘画主题，尤其是装饰性绘画，还有海外的那些材料，比方说玻璃、瓷砖等等。
浙江南浔也有很多海派园林，里面有很多中西合璧的东西，但是同样是那些元素，它呈现的方式与岭南大相径庭。
第三，岭南人的生活哲学以务实为上，不是以好看为上。因此它大量的空间是为了舒服，要显示自己的才华财富。所以它主要是为了夏天避暑，遮荫的空间过多，赏目的空间反而成了次要了了。
第四，岭南的审美趣味跟江南很不一样。江南追求的是朴素淡雅，诗情画意。而岭南园林偏色彩强烈。
▲清晖园
陈从周先生有一年在昆明安宁造了一个楠园。所有的木头用的都是楠木，楠园有一部分园林的元素取自网师园，有一部分是沧浪亭。它的初衷是在西南造一个江南园林。
楠园用的石头是石林的石头，接近于黄石。植物也用的当地的，色彩很艳丽。整体来说不错，但是因为云南光照很强烈，江南园林的那种掩映、朦胧的效果完全没有。
江南的阳光，他是透过湿润的大气层，它是遮遮掩掩的。云南的园林就必须顺着自己的气候特点，强烈的阳光，常绿的植物。不能去追求江南园林的那种小家碧玉的感觉。
这就是回答了你刚才的问题。岭南没有江南的气候，想在岭南复制一个江南的园子是不可能的。并且我个人认为，一个完美的岭南园林还尚未出现，我们还须努力。
如果是小范围，我认为是可以的，无伤大雅。
如果说大范围的，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劳民伤财。像北京上海要维持大水面的景观效果，花了大量的钱，这是不足取的。
同样花1亿块钱，是用在把这个城市打扮得更漂亮的，还是用来把老百姓的生活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和前面讲的园林与水关系一样，是大问题。
计成在《园冶》里说的很清楚，园林造园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叫节用，造东西一定要节省，节省才是一个高手，计成把高手称之为得人。所谓得人的大节应该是，“休犯山林罪过”和“节用”，然后才是造园技艺。
问：1.中国园林有继承问题、有发展问题。您认为我们最应该继承中国园林的什么东西，换句话说中国园林的核心本质是什么？ 2.要发展就要突破，中国园林本身还是存在一些局限的，局限不是指它的缺点，是它的一个天生的特点，比方说私家园林很小，现在都是以公共园林为主，那古典私家园林要继承和发展，您认为要义是什么？
如果说要继承中国园林中最核心的东西，我认为是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包括两点，第一点是天人合一，第二是心中之园。
中国有个口头语叫“人生在世”。大白话就是，人生在世界中。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称之为“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
海氏区別了兩种”在之中”:一个是两个现成的东西AB，A在B之中，如椅子在教室之中。另一个”在之中”則說，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人）在另一个现成的东西（天）之中，而是說，人融身于世界之中，人依寓于世界之中，世界乃是由于人的”此在”而对人揭示自己、展示自己。
检索中国哲学史中的天人合一思想，从孟子经张载至陆王心学，我以为，海德格尔的說法更接近中国的天人合一。与其他形形色色的”长物”相比，园林更接近一个完美西世界：可居、可游、可赏、可行。
我有一个谬论，我认为中国园林小到极处就是茶叶，当你把茶叶泡在茶杯里头，绿色的叶子在里头舞动的时候，那就是最小的园林。
最大的园林是天地之间。所以我认为我们中国人天人合一的观念是天生的，从喝的茶，到吃的东西，一切都从自然中取得。
所以我们才有芥子那须弥这个说法，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格分裂，一边是我们的設計师汇报方案，张口就是中国园林天人合一是崇尚自然，但做的设计完全两回事情。
第二点就是我们要回到自己的心中之园。
园林它给我们中国人提供了一个特别中国化的空间场所。它历经几千年的积淀，已经內化成了我们的心理认知。
这就是就是让中国自己人觉得能够很亲切那种环境，这个空间不一定是非要用太湖石那些材料做出来，中国园林空间给人的感觉是淳朴、自然，比较拒绝人工的元素的空间。
无论是中国园林还是西方园林，园林离不开植物，一绿遮百丑。把树木种好了，树选对了，哪怕里头一个建筑都子没有，也是一个好园林。但我們对植物的认同卻与西人相当不同。
中国园林要继承，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問题，因为它就是你的世界图景，它是你的空间基因。
要真正做到天人合一，并且在天人合一的基础上，营造一个我刚才说的一个让你自由自在的世界，这是中国园林中间最重要的东西。而不是说具体的要堆一个石头，或者说堆一个假山。
我们通常把哲学分成四类內容：世界观、伦理学、美学，还有认识论。如果把中国园林所代表的世界看成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我们一山可用四个方面去把它展去理解。
世界观。“天人之际”是中国园林所代表的是另外一种世界观。用来描述这个世界的几何学不是欧几里德几何，而是分形几何。
伦理学是人和人、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那么就回到刚说的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则必然衍生出道德层面的“行知合一”，和审美层面的“情景合一”。
▲郭庄-杭州
然后第三部分我们回答中国园林所所揭示的一个美学世界是什么？就是我刚才说的中和。
和谐、中庸，这是中国美学的显著特征。不是像西方那样，我要追求崇高。中国的园林的哲学是中和之美，而且中和之美偏阴柔。
我们可以看到，所有形容中国园林比较好的词语在今天看来都似乎多多少少是贬义的，比如“小”“偏僻”“弯曲”“隐”，所有的这些描述中国园林的美学词汇，实际上在我们今天看来都是负面的，都是阴柔之美，那么阴柔之美我们就要回到中和。
我们不像西方在那强调的是崇高，像康德所说的崇高是美的至高的一个范畴。我们的园林实际上还强调的是那些阴柔之美，偏僻之美。
▲狮子林
园林世界的认识论更奇怪，所谓的认识论告诉我们怎么去认知这个世界。中国人在认知世界上，跟西方人也是不一样的。
真和假是无所谓的。咱们的园林中最重要的一个东西叫什么？叫假山。计成说的很清楚，假山——假借真山之形而堆的山。
那么我再问大家，中国园林中的水是真水还是假水，那显然是假水。中国园林中的树是真树还是假树，那也显然是假树，因为看上去姿飘逸移，但实际上都是修剪过的。
▲明 秦燿 《寄畅园曲涧》
真和假在中国的园林的认知上面，没有人认为是假是坏的，中国人甚至这么认为，只有做到像假的一样才能做成好东西。
中国画往往是画家将远景、近景、中景拼到一块，它是截取不同的地方，然后中间靠两段云雾来过渡。把一个远景跟一个中景、近景就中间留白就过渡好了，没有人去追究他真和假的问题。
之所以说真和假在中国的园林和绘画上，绝对不构成一个问题，是因为中国人所认为的“真”，更接近于王阳明的“心外无物”，更接近于海德格尔的的“去蔽”。
中国园林所带来的世界，从世界观、伦理学、美学、认识论四个部分，给我们营造了一个非常自足的一个世界。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一个地方，您到了这个环境里头，觉得自己就可以完全放松了，就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里的感觉。如果你找到这么一个环境，你就找到了你的园林。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你真正找到了你的归宿。
注：本文选自陈健老师2020年6月7日在园林总裁班的课程《中国古典园林十论》课间问答。
名师授课·杭州园林深度研学
还有最后两个名额！
点击阅读原文了解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