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中国哲学简史》| 思想菜
前言:这是我喜欢的一本哲学入门书籍,它用轻逸的口吻,把高深的道理讲得透彻且通俗。全书没有川菜的鲜香麻辣,没有粤菜的精细典雅,却像妈妈的家常菜红烧肉那样,存在得深刻又平和。
1947年,冯友兰先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程的授课讲稿便是《中国哲学简史》[1]的英文本。自1948年由美国麦克米伦(Macmillan)公司出版以来,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这半个多世纪里,该书先后有法、意、日、韩等十余种语言的译本出版,而这个期间,无论世界还是中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同于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完成的《中国哲学史》,该书的篇幅瘦削很多,全书二十八章,不仅介绍了中国传统哲学重要的各家各派,而且阐述了中国哲学的精神、背景、处身现代世界可能作出的贡献。全书的资料是古代的,眼光却是现代的,运用的材料是史家的,探讨的思维是哲学家的。先生在自序中说:“小史者,非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也。”[2]作为了解中国哲学的导引,该书虽非鸿篇巨制,却“小景之中,形神自足”。
一、小像
先生首先是一位哲学史家,然后才成为一个哲学家。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告诉我们“过去的哲学家们说了些什么,他们说这些话时时什么意思,而不是我们认为这些话应当意味着什么”,后者则“把过去哲学家的思想予以澄清,并把这些思想引申到它们的逻辑结论,从中表明它们是正确或是谬误”[3],显然后者超出了历史工作者的研究范围,进入到发展创造阶段。先生不满足于仅仅成为一个哲学史家,他是自觉接着中国哲学史往下讲的哲学家。
在先生看来,所谓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的反思,是一种对于思考(想)的思考(想)。可以看出,基于中国哲学史方面的学术训练,对于先生的哲学观形成有深刻的影响。因为,说到“史”,大抵包含三个层级:事件、制度和观念,其中观念史又主要包括思想史和舆情史。对于哲学史而言,其更多指向的是思想史,“哲学”从词源上追溯为“爱智”,本身就关乎智慧和思想。无怪乎先生将哲学视为对人生的反思,对思想的反思。
在方法上,先生十分重视分析方法的使用,尽量用分析方法来阐述古代哲学家的思想。从方法论的角度,他是这样来界定哲学的,他说:“照我们的看法,哲学乃自纯思之观点,对于经验作理智底分析,总括,及解释,而又以名言说出之者。哲学之有靠人之思与辩。”而“理智底分析,总括,及解释”都是以分析作为基础的。在先生看来,分析的方法不仅是哲学工作最主要的方法,其被引入中国哲学界都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因为在其看来,真正的形而上学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正的方法,即以逻辑分析方法来讲;一种是负的方法,即不能讲(所谓不能讲,本身亦为一种“讲”之道)[4]。对于中国人来说,略为玄妙的负的方法道家早已有之,但正的方法即逻辑分析方法的传入,便是极其重要的大事,这是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永久性贡献。
二、从“思”到“反思”
(一) 对物的“思”
对物的“思”,是一种认识,是获得某种知识。先生在谈中国哲学的背景时,开篇即指出,“人在思想时,总不免受到生活环境的制约,处于某种环境之中,他对生活就有某种感受,在他的哲学思想里,就不免有些地方予以强调,而另一些地方又受到忽略”,这样的坦白,在我看来是很真诚的,直面了个人的局限性和知识的地方性。中华民族传统靠农业维持生计,国家任务上,耕战之术作为首要,社会行业中,耕读世家引以为傲。这样的经济背景决定了农民的眼界,塑造了农民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进而制约着中国哲学的内容。
先生援引诺斯洛普教授(Prof.S.C.Northrop)提出的对概念的分类,认为概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来自直觉,一种来自假定,前者的完整意义可从某个事物中领会到,后者的完整意义是根据另一种假设,由演绎法推演而来[5]。其后进一步解释道,农民日常打交道的,多为一看就认识的事物,如田地,庄稼,直接认知的东西是思维的出发点,也是对物思考的起点。同时这种淳朴的认识方式使得人们倾向顺乎自然,追求纯真,在这样的思考过程中,并不明确区分主观和客观的界限,认识的主体和客体也还是浑然一体的,这或许就是认识论在中国哲学里未得到发展的原因之一。
秉持这种观点的不只先生一人,清末时期学博中西的辜鸿铭,曾在《中国人的精神》(《Spirit of Chinese People》)一书中认为,真正的中国人的精神就是赤子之心,乐于像孩童一样过心灵的生活,这使得我们在许多方面显得有些幼稚,在许多领域甚至根本没有进步,包括自然科学和纯粹抽象科学方面。我们对这些没有兴趣,因为心灵和情感才是我们的长处,在中国人的文明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心灵与头脑的冲突[6]。申言之,在对物“思”之中,我们历来重视心灵的感受,头脑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与之对比的是商人,比如生活在海洋国家里的希腊人,其更多与账目,抽象的数字打交道。希腊哲学家则以假设的概念作为思维的出发点,他们发展了数学和逻辑的思维,且语言严密明晰,认识论成为他们要严肃面对的问题。事实上,一直以来西方哲学家们极关注知识的可靠性,孜孜不倦于想把人类知识建立在一个可靠的基础上,近代以来,这方面的探讨成为西方哲学的主题,在康德之前,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就吵个不停。但知识的可靠性似乎面临着这一难题:
与对象符合的认识才是真知,对象本身又永远不能在我们的意识中出现,一旦出现,其又成为认识,那么判断二者是否相符如何可能?
(二) 对人生的“反思”
如前所述,按照先生的哲学观,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的反思。在我看来,“反思”包含着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是“关于思索的思索”,即thinking on thinking。如果说,对物的“思”是知识,关乎实用价值的话,那么对人生的“思”则是反省,关乎精神价值。我们本是个没有反省习惯的民族,历来以世界中央自居,不把蛮夷放在眼里。后因挨打开始觉醒,为了富强,中国先进分子想西洋寻求真理。寻求的过程,从器物到制度到理念,对物之“思”不断深化,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反思”始终匮乏。
周国平曾在《人间学术》中指出,在向西方寻求真理的过程中,“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个严重弱点不但逃脱了反省,而且成了不可动摇的前提,这个弱点就是重实用价值而轻精神价值。重实用的文化传统和国民性,一接触西方哲学,就急于从里面找思想武器,而不是先把理论弄清楚。中国人是很少有纯粹的理论兴趣的,对于任何理论,都是看它能否尽快派上用场而决定取舍。”[7]先生也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人生进行反思,作系统反思的就更少,但一个哲学家必须这样做。将人生置于宇宙中思考,这个“宇宙”,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实体,而是“至大无外”泛指一切存在的实体,并且在思想之前,首先弄清楚人能够思考些什么。
除了对思考进行思考,对于“反思”,我认为还有第二层含义,即“反向”之思。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儒道两家都有一共同的理论思想,就是无论在自然范围抑或人生领域,任何事物发展到极端,就有一种趋向,朝反方向的另一端移动。无论“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这样最直接的自然观察和生活体验[8],还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样充满禅思的辩证法命题[9],都蕴含了相通的理:即道的一种运动变化形式是“反”,循环反复,朝自己的对立面发展。用黑格尔的哲学术语,那便是:任何事物都包含了对它自己的否定。受此启发,对人生进行“反思”时,除了将思考(想)本身作为对象进行观照和追问之外,或许还应多些“反向”之思,体味对立双方的依存转化,领悟物极必反相反相成。
三、从“用”到“无用之用”
(一) 哲学之“用”
在中国哲学的历史进程中,有一个主流,可以称之为中国哲学的精神。这种精神,先生给出了四个字——内圣外王。这是圣人具有的品格,而中国哲学的使命就是使人得以发展这样的品格。在我看来,这是哲学之“用”,积极面向的作用。其中,内心致力于心灵的休养,是谓“内圣”;在社会活动中好似君王,是谓“外王”。先生认为,中国哲学不是单纯的出世或入世,出世因其过于理想而消极,入世则因其过于实际而肤浅。中国哲学的使命是在两种对立中寻求统一,“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10],这便是努力的方向。[11]而能平衡这两点的,就是圣人,其品格可以用“内圣外王”来描绘。
哲学之“用”除了“内圣外王”,我以为还有一点是“相通为一”。宇宙是人类生存的背景,是人生戏剧演出的舞台,任何人和物都在这个“大一”之中。《庄子·田子方》言:“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宇宙中万物本为一体,若人能修养为与万物一体,则死生终结,世俗得失,时运好坏,皆不足挂齿。“相通为一”一者让我们多一份豁达,另一则在于让我们多一种思考方向。“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2]任何物都没有绝对的大小,相对来说才有大小,而且是大也是小。
不知从何时起,世界逐渐积累了很多经验和价值判断,从而形塑了一套套对世界认知的模式:泰山是大的,秋毫是小的,彭祖是长寿的,夭折的婴儿是短命的,柳岩姐姐是美的,芙蓉姐姐是丑的……这些认知模式只允许一种标准答案,一旦有相反判断,便被斥为荒谬。事实上,在“大一”的世界中,蕴含无限之可能,秋毫之小,在于与泰山相比,若比之于细菌,其亦大;泰山之大,在于比之秋毫,若比之于天地,泰山亦甚小。哲学所言之“至大无外”和“相通为一”不在于故弄玄虚,而是为宇宙人生提供另一种思考方向。
在当下瞬息万变的世界中,不追求唯一的固定的模式,允许“参差百态”之多样可能,这种“相通为一”之道,我亦认为是一种积极面向的哲学之“用”。
(二) 哲学之“无用之用”
讨论内圣外王之道,探求相通为一之心境,是哲学积极面向的作用。但从根本上讲,哲学的功能不是为了增进正面的知识,增加关乎客观事物的信息,因此对现实问题并不试图去具体的解决。比如,哲学不能告别单身,不能发家致富,不能药到病除。它能做的仅仅是给人一种观念或思想的“出路”,使人看到人人都是独立个体无所谓单身双身,纯粹的富比贫所胜无几,病痛也并非全是祸患,人所失去的就是他所得到的,反之亦然。
因此,从实际的视角看,哲学“无用”,即使是前述“内圣外王”和“相通为一”之道,也因不切实际而略为飘渺。事实上,哲学寻求的是天下万世之真理,非一时之真理,那么它的价值必定是非实用的,不可能符合当时当事之用,其“用”,实乃“无用之用”,是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13]通俗的讲,哲学不在于具体问题具体解决,而是“为了提高人的心灵,超越现实世界”[14],人不满足于现实世界而追求超越现实世界,是人类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这是一种独立的精神价值追求。
而纯粹的精神价值,似乎一直在我们的生活中被放逐。我们少有以纯粹精神价值或理论价值为目的而不问效用的研究,以效用为目的的研究是很难深入下去的,一旦觉得够用或眼前问题已解决就会停下来,中国人不喜欢追根究底,我们满足与模棱两可大而化之,所以理论的思维不发达。在这个层面上,中西追问的人生根本问题是不一样的。
西方人追问的是,为什么活?活着有什么根据,什么意义?这是一个人面对宇宙时向自己的整个人生提出的问题,追问的是生命的终极根据和意义。所以,西方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以宗教为核心的,是一种关乎生命和灵魂的哲学。苏格拉底被认为是西方哲人最优秀的灵魂,就在于在他之前,希腊人的观念把知识当作技能看待,苏格拉底批判这样的传统观念,把对知识的追求定义为每日的自省自问——一种面向心灵反观人生的哲人生活。
与之相异,中国人追问的人生根本问题是:怎么活?怎样待人接物和为人处世?这是一个人面对他人时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寻求的是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所以,国人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以伦理为核心的,是一种关乎道德和人伦的哲学。《孟子》言:“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先生亦指出在此,人伦关系和基于人伦的道德,是人之所以区别于兽的地方,包括社会和国家的起源都要追溯到社会中人伦关系的存在。[15]
重实用性,泛化道德性,让我们易于忽略哲学“无用之用”的同时,也为达到更高的智慧关了一扇门。在我看来,精神性的意义在于:
一者倡导理性,这要求我们有自己的头脑,在知识的问题上严肃;另一者在于看到超越性,这要求我们有自己的灵魂,在人生的问题上认真。
哲学“无用之用”与纯粹的精神价值之使命在于,为生命寻求一种意义,来确立在世间安身立命的原则和方式,直面人生的本质追问和根本问题,从而寻求以某种方式超越有限肉体生命而达于更高的不朽之存在。
结语
从哲学联想到法学,自从上帝被人类从认识论中祛魅以来,人类就开始了对法律帝国的意义进行追问。法学不仅是一门关乎知识的学科,更包含了人类社会的价值理性,“规则之治”的愿景凝结着人的价值追求——即人应该生活在怎样的社会中,拥有什么样的秩序,人应该被如何看待。
这些问题背后的理论关怀不是案结事了定纷止争便可以回应的,它需要研究者除了“实用性”和“策略性”视角之外,能以“反思的”和“无用之用”的心境去追问,进而做出更深层的回答。所有研究都关注具体问题具体回应,眼前问题眼下解决并不是明智的,正如所有的知识如果仅仅是一种技能,我们便不会有经由反思和自省而来的智慧。我们的人生,不仅需要小聪明,更需要大智慧。
周国平在《人间学术》的序中说:“从事人文研究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其一,学者的方式,严格地做学问,讲究规范和方法,注重材料的发现、整理和解释。其二,才子的方式,潇洒的玩学问,讲究趣味和风格,用文字展露机智和才情。其三,思想者的方式,通过学问求真理或信仰,注重精神上的关切。学者的方式可信,才子的方式可爱,思想者的方式可敬。”[16]《中国哲学简史》就是这样一份可信、可爱、可敬之作。
(本文首发于“约法”公众号,2016年2月20日,获貌美如花约法编辑部许可再次归集于菜园,提裙谢过。)
注释:
[1]有多个版本,图为北大出版社2013年版,此外三联书店出版过2009年版和2013年版,本文引用均出自三联书店2009年版。
[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页。
[3]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66页。
[4]负的方法致力于消泯差别,告诉人:它的对象不是什么;而正的方法则致力于突出区别,使人知道它的对象是什么。见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62页。
[5]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7页。
[6]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黄兴涛、宋小庆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页。
[7]周国平:《人间学术》,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5页。
[8]前者出自《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后者出自《易·系辞下》:“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
[9]出自《道德经》: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10]出自宋代哲学家王阳明《别诸生》中的两句诗,大抵意思是说:那些平常说的大道理,就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在他们与身俱来的行为习惯里。全诗为: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混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
[11]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9页。
[12]出自《庄子》第二篇《齐物论》。
[13]出自《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1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页。
[15]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赵复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80页。
[16]周国平:《人间学术》,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