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谈 | 教师所作的努力可能是有限的
有教师谈到,一些学生从小学直到中学毕业,心智发展都比较慢,行为习惯养成始终迟滞于同龄人,“就像没开窍”,很难接受积极的影响——对这样的学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很难发表看法。学生“心智发展都比较慢”,“慢”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基本判断能力,有没有影响与他人交往,有没有正常人的生活能力,这些,需要有具体的说明。但如果仅仅是“慢”,希望他能“快”,能和别人一样,我想大概不会有立竿见影的办法。如果说有办法,也许仅仅出于安慰,而教师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学生有变化,这可能就很难了。有些学生情况可能比较特殊,不能完全寄希望于学校教育。我反对夸大教师的作用,甚至认为不能夸大教育的作用。在一个对教育缺乏正确认识的社会,贬低或夸大教育的作用,都会让受教育的学生受到伤害。坦率地说,学校和教师能做的事是有限的。对一些比较特殊的学生,多数情况下,只能等机会,而不能过于积极主动。我当教师没几年,便开始质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我在遇到“问题学生”时,的确做了很多工作,花费了很多精力,非但劳而无功,反而招致部分学生的误解。然而,这些学生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并没有太大的困难,用社会语言说,有些“混得还很不错”。于是,我这样推测——或许,有一位他比较崇敬的教师,在某个特殊情况下的谈话给了他以启示,令他豁然开朗;或许,几位有智慧的教师在同一时期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面前,共同的评价让他开始关注自己的不良习惯;或许,得有一批批教师在不同时期都在兢兢业业,遵循规律,顺其自然,有朝一日,这位学生猛然醒悟,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
《阿甘正传》阿甘
太难得了,在今天。
我们所期待的东西不一定会出现,但我们不能不去做,因为毕竟存在变化的可能。我因此认识到,教育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是,作为教师,他用全部智慧和勇气去做的事,作用也许是有限的。面对现实社会,我常常认为自己所能做的简直微不足道,然而,如果教师不去做,也许就没有人能做了。于是,“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能不做”,成为支撑我努力的信条。
人生漫长,对在某个阶段所接受的教育,有人印象深刻,也可能有人毫无印象。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中,享誉世界的指挥家皮埃尔·莫昂克回到法国参加母亲的葬礼,他在少年教养院同班校友佩皮诺的纪念册上,指着他的启蒙教师马修的照片说:“这个人,就是那个……叫什么什么的?”这部电影有许多经典细节,我很注意“这个人”的暗示。如果没有马修先生的发现和引导,单亲家庭的皮埃尔·莫昂克成年后至多就是个病态流氓。除了马修先生,不会有人指导、推荐他去上音乐学院,他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如果不是佩皮诺这个普通人保存的老师照片,他已把马修先生忘得干干净净。对教师而言,这真是很深刻的启示。潦倒的音乐教师马修会计较他的学生缺乏良知吗?我想不会。教育不需要感恩,但人应当有思想和情感。
《放牛班的春天》马修
毕业多年的学生偶尔邀请我参加纪念活动,我注意他们的回忆,因为那些往往是他们离开学校后“剩下的”生命印痕。学生回忆中学时代的一些事,往往令我意外:当年对我触动极深的重要事件,学生没有印象;我精心设计的活动,从教育角度观察分析,有价值,有意义,在学生看来却不过是人生的一分钟、五分钟,过眼烟云,太平常了,“想不起来了”。我当年用心努力,并没有让学生形成有价值的记忆。学生毕竟处在受教育阶段,他不大可能明白教育的意义,更因为在一个讲求“成功”“实用”的环境中,不能直接形成利益的过程都会被认为是“无用功”,学生在各种干扰与压力下,会忽略教育的“示范”。
这样看,有可能会让教师感到失落:为了人的未来,教师用心去做的工作,在学生那里反应如此冷淡,我们今天的认真还有什么意义?你全心全意去做的事,连一点点意义也没有的话,你的劳动价值何在?
可是,正因为想到这一点,我更得努力去做了。我做,是因为认识到所做的符合教育要求,遵循规律,恪守常识;我尊重自己的职业,至于教育对象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还真不是我能预期的(特别是在目前的社会状态下)。我只是尽个人的努力,以不枉职业责任。我尽了自己的努力,付出劳动,在这个过程中发展了智慧,身心愉悦;再说,谁能肯定那个“一点点”不会出现呢?如果认为有“不会出现”的可能,我便放弃,就不作为,就认为未来的一切与我无关——每个教师都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失望,放弃努力,那整个教育的状态将会变得更糟糕。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有几十位教师教过他,如果每个教师都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徒劳的,因此失望,因此懈怠,“教育”在这个学生的眼中就有可能是无价值的,他在未来会为自己的无所事事与平庸找到足够的理由。
至于学生如何认识教师的作用,我认为不必也不能寄予过高的期望。我们应当重视学生的学习,但教师不能也不应把职业自信寄托于“学生评价”上。我曾在一些教师的评审材料中看到动辄几十页的“学生评价”,这些由学生书写的对教师的评价赞扬,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让人感到不安:学生是出于真心吗?这位教师怎么能收集并记住这么多学生的赞誉?这种评价会不会给学生造成负面认识?同样,我也看到,一些学生对学校组织的“教学评估”中不负责也不认真——有些学生因为不了解评价项目的含义和标准,随意性比较大;有些学生“重教轻学”,过于重视分数,不理解教师的教学,评价不够客观。学生评价未必准确,而学校以此来衡量教师的专业水平和工作状态,可能致使教师和学生产生隔膜。教师把职业自信建立在学生评价上,就有可能放弃教育原则,取悦学生。再有,教师“和学生关系亲密”“爱每一个学生”,是不是就一定优秀?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学校就是学校,教师就是教师,教师果真“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或许反而是错误的职业认识;如果学校让教师成为学生的保姆,将是更糟糕的选择。中国教育文化遗存的许多观念值得我们这代教师反思。
反思自己的经历,我想到,教师必须有职业的自尊自信,必须始终保持职业精神,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认识到,教育所能做的事是有限的。终有一天,学生会走出校门,去学更多的东西。我们的教育,可能只是为他打了点“底子”,凭借这有限的基础走上社会,在未来的生活中会不会动摇,仍然是个问题。教师学养对学生有影响,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群体和社会的影响。因此,教师自身不能高估教育的作用,不能把学生在未来出现的积极状态都当作教师教育的成果。如果学生的成就全是教师努力的结果,那么学生作为社会人,其品格学养的欠缺也必然会被当作教师教育的失误——我们有没有能力承担这样的责任?现在,但凡社会有什么负面现象,人们都会习惯性地指责是“教育出了问题”,至于教育为什么会出问题,教育受什么控制和影响,则无人深究。有毕业生说“我的数学是某某某老师教的,我永远感激他”,这个“某某某老师”便因此而自得;但也有同班毕业生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这位“某某某老师”是不是会自卑呢?如果有学生说“我外语差,是因为某老师曾批评我缺乏天赋”,我未必认为那位教师要负全部责任,也可能认为这名学生有性格缺陷。学生过于重视教师的作用,他就有可能“轻学”,也很难“会学”。总之,教师不能认为自己的作用是无法取代的。学生在漫长的学习道路上不断地遇到善于学习的教师,见到努力工作的教师,他因此思考人生,思考未来,思考一些大问题,这样的教育才是有意义的。
真正的教师,首先在于他通过教育活动把自己的学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其次在于他能否在个人的教学活动中升华并扩张教师的职业属性,让学生看到一个人在社会上站立的姿态,而不是扳着手指头告诉你,他的门下共出过几个“北大”“清华”,“一本上线”多少人,竞赛获奖几何。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在错综复杂的社会,教育对一个人的生存、生活会有作用,但也要看到这些作用可能的实效。教师认识到时代、社会对人的影响,就不能夸大教育的作用。不过,如果一名教师固执地认为自己真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别人不但不要再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和他谈话也要小心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