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谈之十一】不能“读死书”
上世纪60年代读中学,学校组织“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有些话耸人听闻,如“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时时提及。把“读书”和“死”联系在一起,让我们这些少年感到“读书”的恐惧。可是,在那些年,学科教学受极左思潮影响,可读的书已经不多。“文革”尚未开始,学校里已经找不到一本《论语》,“封、资、修”文艺已在逐步清除,学生即使想尝试读那些能“致死”的书,也未必能找到。我们一直很困惑,一个人读书果真会读到不知世事、不会劳动的地步?羸弱到连饭碗也不会端,活着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我们并没有具体地见到那样的人,因为我们已没多少可读的书了。
“文革”中到了农村,更没有书读时,常想到教师带领我们批判的那个“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竟至有些羡慕:毕竟有书可读,用农民的话说,“撑死也比饿死好”。“文革”终于结束。到了上世纪80年代,“教育的春天”来了,一切正常了,对少年儿童的教育变成了“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那段时间人们经常絮叨的是“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再后来,应试教育之风大作,“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逐渐变成了“死做题,做死题,做题死”。
“死做题”和“读死书”大概是一回事。有教授说起不敢让硕士研究生帮忙办事,“出了校门总是认不得回来的路”,“不会交流,不懂礼貌”,“做错了事,不能批评,才讲一句她就哭”……我问,会不会是个案?回答说,并不罕见,程度不同而已,有的口讷,不会请教人,有的不懂尊重人,有的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然而,读书都很善于死记硬背,对考试也是异常认真。我们探究原因,教授认为是“中学没教好”,“该教的没教”。我和教授意见不一。我认为是“该学的没学”。他不是“死读书”么,读多了,总该有些顿悟,书上的道理,为什么不去实践一下?读书读到硕士,小学6年、中学6年、大学4年,一般要16年时间。在这16年里,他一直靠人护着罩着,处处有人侍候;他读书心无旁骛,从“起跑线”开始,目不斜视,直奔终点,他怎么会想到要分清东南西北?
生活要继续,学生总得离开学校的,教育就是教会生存。可是我不太敢想,“读死书”的学生,走出了学校,怎么生存,能否有什么成就姑且不论,也别指望了;怎样与人相处,怎样组成家庭,怎样教育子女,等等,无数的生存难题,他怎么一题一题地去做?
学校教育,要让学生懂得“教育”与“社会”的关系,离开课堂,还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学习,了解社会,获取智慧与人生经验——这,可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会生存”。当然,在学校也能看到许多“会学”的学生。他们有阅读习惯,兴趣广泛,也就有许多朋友;他们会说话,有礼貌,善于和不同的人群相处,不惮于和陌生人打交道。在这类学生看来,“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都“可学”;见多识广,事事关心,也“可学”;而不同的老师,都是“师”,不管什么书,都应当去了解一下,因为他在发展自己的比较、判断和选择的能力……
“会学”的学生,眼中处处有“可学”的知识,能保持好奇心和想象力(这种能力甚至一直持续到老年);他总能发现事物的趣味,发现生活的优雅;“学习”,在他是享受,根本犯不着“刻苦”。他有个人的爱好,这些发自内心的喜爱,让他快乐、轻松。即使学习紧张,他也能利用个人的爱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内心的充实能让他从容面对复杂的问题或困境。我的学生中,有些学习生活一度遇到困难,我向他们表达关切之情时,他们平静地跟我说:“谢谢老师,我会有办法的。”
教师教学的困难,常在于一些学生内心过于偏狭。有些学生上了中学,仍不善于和老师交流;个别学生成绩尚可,但见了老师甚至连问好和道别也不会。每见及此,我总认为“有些来不及了”:一个人不会与人相处,他就失去了许多学习的机会,他不大可能成为聪明人。一名高中生,读书10年以上,应当有丰富的读书经验,应当有许多获取知识信息的途径和手段,如果在课堂依然等着教师“喂”和“灌”,这样的学生在未来不会有什么作为。20年前,教茅盾的《〈水浒〉的人物与结构》,课上完,有学生低声问我:“这里一处,‘打方腊’是什么意思呀?”我惊呆了,看着他的同桌,同桌疑惑地说:“不是‘打蜡’吧?”我问:“历史课本上不是有‘方腊起义’吗?”他们说:“那就是个人名了?”多年后我还能记得他们的神情。高二的学生,如果没有阅读意识,没有积累意识,没有查字典的习惯,教师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我和同事说起这件事,同事说:也许中考历史就是走过场,或者当时他为考试背过,考过了,就不记得“这个”就是指“那个”了。这件事如今我还记忆犹新,因为类似的事也常遇到。我因此想到,学生没有问题意识,不知道下了课应当做什么,离开教师就不会学习或只是功利的学习,都可能造成学生背离常识、孤陋寡闻。这样的学生,连向同学请教的意识也不会有。比如“打方腊”, 这位学生和他的同桌不知道,但绝不表明教室里无人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得不知变通,只知考试,往往会有些“呆头呆脑”。应试教育就这样败坏了一代人的学习品质。
学校有正确的教育,学生就能有正确的学习意识。学生在读书之余,广泛接触社会,就有可能改造学习观念,革新学习方法,接受创造性思维,因为这样的教育把学生视野引向未来,对人生有新的憧憬。我们要求学生“接触社会”,接触什么“社会”?怎样去“接触”?没有教科书指导,任何“教”都可能是照本宣科的教条。比较好的办法,是让学生自己去体验。学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就不至于迷乱。教师过于担心学生接触社会后产生问题,除了对学校教育缺乏自信,也在于他自身认为社会存在问题,害怕学生受不好的影响。其实,学校不可能独立于社会,有什么样的社会风气,就有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学校。学生尚未出校门,“社会影响”早就进来了。比如,社会的官本位文化,学生不出校门就能见识:校长出入官场,学会打官腔,回到学校,依照的便是社会程式,讲究仪式,讲求“座次”。这些,不是学生需要了解“社会”,因为迟早要被文明时代淘汰。
事事关心,视野开阔,学习的机会就增多,也就能积累智慧。因而,学生需要走出学校,接触社会。中国是个制造大国,但很多中学生(也包括大学生),完全不了解工业生产,他们甚至从未亲眼见过工匠的劳动;同样,很多学生父辈来自农村,然而他们也不了解农村和农业,不懂农时,他们的记忆就是如何把“农村户口”变为“城镇户口”的奋斗过程。在这里,“社会”“人间”“情感”都虚无了,他在课本上所学的知识和眼前的一切有什么联系,他不知道,也看不出“这个”其实就是“那个”。旧时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是“读死书”之一种。然而,一名有社会意识的学生,一名有“乡愁”的学生,一名眷恋脚下土地的学生,他对劳动者,对人,会是有感情的,他能想象出人们在如何劳碌,人们在期待什么。“社会”在他的思考中,是人间,是生活,是劳动,当然也是学校,更重要的学校。
举凡人类文明,皆是需要感受的思维智慧,与金钱无关;学生丧失学习趣味,鼠目寸光,创造力和思维情感则无从说起。我青年时代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读书不多,有很长时间处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无书可读。然而,生活在所谓的底层社会,和农民在一起,我一直在观察、学习,学习他们的生存智慧。我甚至认为,我最早的经济知识和社会学知识,都来自农民,因为他们讲述的,往往是最适用、最简明的经济和社会知识。费孝通以“江村调查”成就一生学术地位,也可以说明,学习者必须关注社会和时代。当然,如果能有厚实一些的学习“底子”,能读得“活”一些,走上社会也就如鱼得水。
“见多”方能“识广”。无论如何,在学生需要广泛接触人间,获取最丰富的学习途径时,学校和教师必须以正确的教育观鼓励并引导,而不是把学生“圈养”成读书做题的机器。所谓“读死书”,往往不仅是观念方法落后,更多的可能是读书的目的有问题。如果没有利诱,一个人不大可能把头埋进书堆而不抬头看人间。落后教育的最大的危害,就在于毁灭学习兴趣,堵死了通往智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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