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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t that question!|当中学老师时的手记 (1)

正宗小李 小李的冥想盆 2022-10-03


2019年到2021年,我在上海的一家国际中学做语文老师。国际中学的意思是,它采用国外的中学学制,向其衣食父母许诺一种更为上乘的教育品质,而这条道路的终点则是响当当的国外大学。然而,在这所学校里,我发现了真正的中体西用:衡水式的管理嫁接到洋派课程里,于是申请国外大学也摇身一变,成为了洋高考。尽管学校既没有心理咨询室也没有医务室,课程设置也涉嫌虚假宣传,但是做高考复读班起家的老板,还是凭借一脸灿烂的笑容和推销员的铿锵口才,理所当然地向每位学生一年收费近二十万。

我当时之所以选择它,放弃了华师某附中的offer,是以为在这里可以相对自由地安排授课内容。那是好大的诱惑!现在我都记得,在正式开学后的第一次课上,我兴致勃勃地跟学生说,语文不是课本上这些死掉的文章,如果这么看待,那它们就真的失血而死了,而只有在我们的言语和交谈里,它们才会复苏。我还说,语文的创造就是为了打通人和人,所以我希望的课堂就像一个生活舞台一样是生动的,我根据大家来调整我的语言,这是我们共有的东西!这种激情在学校里被轻而易举地磨损,随后的两年里,我颇遭遇了一些挫败,在挫败中一度对教学失去兴趣。但也开始醒悟:在崩坏的系统里,没有人能真的躲进小楼成一统。如果想制造自己的氧气,那就要重新种下一片生态。

要开始做新的梦了!
准备在做梦的同时,慢慢整理两年里我积攒下的惊奇和困惑,有些事一天想不明白,就一天不该忘记。
问题就和梦一样,都能让人免于饥饿,是生活中紧迫的必需。



当老师时的心理状态(咳


【这篇的内容主要来自过去两年的日记片段,涉及一点点比较general的问题,后面空闲了会整理关于教阅读和写作的专门的笔记!】


以下是笔记。



宁有种乎

有次给学生看陈年喜的诗,顺便就讲起北京清除低端人口的事情。有个素来聪明好奇的学生,直率地说,虽然他们【确实】是低端人口,但这样的叫法好像不太好。



“渣”

学生们身上有更为二元的善恶观,有更淳朴的道德情感,但似乎也更容易被利用。“渣男”、“白莲花”之类的词语在侵犯他们的头脑,有次我用投影仪给学生放金斯伯格大法官的纪录片,前半段讲到,金斯伯格法官在读大学的第一学期,never dated a same person。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笑,在熄了灯的教室角落,有个女孩幽幽地吐出一句“渣女”。



围墙内的学习

有次作文题目是“公园的下午”。学生们表示很久没去过公园了。他们也不去超市。寒假时,大部分学生从第一天起就被塞去上补习班,从年前一直上到开学,唯一开心的事情是补习班老师偷偷请他们喝奶茶,在微小的违禁中享受一种偷来的真快乐。一方面是物理空间里的生活多样性似乎在萎缩,一方面,赛博空间正在接管他们的生活和感官,记叙文写作里越来越多出现游戏场景写作,小红书、抖音见闻写作等等。



想象力

教学生写议论文的时候,曾经花过一段时间带大家辨识立论的前提是否合理。

“某市的教育质量有所上升,因为今年的清华北大录取人数是去年的 1.5 倍。” 这个陈述是否有漏洞呢?学生说,不合理,因为清华北大录取人数不代表教育质量。我心头大喜,又问大家,那教育质量可能还包括啥?学生说,还有一本上线率啊。有人说,还有重点本科率啊,师资啥的。我心里悲伤了,这时候一个学生说,学生的幸福指数,这个是不是也算在内。



什么是教育能给人留下的?

有次讲文言文,我犯了一个大错,在课件里放上了一段译文供大家校对参考,接着就目睹了一桩奇迹:一位课上素来不专心,像长颈鹿一样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的男生,好像听到了什么信号一样,忽然离奇地开始狂抄,眼睛抬起来看课件的时候手依旧翻飞不停,手眼联动,极为娴熟,仿佛在比着模具画素描。他好像完全不觉得这里有什么思考的必要。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身体记忆,什么叫“训练”,什么是“教育”能给人留下来的事物。



自由

纵使一切都荒诞无比,但学生们野火烧不尽的游戏精神还是最感人的!他们吹泡泡,用纸卷搭玩具模型,在学校的小道探险。在上课铃和下课铃之间,在老师转身和转过来的空隙里,学生的活力像炮仗一样可以瞬间炸裂。今年一月的某天,湖面结冰了,中午从食堂出来,湖边围着一大群学生在砸冰。他们手里握着亮晶晶的东西,近看才发现是冰块,这些家伙们从近水处捡起小碎冰,用它们当炮弹,疯狂地砸远处的冰面。真是不怕冷!有个男生抱起电脑屏幕那么大的一方冰,摆出掷铁饼者的架势,下一秒,池子里就多了个陨石坑似的大洞,那冰块在水中浮沉了一会儿,好像在呼救似的。还有个男生举起一根拖把,仿佛要开荒一样,使劲儿往水里一砸,一时间冰花四溅,围观者像中了大奖,集体发出野兽般不知是喜是怒的叫声。


天赋

离职前我监考过一次物理实验。非常好玩。有的人永远马马虎虎,桌上的木条像个风筝似的一直危险摇晃,有的人屡次把金属砝码掉在桌上,发出吓人的哐哐声。还有的摔了弹簧,或者总是跟老师举手要蓝丁胶,但又粘不牢,脸上频闪着躁动的神情。总之,失败的人各有各的精彩,有一种无法把自己安安稳稳收进某种标准的原生态。有的人就截然不同,双手收放自如稳似花豹,或者动作精准如弓箭手,仿佛天生具备一种稳妥的风姿。

当时看着这些木条和砝码,我就走神了,好像在观摩一场更大的实验。每个人身上都坠着不同的铅块,让每颗心表现出不同的倾向,而人最为智慧的方案就是忠诚于它,如其所是地表现它。因为就算你不想与之合作,冥冥中也摆脱不了它的引力。可惜的是,尽管每个学生身上都有不同天赋的萌芽,以及表达激情的先兆,但是他们要么不自知,不被发现,要么隐约知道,但是因为卖不出好价格,也就暗暗地熄灭了。每个人身上那些旁逸斜出的东西,那些不合规的潜质,慢慢就被削减成零。

至于教育能做的究竟是什么?人是否应该在教育中(或至少是获得支持)长成本来的ta,如果人的先天价值在充分发展的情况下,对自我、对社会是有积极意义的?还是说人就应该像现在一样,被教育尽量削减那些不合社会要求的特质,即使社会根本就是个丛林?



恐惧

在学校里,在耳濡目染中,我发现最“好用”的“管纪律”大法是“摆脸色”,用国王一般威严的脸和语气震慑人,尽管这很可能只是一种情绪胁迫。让学生怕!

但老师自己就不怕么?

有两件事经常闯入我脑袋,一个是入职培训时,有个新同事分享她当老师的感受,原话是这样,“很高兴,因为学生见了自己都问好,感到很受尊敬”。当时我十分惊诧,人是有多渴望被尊敬的感觉呢,以至于要依靠教师的外皮从学生这里找尊严。

再就是有次,和某班主任聊到一位我认为很可爱的学生,班主任赞许地说,嗯她挺乖的,就是理科不太好。一刹那间我愤怒极了,那学生口不能道辞,在人多的场合总显得有些过敏而局促,但是她会在文章里热烈地写到对社会不公的看法,颇有一种内蕴的激情,只是被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她也参加过一次歌唱比赛,唱的是老派的民歌,没有多少身体动作,手虚握着拳,十分警觉的样子。结果在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班主任心里,她只是个守规矩的人,在理科的衡量体系里还落败,她身上那些宝贵之处完全没有被提起,却被“乖”这么个暗示了奴隶道德的词所概括。

其实老师们也害怕吧,“乖”和“被尊敬”就暗含了老师们的恐惧,怕丢人,怕管不好班级,怕成绩不好。恐惧和无力的老师会采用最具效率的方式,不是所有人都有余力思考应然的问题,而且,如果老师本身也都身处于被管理和考核的纪律之中,螳螂必须捕蝉,不然黄雀就会扑杀。



难忘的歌

两年前的学生在作业本角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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