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唱文化到杜尚的现成品艺术，漫谈 Virgil Abloh 的时装探索
《i-D》The Here and Now Issue, No. 340, Winter 2015 摄影：Stef Mitchell
当地时间 11 月 30 日晚，Louis Vuitton 依照逝世创意总监 Virgil Abloh 的想法，在迈阿密举办了 SS22 男装系列的秀场版本，来作为三年前的 SS19 系列的呼应和重申。在生前的采访中，Virgil 表示 SS22 系列「旨在消除与某些基于社会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灌输的着装规范相关的无意识偏见」——于是，运动服、帽衫等「随意」的街头装扮与「正经」的西装三件套穿插搭配，腰带是武士服装的系法，下装为苏格兰格纹裙和 A 字裙——形成新的搭配「规范」。品牌近期发布的 2022 早秋是由 Virgil 设计的最后一个系列，将养蜂人面纱帽和及膝裹裙作为男性搭配，展现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未被社会影响的想象力。
Louis Vuitton 迈阿密 2022 春夏男装大秀现场 摄影：Amari Arrindell
在这场秀中 Virgil 只是单纯地想挑战着装规范吗？
不论是从族裔身份还是街头文化上来说，作为首位在法国奢侈品牌担任创意总监的非裔美国人，Virgil Abloh 是边缘化时装群体融入高级时装的代表。根据他生前接受独立时尚杂志《Vestoj》的访谈来看，他想做的远远不止「挑战着装规范」：
他的整个设计生涯都是为了在白人掌握着话语权的领域传达来自黑人的声音——即便是在当前拥抱多元的环境下，时装对少数群体，特别是黑人来说，依然处于「允许进入」的被动状态。他想改变的是基于白人制定的外在和思维上的「标准」，以及改变同种族群体在这类标准下的思维定势。
在时尚界，艺术界，设计界，白人欧洲标准被视为理所当然。「我的输出不是关于这件夹克或那场秀——而是关于底层逻辑。」他认为，他不仅可以站出来绕开传统的欧洲时尚标准，甚至可能将其颠覆颠覆，重新定义今天的「创意」可以或应该是什么。
说唱团体 Run-D.M.C. 经典运动装扮对比 Louis Vuitton SS22 系列
Virgil Abloh 的另一个身份是 DJ Flat White。事实上，他的设计理念与嘻哈文化息息相关——嘻哈文化起源于 20 世纪 70 年代的美国贫民区，其中大部分的居民都是黑人。从来自纽约布朗克斯被称为「嘻哈之父」 DJ Kool Herc 举办的那场「Back to School Jam」户外派对开始，嘻哈文化开始席卷全球。其中说唱音乐作为由黑人主导并引领发展的音乐形式，由当年的小众派对音乐成为全美最流行的音乐形式，也是当下在全球年轻群体中流行的音乐风格之一。
说唱音乐相比传统唱法更注重文字本身，伴奏常选用「采样」的形式。「采样」是指取现有音频的一部分作为一种音色或片段，经过处理、重建，直接或间接用于新的作品里。采样的出现，在当时可以说是大幅降低了制作和演唱音乐的入门门槛：可以不懂传统乐器，可以不懂乐理，甚至可以「五音不全」。主流音乐界也因此视说唱为肤浅和低俗，拉低了音乐在大众眼中属于「高雅艺术」的性质——而这像不像 Virgil 从出道以来一直受到的质疑——事实上，这种偏见依然存在，最明显的是在说唱开始走进主流之后的中国：今年的爱国说唱歌曲《百年》被批评「不该随意推广无知个性的美国街头文化」。即便在欧美，仍有部分业内人士视说唱 Beats 为采样源的「衍生作品」而非「原创」。
Virgil Abloh 负责设计的最后一个 Louis Vuitton 男装系列 22 早秋
当某种曾经不是标准的事物成为标准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即使同为黑人音乐，一样以 Loop 为伴奏，80 年代 R&B 跟说唱可谓「老死不相往来」，双方阵营谁都看不起谁，为了追求「纯粹」，以各自唱法中出现另一种风格为耻。到了 90 年代，两者已经开始融合；在其他形式的歌曲中插上一段说唱由听觉违和或被批评画蛇添足，到现在已经是「万物皆可说唱」。
在说唱音乐中，白人反而成了需要遵守游戏规则的参与者，而非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90 年代的 Vanilla Ice 是第一位被乐评界认同的出色的白人说唱歌手，随后被封神的Eminem更是「白人闯荡获得黑人认可」的最典型例子——说起来像不像种族转换版的 Virgil ？
某种意义上说，说唱将「音乐」拉下人为筑就的神坛，并逐渐进化为标准音乐一部分的发展史，就是Virgil希望的，以他的力量去改变时尚的最好结果。Virgil 与嘻哈文化的关系，不只是他的 DJ 身份，更是他在嘻哈音乐圈内的人际与合作关系。而 Virgil 想做的，也类似于他的好兄弟 Kanye West 正在努力的，以黑人音乐冲击全音乐领域。而近期最广泛的流言是：Kanye 将担任下一任 Louis Vuitton 男装创意总监，以完成 Virgil 未竟的事业。
Virgil Abloh 担任 Louis Vuitton 男装创意总监的首秀后与 Kanye West 相拥而泣
Virgil 的「远大理想」会实现吗？
由采样可以联想到 Virgil 最受争议的「3% 理念」：一个人可以通过将原来的设计改变百分之三来创造出一个新的设计。信奉着实验艺术家 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精神的他也提及到现成品艺术的概念并与其类比。
而 Virgil 与杜尚的区别在于，不论是说唱采样源（爵士、放克、摇滚等音乐）还是那些被 Virgil 在设计上所「借鉴」的作品，它们并不是「在生产时并未有任何艺术考虑的、批量生产的物品」。
因此，即便没有比肩杜尚的才华和独特视角，将这些「作为一件有审美意义的物件组装或展览出来」的难度相对较低。
杜尚的现成品艺术作品，《泉》、《瓶架子》和《自行车轮》
杜尚的传统艺术作品《药房》（1913）、《下楼的裸女 2 号》（1912）
与此同时，在拿杜尚做类比时，有一个概念经常被有意或无意地偷换：杜尚不是只有《泉》和《现成的自行车轮》，还有《下楼的裸女》、《药房》等传统的艺术作品，只靠后者他一样可以在业内留名。也正因为这些传统作品的高含金量，他反传统的行为在后人看来便显得极有说服力。而在时尚界真正符合现成品艺术的概念、并做到拥有杜尚般地位的设计师，是 Martin Margiela，恰巧也是 Virgil 的致敬对象。但 Virgil 除了「3% 理念」的衍生品以外，几乎没有符合传统制衣评判标准的「高水平」作品。正如他在一件背后有拉链的西装夹克被指与 Yohji Yamamoto 的作品相似时的回应：如果设计师一直都给 T 恤开两个口，我也给 T 恤开两个口，算不算抄袭？——以传统评判标准来看近乎诡辩。
这类「拿来主义」在说唱音乐中很常见：只要拥有唱片，就可以随意对音乐文件进行采样。
对于采样源几乎唾手可得的特殊性，音乐行业后来规定：商业用作品在采样前应当获得采样源版权人的许可并支付采样许可费用，不然就定义为抄袭。类比到时装，我们买衣服只是买了服装本身，并不是服装的设计理念，而一旦设计被模仿、打板、流水线生产便会受到谴责，设计行业并没有「付费采样」的明文规定。
很难说 Virgil 等街头设计师没有潜移默化地受到这种「拿来主义」的影响，并自觉合理地应用到时尚设计之中。
著名时尚博主（警察）Diet Prada 对 Virgil Abloh 「采样」的不完全统计
Yves Saint Laurent vs. Louis Vuitton
Calvin Klein vs. Louis Vuitton
Raf Simons vs. Louis Vuitton
虽然承认「创造」一词的社会学意义，但杜尚本人却对艺术家的创造属性表示怀疑，Virgil 的目的之一也是如此：改变时尚规范以降低门槛，使更多人可以参与时尚，这其中就包括「原创」一词的定义和界限。出于「普及」目的而降低标准或门槛的不只是说唱。奢侈品牌为维持高端形象，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做广告的，而现在各品牌的大使和挚友多到数不过来。上世纪流行的「特许经营」，即将品牌名字授权给大众市场制造商，在品牌高管发现品牌普及的同时品牌的价值也被淡化后被逐渐淘汰，转而推出大量成本廉价却具有不必要高端特性的「优质平庸」产品，提供一种表面依然存在排他性而实际上来者不拒的氛围。
上述操作的共性在于：奢侈品牌一直都是标准的制定者，而非大众。而在大众心照不宣的群体决策层面，时尚的规范本身就一直在降低。譬如关于「正装」的着装规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简单，比如一百年前的女性日常必须穿裙装，长裤只能作为工作制服。但 Virgil 的「3% 理念」使得被采样者得不到他们应得的「版权费」，也就未能像说唱成为一种标准的过程一样被大部分群体所认可。同时，在时尚民主化的当下，也没有机构和个人能像 Charles Frederick Worth、Paul Poiret、Yves Saint Laurent 等大师前辈一般具有绝对话语权，有底气且令人信服地对边界下标准定义。
Louis Vuitton 2022 春夏男装系列 「Amen Break」
时尚史上不乏黑人设计师的出现，比如 Dapper Dan、Kofi Ansah、Chris Seydou 等，但他们都不曾如 Virgil 这般获得了巨大的声量。如果 Virgil 如前者般循规蹈矩在框架内行事倒也罢了，但他直接潜入时尚中心，借嘻哈文化的潮流，以在外人看来是「捷径」的方式在时尚史上留下自己试图改变规则的印记。如同特洛伊木马，静待时机反客为主——在 Louis Vuitton 这样的百年白人精英品牌中成功达到目的已经足够不可思议。而 SS22 男装系列的主题，知名采样源「Amen Break」，在 Virgil 看来，便是黑人创造的标准对流行体系的成功一击，辐射出黑人领域，进而改变电子乐，在英国催生锐舞文化等等。从这一方面来讲，Virgil 实现了「成功一击」，建立了一套标准，但还未开始辐射出去——他成为创意总监这件事依然属于「允许进入」的被动范畴，而不是「非我莫属」。
他认为，除非大众能更好地理解用来衡量一切种族的、根深蒂固的白人标准，以及其与黑人标准的趋同和偏离方式，否则黑人创意人士和知识分子将永远无法抛弃这个前缀。
「在回顾我的生活和事业生涯时，我希望自己留下的不仅是一些无生命载体，更重要的是，留下『改变主流』的逻辑。」主流对「原创」的评判标准，Virgil 暂且无力改变，但他还是成功折起了这架「纸飞机」。虽然现在坠落了，但会有更多后人接起它，再次用力掷向天空。
撰文
Mascarar & Davina
编辑
瓜子
排版设计
SALUS
图片来源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