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sts in Residence: 摄影师 David Macke 探索男性气质中的表演与真实
David Macke 是一位现居纽约的艺术家和摄影师，但他来到纽约和进入艺术界的时机可以说是姗姗来迟。成长于美国乡村地区的他在搬去西班牙学习诗歌创作之前，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不合群的 Outsider。当他终于搬去纽约并在剧院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慢慢开始了对摄影世界的探索。起初，他只拍摄自己的男友，经过多年的积累，他创作了一系列关于其他人像的摄影项目，并与纽约著名非盈利书店、出版社 Printed Matter 一起制作独立杂志，进行绘画创作。
对于性别和男性气质的长期观察，使他与被拍摄对象之间建立起一种独特的关系，他的拍摄开始清晰地反映出自己的情绪感受和身份认同。David 的摄影风格柔软而又有力量，存在于传统肖像和随手快拍之间。他的作品直接明了，大多数时候都只为了纯粹地反映出被拍摄者独一无二的美丽。
在最新一期《i-D》中，David Macke 在为我们带来全新的摄影与绘画作品的同时，也与艺术家朋友 Anne Collier 进行了一次对话，聊聊自己在压抑环境下长大的成长经历如何变成他如今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以及他对男性气质中的表演与真实的理解。
ANNE
那我就从头开始吧。我好像也并没有那么了解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我在华盛顿州的亚基马（Yakima）长大，在西雅图东边大概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亚基马在一个山谷的中间，被山脉环绕着。
DAVID
ANNE
在那里长大，好像还挺酷的？
我在那里成长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我出生在一个更小的城镇上，叫 Union Gap。我的家人都是牛仔。我们以前会在山谷里骑马，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那里的大自然很漂亮。我从小钓鱼，我的父亲是个非常热爱户外活动的人，但我小时候经常被城市里的生活所吸引。
DAVID
ANNE
我和你有很相似的背景，不过我一直穿梭在不同的地方。
我有一帮朋友，他们觉得自己是冲浪的人，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山谷小镇上。我们为当地电视台制作视频，我们演绎不同的角色。大部分的童年时光，我们都在小镇的环境里很愉快地成长。
DAVID
ANNE
所以你从哪里获得文化上的教育？
从我的奶奶那里。她人生经验丰富，经常旅行，对我来说非常的厉害。尽管那个时候我可能也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那种感觉很吸引我。
DAVID
ANNE
是从那之后你开始对音乐感兴趣的吗？
我买的第一张专辑是《Purple Rain》。我还记得那时候学校里面所有女孩都戴着 Michael Jackson 的徽章。音乐是一种自由，一个出口。
DAVID
ANNE
这大概也是你找到属于自己群体的一个过程，对吗？
是的。喜欢相同的音乐会让你感觉到你是某个更大群体的一部分。
DAVID
ANNE
那你觉得自己最初接触到图像的契机是什么？
应该是那种小镇超市里卖的青少年或八卦杂志吧。我不是逛博物馆和画廊长大的。
DAVID
ANNE
其实你在间接描绘一个对于同性恋不太友好的环境，是这样吗？
对的，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觉得喜欢同性是不被允许的，如果人们发现你是同性恋，你会受到攻击，会被毁掉。所以，在这方面我确实经历了很多痛苦：在一个人们相对落后的小镇上长大，那些吸引你的人也是用双重标准对待你、伤害你的人。
DAVID
ANNE
其他直男吗，还是？
对的。其实我一开始摄影的时候，我在思考的是做一名男性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在之后的过程中，会有一些想通的时刻，比如 「噢， 我在拍摄的这些人，也许就是在我成长过程中会叫我『Fag』的人，但现在他们想让我为他们拍照，因为这可以让他们变美。」我不知道现在这些小镇是什么样子，因为我很难再回去了。比起亚基马的街道，我在纽约的街道上感到更有安全感。
DAVID
ANNE
这是一件好事。所以，你念完高中了吗？
我高中毕业之后去了太平洋路德大学，从那里又去了华盛顿大学学习表演。我还参加过大学的兄弟会。
DAVID
ANNE
这是段奇怪的经历吗？你有被霸凌过吗？
我不记得我被霸凌过，但我因为行为太过大胆被踢出了组织。我那时候表现得很大男子主义，试图在衡量男子气概的标尺上找到自己适合的位置。当你和这样一群人生活在一起，你就得融入他们，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你要建立自己的帮派，这是你生存下来的方式，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DAVID
ANNE
这算是个有关「极端男子气概」的实验吗？
我在高中的时候打橄榄球，整个童年时期都在运动。我的父亲是个橄榄球教练，但我一直都感觉自己无法满足他的期望，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男权主义了。因为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看待事物的价值观与你自己内心的价值观不相符的环境里，那么用健康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身份这件事就变得很困难。
DAVID
ANNE
那所以之后你去上大学，学习了戏剧，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呢？
之后我搬去了西班牙的格拉纳达。西班牙改变了我的生活，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当你使用另外一种语言，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你也因此能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
DAVID
ANNE
是什么让你开始摄影？
我直到搬去纽约后才开始摄影。在西班牙之后，我去了洛杉矶，然后我才搬到纽约开了一家戏剧公司。
DAVID
ANNE
什么！
对的。我之前开了一家戏剧公司，我就是这样认识我们的一些共同朋友的。但我一直都在看时尚杂志。我感觉自己一直都是一个艺术家，我也一直都在画画、写诗。我在西班牙学习的就是诗歌创作。当我来到纽约，遇到我的男朋友，我才开始给他拍照片，那是在 1999 年。我现在依然和他在一起。他是我拍摄的第一个人。之后我认识了我们的朋友 Jack Pierson，通过与他和其他艺术家的接触，我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艺术。
DAVID
ANNE
那剧院后来怎么样了？
开戏剧公司是一个刻意的选择。我和一群很棒的人共同经营这家公司。我们一起做事情，也获得了一些成功，但我很希望能创作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于是我就通过摄影去深入探索做一名男性意味着什么。我在几年的时间里拍了 300 多个男性，也最终意识到了我可以做一个摄影师，甚至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关于男性认知的东西。
DAVID
ANNE
这太棒了。那你现在创作又会思考些什么呢？
我会更宽泛地思考一些关于身份认同的东西。我最近准备要开启一个专注于女性的拍摄项目。
DAVID
ANNE
在某种程度上，你的作品有一种怪异的特质，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也这样认为。你的作品会让人感觉好像不确定自己在看什么，是一张时尚片吗？还是一张人物肖像？或者是一张快照？有很多人会故意追求怪异的效果，但你的作品却自然带有那样的气质。
我自己一直都是从「真实」和「直觉」两个方面出发，相信你与被拍摄对象之间建立起联系的过程。我不会遵守某些特别的规定，只是跟随某个有魔力的瞬间，和尊重那个我正在拍摄的人。我在寻找一种真实。成长过程中，我受到过各种不同的评价，但在某个时间点，我接纳了自己，并让这成为了我的长处。
DAVID
ANNE
你的作品中有很多裸体，这也会是你拍摄女性的方法吗？你又怎么看待裸露与时尚的关系？
首先，我很热爱时尚，因为我热爱那种创造出另外一个魔幻世界的想象。
DAVID
ANNE
我想这其中也有戏剧影响的成分。
没错。我把这一切都看作是表演。我创作的时候脑海里经常是这样想的。我希望我的摄影能够带有一种戏剧性，因为我对这种人们每天在做的表演很感兴趣。作为一个男性出现意味着什么？谁会被当成一个男人，而谁又不会？这是我在我的照片中经常去解构、重建的一些东西。但特别谈到裸体方面，我觉得是因为我来自小镇的成长背景让我想要做一些带有争议、大胆的东西，而且并不为此感到抱歉。现在到处都是女性裸体的照片，而且在我看来，相比于男性的裸体，女性裸体的样子似乎更容易被接受。
DAVID
ANNE
是的，日常生活的平淡和天马行空的气质同时存在于你的作品之中。我猜这就是怪异的来源吧，或者说一种张力的源头。
我对那种把模特当成道具，而摄影师只想要从他们身上榨取些什么的照片不感兴趣。我想要庆祝他们的心灵，庆祝他们的美丽，因为归根结底我想通过摄影来歌颂美，你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找到美。
DAVID
ANNE
所以在图像创作上，你认为什么影响了你？
我其实对所有事情都有所关注，纽约上城、下城各种艺术的东西。我很爱电影和电视剧，也很爱图像本身。我总是被那些表达真实的照片所吸引，它们总是有那种意想不到的美丽。我看待艺术的体验或许跟所有人一样：我等待艺术会带给我什么感受。会震撼到我吗？如果震撼到我，我会更加专注，然后我就能知道这些感受将我带去了哪里。当我创作图像时，我会思考很多关于电影的东西。
DAVID
ANNE
具体是哪些呢？
早期是《青春珊瑚岛》（The Blue Lagoon）、《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终结者》（The Terminator）和《上班女郎》（Working Girl）。我很爱 Melanie Griffith，很希望能拍到她。我的艺术事业还没有达到那个位置，尽管我在向那个方向努力。我创作中的很多东西都是自己从零摸索出来的。灯光、造型都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有时候我会和造型师一起工作，但还没到有人会推着挂满最新设计的龙门架走进来任我挑选的程度。我在等待。我热爱时尚，热爱时尚的怪异。总的来说，我就是喜欢不惧怕走进新领域的人们，例如 Franca Sozzani 或者 Quentin Tarrantino。我正在为 Printed Matter 做一个很大的项目，已经收集了从 1900 年到2000 年的很多杂志，我试图通过赋予它们新的语境从而还原它们过去的经历和故事。里面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心灵和生活，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上个世纪的艾滋病疫情已经去世了。这个项目将探讨关于「性化」和「被性化」的意义。什么是色情片和艺术？两者的区别在哪里？
DAVID
ANNE
时尚可以用怪异的方式「性化」很多东西，但往往好看到不真实。人们通常也不想将性看作是一件很有智慧或者很严肃的事情。
我也经常思考这些。我总是在找任何讨论性、裸体与摄影之间关系的书籍，特别是关于同性与摄影的。每次我去博物馆，我都会思考雕塑和画作里面的裸体，我看到人们在欣赏这些艺术作品的时候并没有被冒犯到，因为艺术被放置在一个特定语境中。相同的照片被放到两个不同的杂志里会给人们带来完全不同的感知。但我们都是有关于「性」的存在，我们在衣服之下都是裸体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想这件事。所以，为什么不去掀开、揭露、展示呢？对我来说，我猜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对自我认知的不肯定，让我想要去做一些不掩盖真实自我的东西。我记得我小的时候，Keith Haring 在《名利场》杂志里面有一张裸照。那大概是在 1986 年，我妈妈把那一页撕下来藏在沙发底下，被我发现了，我感到很惊讶：「她为什么要把这个裸男撕下来？」
DAVID
ANNE
我奶奶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取消了《Vogue》的订阅，因为对她来说，一下子多了太多裸体内容了。
我在小镇里长大，被霸凌、嘲笑，也在某个时刻我曾想过出柜一了百了。但同时，在纽约、旧金山这些大城市正发生着那么多勇敢的事情。我在 Printed Matter 的项目也与此有关。这些事情都在同时发生。我之前制作了一本名为《Gay Sex is the Answer》的独立杂志，Jonathan Anderson 将我的这本 Zine 在他的线上书店销售了四年。那本杂志来自于我搜罗各种各样的人们看起来非常享受的成人图像。 这是一份在这个有人因为性取向而被谋杀的残酷世界中的理想主义想象。我作品中的裸体和性会让你有怎样的感受？
DAVID
ANNE
情况不同感受也不同。在某些情境里，裸露有时候看起来很勇敢。
如果你看现在的那些时尚杂志，我几乎每一本都看，里面有很多女性裸体，真的很多。
DAVID
ANNE
是的，但大部分都是漂亮完美的身体。虽然我认为文化中某些部分在改变。
我经常会思考，在一张照片里，对于女性来说，什么是可以接受的，对于男性来说又是什么？之间的界限又在哪里？我从具象地思考男性气质，慢慢转移到更广泛地思考性别和身份认同的问题：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的是，我只是单纯想去努力创作美丽的东西，努力去找到其中的普遍性。
DAVID
ANNE
关于美的观念一直在改变，或许是从这一代人开始的？例如《亢奋》（Euphoria）和《本色》(We Are Who We Are）里面的孩子们是非常不同的。通过他们，你对性和美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理解。这也让我想起你在努力去做的事情。
当你试图去创作这样的图像时，通常都没有那么简单。你必须取得他人的同意，并且要找到一个让人们感到尊重的拍摄方式。你是在一个严格管理的环境中去实现一个非常具有争议的、非常前卫和冒险的作品。不过我喜欢这种边界感，我想让每个人都是在深思熟虑后自愿参与。从根本上讲，人们想要能够表达自己，感到被看见，无论如何，人们本来就常常以一种性化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中呈现自我。所以我做的只是这场对话的一部分，但同时也是与自己的一次对话，去面对我在压抑的环境中成长后关于自己的性取向和身份认同的担忧。我也希望以最负责任的方式去拍摄。
DAVID
ANNE
这些相反的事物创造了张力，而张力通常都会让作品变得有趣。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焦虑，但你似乎以很自由的方式在工作。你可以看到其中节奏的走向，也能看到你作品中的无限可能性。
每次我进行一场拍摄，它都会将我带到下一个地方。我能隐约感受到，跟随作品本身像旋律一样的自然流动吧。我爱工作，我甚至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尤其是以我想要的方式。但我现在正处在一个...
DAVID
ANNE
你可能需要一点挑战。
是的，我有很多想法和热情。我已经和自己和模特，和拍摄对象这样独立工作了很久，我很兴奋也准备好了去和更多其他人合作。我想要看看自己如果和一个很棒的造型师、化妆师、发型师合作会碰撞出什么火花。我会很期待能看到自己利用更多的资源在不同的语境中能创造出些什么。
DAVID
ANNE
那你一直创作的那些画呢？
是我过去几年画的，一部分来自于写生课程。我在挑战自己。我太压抑了，以至于我的作品都是关于强烈的表达。
DAVID
ANNE
我也很压抑，但我的作品也很压抑。
你的作品很棒。但写生课程让我能挖掘出一些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事情，让我能表达内在的感受，让我不要把所有事都装在心里。我其实在寻找一些更加超越的东西：我在寻找一种真实存在于我和被拍摄对象之间的能量，那种能量通过我们两个人的努力又会进化成什么。
DAVID
ANNE
对的。这是对合作关系一个很完美的描述。
有时候当我在拍摄别人时，我会将我的衣服都摆出来给他们，让他们选自己想穿的。在这样一个可以表现不同自我的情境下，能看到人们被什么所吸引，以及他们对自己的想法，这是很迷人的一件事。
DAVID
ANNE
什么是表演？什么是模仿？什么是直率？我认为在你的作品中，这些是难以被破解的，都是混沌的，并不清晰明了，但这是一件好事。
我在寻找人们身体里那个未被发现的国度。我在寻找那些不经常被看到的东西。我在寻找亲密感。我在寻找和被拍摄者之间的和谐。我想与他们建立连接。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将一次拍摄中的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照片做对比，你可以看到在这场拍摄中，我们一起走过的距离。
DAVID
摄影与绘画
David Macke
采访
Anne Collier
编辑
Felix Petty / Guazi
翻译
OLA
排版设计
SA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