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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绪亮 | 现代经济学的数字化革命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腾讯研究院 Author 吴绪亮

数据是新的生产要素,是基础性资源和战略性资源,也是重要生产力。

要构建以数据为关键要素的数字经济。

——习近平


《财经问题研究》
数字经济专题”

〔引用格式〕吴绪亮.现代经济学的数字化革命[J].财经问题研究,2018,(5):16-20.


现代经济学的数字化革命


吴绪亮

(腾讯研究院,北京100080)


作者简介:

吴绪亮,男,安徽六安人,经济学博士,法学博士后,腾讯研究院资深专家、首席经济学顾问,主要从事互联网经济学、数字市场监管与发展等方面理论与公共政策研究。E-mail: prestonwu@tencent.com

数字经济领域的迅猛发展和颠覆式创新正在深刻影响着现代经济学的研究走向。有经济学家认为,“传统经济学遭遇挑战,互联网经济学亟待研究”“互联网动摇传统经济学的基石”“全部经济学因为互联网都要重写”[1]。也有很多经济学家认为,互联网并没有改变经济学的本质,现有的理论完全可以解释所谓的互联网思维。美国经济学家Shapiro和Varian[2]甚至认为,宣称经济理论不适用新经济的人,很可能是没有很好地掌握经济学原理。平新乔教授在为Information Rules: A Strategic Guide to the Network Economy撰写书评“新经济的经济学”时,也曾调侃道:“面对‘新经济’的叩见,现代经济学界如同一位在深山已经预先修炼了几十年的方丈,笑呵呵地道来:客官请坐,我等你已达50年了。”

经济学基本原理是否还适用于互联网新现象?现代经济学是否正在面临颠覆式冲击而要基于互联网重写?围绕上述问题,本文首先对业界流行的免费模式和跨界竞争等所谓的互联网思维和现象进行经济学解释。继而,从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内容等多个方面阐述现代经济学将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数字化革命的影响。

一、当忧郁的经济学遇上欢快的互联网

当忧郁的经济学(Dismal Science)1遇上欢快的互联网,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互联网经济的兴起产生了很多看起来与传统经济差别很大的经济现象,业界将其总结为略带神秘主义色彩的所谓“互联网思维”。本文对最流行的两个互联网思维进行分析:一是以免费为主要特征的互联网商业模式(或盈利模式)。二是以跨界竞争为主要特征的互联网竞争模式。一些学者和行业专家认为,传统经济学无法解释这些互联网经济现象,因而需要理论创新。

(一)免费模式、增值服务与双边市场理论

虽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谚语深入人心,但实际上自打有人类经济活动开始,免费就一直广泛存在,因而并不是互联网经济所特有。例如,免费的空气,(看似)免费的公共服务,免费的商场洗手间等。但互联网技术使得交易成本(包括搜索成本、信息成本、金融支付成本等)极大降低,这就使得免费现象在互联网领域变得更为显著。

从经济学角度来看,免费的原因主要有如下四种逻辑:一是非稀缺的物品,例如阳光雨露。二是收费成本太高以至于无法收费,从而造成所谓的“公地悲剧”。三是部分人免费而另一部分人需要收费。四是短期免费,但未来收费。上述情形中,前两种可以不进行探讨。在后两种情形下,企业价格结构设计需要考虑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免费用户组与收费用户组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收费用户组为何要为免费用户组买单。具体到互联网经济领域,免费的模式主要有两种:一个是增值服务(Freemium),另一个是双边市场(Two-Sided Market)。增值服务模式的主要思想是面向海量用户的基础服务免费,但针对其中的某些高端用户提供收费的增值服务,例如免费网络游戏中的皮肤收费,免费在线音乐中的高品质下载收费等。此时,企业价格结构设计需要考虑免费用户组与收费用户组之间的外部性(如网络效应、炫耀等)、信息不对称时的用户筛选机制(谁会付费?)、用户习惯培养(谁将来会付费?)、“流量为王”与多产品外部性或范围经济(谁会为未来的其他产品付费?)等因素,从而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互联网企业免费商业模式的经济逻辑。

而围绕双边市场模式的经济学研究成果实际上并非始于互联网领域,最早的行业案例包括银行卡、报纸和购物中心等,甚至还可以包括远古的集市。理论上关于双边市场本质的经济学刻画主要有“价格结构非中性”(Non-Neutrality of the Price Structure)和“组间交叉外部性”(Cross-Group Externalities)两种视角,但二者殊途同归。“价格结构非中性”指出,平台所收取的总费用为收取买卖双方的费用之和。如果买方和卖方用户之间交易量的大小仅仅依赖于平台收取的价格总水平,这样的市场称为单边市场。如果交易量不仅取决于平台所收取的价格总水平,还依赖于价格总水平在两类用户之间的分配情况,即当价格总水平保持一定时,交易量随价格结构的变化而变化,则为双边市场[3-4]。“组间交叉外部性”则强调平台一侧用户数量的增加,会给另一侧用户的效用带来提升[5]。互联网平台的价值,实际上就在于内化互联网平台一边对另一边的外部性。根据这一界定,大部分的互联网企业都可以说是互联网平台企业,最典型的平台免费商业模式就是淘宝、谷歌、百度等平台赖以生存的广告,此时免费用户组和收费用户组之间的组间外部性可以扩大彼此的需求或供给。

(二)跨界竞争与颠覆式创新

跨界竞争也不是互联网经济的专属。传统经济也有跨界竞争,也就是管理学家所说的多元化战略,但这是非常慎重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而到了互联网领域,跨界竞争与颠覆式创新突然成了一个非常流行的现象,从零售到金融,从出行到外卖,到处都有互联网企业纵横驰骋的跨界身影,似乎无所不能,无往而不胜。

细分起来,互联网领域的跨界竞争分两种:一种是“我与你无关,但颠覆了你”,即本来处于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市场中的竞争者,突然就切进来挑战你。例如,本来是做出行业务的滴滴轻松进入外卖市场,而本来是做外卖业务的美团悄然进入出行市场;另一种是“我颠覆了你,但与你无关”,即我把你给颠覆了,但本意并不是为了颠覆你,完全是误伤。例如,有百年历史的箭牌口香糖在中国销量严重下滑,原因并不是益达,竟然是人们忙着玩微信刷朋友圈,没时间嚼口香糖了。而康师傅和统一方便面销量下滑也不是因为白象和今麦郎,而是因为美团和饿了么让外卖太方便了。

但不管是哪种类型的跨界竞争,从经济学视角来看,本质上都可以用范围经济(Economics of Scope)来解释。严格按照范围经济的定义,同时生产不止一种产品时的成本低于分别生产每种产品的成本,那么似乎不能很好地对应互联网市场的跨界竞争现象。但如果考察范围经济的本质问题,即为什么生产不止一种产品时的成本会低于分别生产每种产品的成本?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些不同产品会共用某些关键生产要素,从而分担成本。正是因为这个逻辑,所以传统经济中的产品多元化战略往往会选择与原有产品具有一定相关性的产品,即管理学家所说的横向多元化。回到互联网经济中来,为什么跨界看起来这么容易,正是因为尽管在产品或服务市场上可能看似毫不相干,但这些产品或服务会共用某些关键生产要素,从而能够产生范围经济。最常见的共用关键生产要素包括算法(软件工程师)、计算能力(服务器)、数据和流量(用户)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共用的生产要素必须要算得上“关键”,即对于成本的降低足以改变企业的经济决策,否则无法产生范围经济。

由上述分析可见,在以稀缺资源配置为核心的经济活动中,互联网市场的免费模式可以运用基本的经济学原理给予完美的答案。而关于互联网跨界竞争,则可以用基于算法、计算能力、数据、流量等关键生产要素共用所带来的范围经济来解释。此外,行业内还流传有诸如用户思维、简约思维、极致思维、爆品思维、迭代思维、大数据思维、平台思维、痛点思维、产品经理思维、长尾经济、粉丝经济、社会化思维等所谓的互联网思维,以及边际收益递增和共享经济导致经济学研究赖以存在的稀缺性消失、共享经济下的产权分离导致产权理论失灵、信息的零边际成本扩散导致信息的不对称性减弱、互联网精神对经济人假设的挑战、平台经济对企业理论的挑战等观点,不一而足。这些概念和观点要么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要么同样可以用基本的经济学原理加以解释。因而可以判断,现有的基本经济学原理依然适用于互联网行业的新现象。

二、数字经济发展与现代经济学的数字化革命

如上所述,互联网经济领域所涌现出来的诸多新现象,仍然可以用现有的经济理论加以解释,并没有出现一些学者所担忧的旧理论无法解释新经济的问题。但这并不是说数字经济的发展对经济学研究没有太大影响。恰恰相反,实际上数字经济将要或正在改写和重构经济学几乎所有的领域,甚至可以说,现代经济学即将掀起一场数字化革命。

首先需要厘清对“革命”的理解。革命的本义是根本性的变革,而经济学研究的根本性变革是什么?这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

第一个层面,经济学的本质可以归纳为成本与收益的取舍与权衡。第二个层面,成本与收益的权衡可以进一步刻画化为约束条件下的最优化,特别是斜率为负的需求曲线约束下的最优化。如果将“革命”限定在这两个层面,数字经济似乎永远也不会带来经济学的革命,实际上经济学说发展史上的历次革命也都算不上革命了。第三个层面,如果经济学的这些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是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可以理解为经济学研究正在面临一场革命。而从现在可以观察到的诸多迹象来判断,数字经济的发展很有可能正在从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内容等各个方面,推动现代经济学投入到一场奔腾不息的革命洪流中去。

(一)研究对象

经济学是研究商品或服务的生产、分发与消费的社会科学,重点关注经济主体的行为与互动,以及经济体系的运转。虽然数字经济的界定及其占GDP比重的测度仍然存在很多技术上的困难,但毫无疑问的是,数字经济的发展正在对所有经济主体及整个经济体系都产生着深远影响,整个经济社会的资源配置模式、市场交易关系乃至企业内部管理的科层结构及治理方式等正在越来越被互联网改造。甚至有人认为,数字经济与传统经济的边界将会消失,因为未来整个社会的经济活动都将变成数字经济。经济学研究是对经济活动的一套自洽的逻辑解释,而新的生产力需要新的生产关系和学说理论来描述。随着人类社会的经济活动从狩猎畜牧社会演化到农业社会,从农业社会演化到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经济学研究也在经历着从古典经济学(Classical Economics)到新古典经济学(Neoclassical Economics)再到新古典综合派(Neoclassical Synthesis)等一次次革命,虽然每一次革故鼎新并没有改变前面所述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层面的经济学本质。很难想象研究对象正在发生天翻地覆变革的情形下,经济理论没有经历相应的脱胎换骨。现在人们正从后工业社会向数字化社会或信息社会迈进,这一次的变化程度之大和对经济社会影响之深远可能远超历次,因而也必将推动经济学研究产生更大的一次颠覆性创新。

(二)研究方法

历史上对经济学影响冲击较大的研究方法创新包括微积分带来的边际革命、经济计量学、动态优化方法、博弈论等。例如,20世纪70—80年代,博弈论方法的引入就彻底改写了产业组织学的所有内容,催生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梯若尔教授所著的《产业组织理论》著名教科书并沿用至今。

随着数字经济的发展,目前至少在两个方面有可能变革现有的经济学研究方法:一个是人工智能,另一个是大数据。人工智能对传统的价格形成机制和资源配置方式可能会产生根本性影响,未来的市场设计和定价体系很可能都是由算法来驱动的,现有的优化理论和博弈方法都需要据此加以变革。与此相关的是,当机器学习代替人类来进行经济决策时,其效用函数是否会与人类产生不一致,经济人假设(以及对应到博弈论中的完全理性假设)是更加现实还是更不适用等问题也会在将来出现。而大数据的增长,以及在此基础上穷尽变量之间的关联性来进行预测的机器学习方法的运用,更是对现有的基于从样本到总体估计的统计推断方法和基于因果关系推测的经济计量方法均构成重大挑战,甚至现有经济计量软件也将难以胜任而被一一淘汰。如何运用Python或更复杂的语言去编写机器学习等程序,很可能会像现在的高级计量经济学一样成为将来经济学博士生的必修课程。

(三)研究内容

根据对《美国经济评论》《经济计量学》《政治经济学》《经济学季刊》等经济学国际顶级学术期刊近五年所发表文章的初步统计来看,互联网经济相关的文章比重呈现显著的逐年上升趋势。一般来说,经济学教科书的内容要比学术论文滞后一二十年。因此,可以合理预计,一二十年后的经济学教科书与现在相比,在主题和内容上均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大部分章节都将被平台经济、网络零售、互联网金融、共享经济、区块链经济学、人工智能与算法合谋、大数据经济学等与互联网经济相关内容所占领。此外,由于大数据的全面性和实时动态性,人们可以对微观和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给出更为全面准确的经验研究(而非盲人摸象式的推断),那么现有经济理论中诸如拉弗曲线、菲利普斯曲线、内生增长理论、真实经济周期模型等各种演绎的理论结论都将可能被证实或证伪,进而推动经济理论的重大创新。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有多个互联网经济领域已经或正在成为经济学家们关注的热点,特别是计算机科学与经济学的交叉领域,以及具体应用到互联网产品及其价格结构设计的微观经济学。例如,人工智能和区块链的经济学,滴滴的高峰定价、拼车的动态定价、司机和乘客的匹配优化模型(Matching Model)等。谷歌首席经济学家范里安对于谷歌广告关键词竞拍机制的设计,斯坦福经济学家艾希关于网络广告市场的竞价设计等都是这方面的杰出成果。2017年4月,谷歌引入一款基于大数据、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的智能竞标(Smart Bidding)产品,帮助广告主自动投标最优的广告位[6]。2017年9月中旬,由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在多伦多专门举办了一次“人工智能经济学”研讨会,经济学家们围绕人工智能对市场竞争、市场设计、企业创新、经济增长、国际贸易等各个方面的影响进行了热烈的研讨。在这次会上,艾希教授分析了如何运用机器学习方法开展各种经济研究,并认为会给经济学带来一场重要的变革[7]。因此,虽然所谓的互联网思维依然可以用基本的经济学原理加以解释,经济学的本质和基本分析原则(经济学的内核)也不会改变,但不管从研究对象,还是从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的角度来判断,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水晶球都可以清晰地看出,互联网经济的发展毫无疑问将给现代经济学带来一场数字化革命。

参考文献

[1] 李扬.全部经济学因为互联网都要重写 中国经济学家有望领先世界[EB/OL].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05078-2.html,2017-07-13.

[2] Shapiro, C., Varian,H.R. Information Rules: A Strategic Guide to the Network Economy[M]. Boston :Harvard Business School Press,1999.

[3] Rochet, J.C., Tirole,J. Platform Competition in Two-Sided Markets[J]. Journal of the European Economic Association, 2003, 1(4): 990-1029.

[4] Rochet, J.C., Tirole,J. Two-Sided Markets: A Progress Report[J]. RAND, 2006,37(3): 645-667.

[5] Armstrong, M. Competition in Two-Sided Markets[J]. RAND, 2006, 37(3): 668-691.

[6] Milgrom, P. R.,Tadelis,S. How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Machine Learning Can Impact Market Design[R]. NBER Working Paper,2018.

[7] Athey, S. The Impact of Machine Learning on Economics[R]. Working Paper Presented in the Conference on Economic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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