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作为档案丨为什么是百塘?——谈谈我的田野边界

梁小燕 一一片刻
2024-08-29
前些日子,在一场评审会上,我被问及一个问题:为什么不遵循民族学传统,按要求“至少30户以上”选取研究对象?被这样提问时,我曾经被问到的另一些问题,突然一并回到脑中。
“这个村子有什么代表性?”
“为什么他们看不出是壮族?”
“她们织的布很普通,为什么拍她们?”
……
这些问题,带我回到了2015年初遇百塘的那个冬去春来。在相守的第8年,有些初衷早已淡忘,也许正是时候回想一下,再次确认那些不曾言说的抉择。


01


百塘太小了。整个村子曾经安躺在群山环绕的脚下,红水河的支流末梢轻轻划过村中,村里男女老少至今还记得,可以在溪上跳跃而过的欢喜,和收割稻田后厚厚软软的谷杆堆。
百塘全村原有49户,当年未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这个数据是按照未分家时全村有多少间房屋计算的。2001年龙滩水电站开工,为了保障这个“西电东送”的重要标志性工程顺利进行,天峨县境内红水河两岸村屯随即移民,同时完成户籍管理和身份登记制度。百塘是2006年完成搬迁的,一部分人通过在县城开厂、购房等方式,集群为百塘小区居民,共15户,另有4户在附近购地自建房;搬至外址的还有天峨县连迁安置点3户、天峨县那龙街1户、贵州省边阳3户;不脱离原生土地的大部分村民,上移到原址半山腰的宜居之处,分为凤凰坡组的24户(2017年底银百高速修建,再次征地,又有4户搬去天峨县城),和琅仗组的14户。柳的家就在琅仗组。我问她:“为什么搬到这里?”她说:“因为板栗在这里啊。”我又问舅舅卜辽:“你们是怎么选到现在这个地方的?”他答:“当时嘛,我们的指标是后靠的,考虑到还要种板栗啊,不然没有收益啊,要方便干农活,不能太远,所以选这里了。”
这两组在水淹上来之后剩余的山林地,一部分在现居所的后背山上,一部分在河对岸,近的步行十分钟就能到,最远的则需要一个多小时。柳告诉我,她小时候经常要去最远的叫做zou55gan45的地里干活,特别辛苦,近年母亲妈柳在那里种了茶油树,至今仍往返护理,很辛苦,她和弟弟定都劝母亲放弃那块地。妈柳却舍不得,因为村里很多荒地未划分到户,全靠谁家勤快先去开耕,就归谁家,妈柳害怕如果不去种,又会变成荒地被别家拿走。移民搬迁部分地改变了当地的生计方式,原先一跃可过的小溪,变成了深达470多米的水库,各家用补偿款买了船。柳家是百塘第一个买船的,买的是二手船,当年的价格是1.8万元,载重量达2-3吨。柳家试过载重最大时是2吨,用这船运板栗去乡里赶街。下老街圩5天一次,以柳家的劳动能力来算,一天能捡200斤板栗已是极限,所以捡4天,第五天运去卖,收获季节便是如此反复。从2017年开始,天峨县旅游推广工作重点打造垂钓乐园相关服务,琅仗有两三家村民便自发在河边开设钓鱼房,做成简易标间的样子,吸引了不少垂钓爱好者。钓鱼房收取每晚120元房费,周边县市游客较常来,又因为离贵州黔东南近,来自那里的消费者也不少,还曾有四川人开车组队前来,生意还算红火。但做钓鱼房,需要前期投入资金,建一个房子至少2万元,后续还得花时间精力往返服务。组里青壮年劳动力极少,留守的中老年较多,这个事情没有推广开,至今仍是那两三家在经营着。
琅仗和凤凰坡挨得近,沿着土路,绕过4个“沟”就到了,开车要不了十分钟。坡、沟和岭是当地特有的描述山体的名称,用来标识重要位置。“沟”是山与山之间的夹缝,多用于标识划界,壮话叫θ/ri44(注:“/”为我自己的记音方式,意为这个辅音介于常见的θ和r之间);“坡”是指从山脚连到山顶的成片区域,多为重要的生产生活所在地,壮话叫nang45;“岭”相当于小山包,多为坡上鼓出的区域或山脊,壮话叫mou52。比如:凤凰坡用当地壮话叫nang45 gei23,gei23是凤凰,该组由此得名。从琅仗出发往凤凰坡,需要经过θ/ri44 fa52(新庙所在地)、θ/ri44 d/ra11(旧庙所在地)、θ/ri44 xao52和θ/ri44 d/rian23这4个沟。因为这片区域是重要活动场所,所以每个沟都有名字,如果要标示不那么重要的、没取名的地方,一般只说第几个沟、第几个岭即可。柳所在的农姓,在琅仗仅她一家,三个同宗的堂叔则都在凤凰坡,倒是走动频繁。去县城就没这么方便了,初时南天高速还没建,从村里开车过去最快也要两个半小时。村里人还每次都担心地提醒我,要特别注意龙滩水电站厂区周围那几公里“魔鬼弯道”,特别湿滑,事故很多。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被撕裂成好多块的村庄,我曾经非常头疼,不知道怎样确立这个田野的边界才好。后来发动逃避型人格的技能,选择搁置问题,先从本心出发问问自己,到底来这干嘛来了。


02


我始终忘不掉的是,2015年第一次来百塘拍女人们织布。大家以为是拍电视,又羞涩又吵闹,后来发现我怎么时时都在跟拍,又有点疑惑,问:“拍电视这么辛苦的吗?要拍这么多的吗?”我们离村前,大家拿出自己手工缝制的鞋垫,在那分码数。后来翻译影片时我才知道,阿姨阿姐们打趣:“脚太小了,没有合适的鞋垫,只能选个大的,给我们女婿(意指我们未来的丈夫)好啦!”从那时起,我就被纳入柳家人口来讨论了,柳每次回村,人们总问:“你们家小燕没回来吗?”
人真的是好奇怪的一种生命体啊!简单几句话,随便几个动作,就可能烙紧一辈子。我跟柳虽同事几年,却一点不熟。村子第一次被拍摄,被记录,还可能被更多人看到,柳是兴奋的。有一阵子,下班后她跟我回家,在电脑前一句话一句话地翻译素材,讨论村里的人情世故,为剪辑做取舍。最终在影片里,既能看到她们,也能看到我们。如果不是这相遇,我也不会发现她是这么特别的女孩。心善,坚韧,带点笨拙的真挚,我们原是一类人啊。那时,我才开始独立做片子,还不知道一辈子能遇到多少个合适的拍摄对象。现今却早已不想,一个足矣,得之我幸。
没有过因纯粹感动而全力以赴做一件事的人,大概永远无法体会我的境遇。跟百塘的交集,从一开始是自下而上的,后来也没再变过。我始终相信,如果没有原始的感情冲动,让人总想靠近,那就一切讨论都没有意义。试着想象,一个你总不愿去的田野,一个你总盼着逃离的拍摄对象,你在那能干出什么好事吗?“自下而上”当然也是寂寞的。这些年来,我没有去攀附什么项目,或用影片去换什么钱;我也从未找过官方,实际的支援都来自村里人的理解;我自知不擅长观察大事件,日常便成了最得心应手的切入点;我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无能和无助,所以影像里有他人也有一个现实的我。这个过程中,至少对得起自己。至于要预设一个意义,那很简单。我想至少为百塘的个人、家庭乃至社区留点档案,现在它不重要,但要是没人做,将来就不可能找回来。无论现在和以后,他们随时想起了,拿去干嘛都行。


03


凭着感情决定要留在这里做点事了,那什么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呢?这不得不绕回田野边界的确定问题。恰时,一连两年跟拍拜土地仪式之后,我突然解惑了。
百塘的移民搬迁,改变了村子的布局,以前聚落式的住屋,必须适应新的地貌环境。山坡上平地很少,又为了方便出行,住屋便沿路一字排开,凤凰坡和琅仗两个组都是这样。因此,公共区域被重新定义,扁平化为一截窄窄的乡间土路,没有了以前宽阔舒展的休憩空间。为守护村子而生的土地庙,原本有两个。一个处于半山腰的密林中间,水库搬迁后未受影响,那是一个三四棵大榕树相抱繁盛的地方,用石片搭一个简易小屋,里面摆放颇具神形的石头,2021年腊月期间又重新翻修,继续供奉。另一个原在溪边,早已跟旧村一起沉入水底,村民于2006年底重建了一个,在琅仗入口第一个岭上。为方便表述,前一个称为旧庙,后一个称为新庙。每年拜土地庙的仪式,旧庙那边一如往常,拜新庙却逐渐微妙起来。这首先涉及新庙当时搬上来的原因。2006年底,原任副乡长的卜宜突然病重,由于他是村里户口,又恰逢水库移民工作,村里的魔公便算了一卦,决定将水边的土地庙(当时未淹没,是后来水库慢慢提升水位才淹没的)搬上来另立新庙,以化解灾祸。于是,凤凰坡组的村民认为新庙离自己比较远,是主要保佑琅仗那组的,便不来拜祭了。另一个原因,凤凰坡组常住人口少,很难组织集体活动,于是每逢新年只拜旧庙。琅仗组则保持两个庙都拜的传统,先去新庙做完仪式,收拾祭品拿去旧庙重复一遍,才回村聚餐。
当我访谈到这个信息,异常兴奋。新土地庙的建立,意味着新的组群心理和行为机制形成,以前以村为单位开展的部分公共活动,有意识地转为以组为单位。从村寨差序格局来看,这是一个新设的节点,而原先以村为单位的节点向外移动了。每年拜土地仪式,琅仗组14户自行组织,每户一两百块钱,加上近年沿岸开辟了钓鱼停车场,获得的一些公共收入,集合起来买鸡、猪肉、鞭炮、纸钱、香、酒等祭品。司神职的卜辽负责念唱,大家轮流上来敬香祈愿,最后每家带来一碗米,放进大锅一起煮成粥,集体分食才算结束。被现代化所裹挟之后,村里的公共活动本就非常少见,拜土地更成为仅存不多的传统仪式。它依旧留存请神-敬神-送神这一清晰的仪式环节,村民们虽不一定说得清这个事情是为什么而做,却大都自觉主动地从年节里挤出必要的时间,完整地参与进程。拜土地在他们心里,是一年之初求获保佑的象征,同时也是恢复生产劳作的开始。此事建立了一种共同信念,无论后续留在当地还是外出工作,心理上始终维系共同体的模态,如此反复强化关于“我”的认知。
然而,社会变迁的力量不可小觑,拜土地仪式也必然受到强烈冲击。盖新庙时,村民们在庙边栽种树苗,希望将来长成大树,延续以往的景观。但他们逐渐发现,新庙所在的岭头,土壤过于干燥贫瘠,且紧邻道路导致工程垃圾堆积过多,是栽不成树的。所以至今“村口聚生的大树下是土地庙”这一传统被打破了。作为心理补偿机制,村民对这件事进行了重新解析,于是“方位更重要,这里毕竟是村头向东之地”“土地庙背山向水,风水还是很好的”“开辟了沿岸便道之后,这里形成三岔口,又有土地公公保佑,也是很好的”这类言论反复出现。虽然客观条件打破了某些规定,但通过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对其他条件进行合理化,使信仰体系重新圆滑完整。另一方面,有些家庭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参加拜土地仪式。舅舅卜辽这样解释:“没论的,这个土地庙,是保佑全村的,无论去哪里,都可以管到的,只要是我们村的,家家户户都保佑的。”柳也说:“我从小就听说我们村这个土地庙,是比较温和的,不介意那么多,有人供就可以了,每个地方的土地还有点不一样的,有些土地很凶,我们这个倒是很好讲话的。”通过这种拟人化的想象,和对情境的反复练习,是土地信仰具象化到个体或家族身上的信息加工过程,它有助于当地的一些社会关系问题解决。

我由此“意外地”确立了自己的田野边界,顿时心安不少。它竟暗合了我初遇百塘的直觉——想要凭一人之力能够做到“尽量小”的边界,为的是腾出时间精力去做“尽量深”的研究。这个过程,有点像科幻作家特德·姜笔下的外星人“七肢桶”带来的哲学思考,作为渺小人类,究竟是行动导向了结果,还是先看清终点再用行动去让它发生呢?总之我坚信,这么走,就对了。




注:访谈内容来自农梅柳、农妈柳(韦氏柔)、农天振。此为第一手资料,引用请注明出处,保障信息提供者的权益。感谢支持!



修改于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一一片刻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