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然: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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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庭生活空间中展开对“洗碗”这一日常劳作的描绘,字里行间流淌着细微敏感的身份意识。文本以及图片出自艺术家在泰康空间“制造性别”展览中的展出作品《厨房、弹幕、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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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二点刚过饭局就结束了。朋友们离开后,屋子安静下来,女主人走进厨房开始清洁工作。聚会中途她很少干活儿,收拾洗刷的工作会等到散场再做,生怕错过某些随机谈话。餐后的聊天时段,她几乎都坐在饭桌旁听别人讲话,面带微笑然后脑袋随主讲人转动,有时点下头表示赞同,有时就皱眉疑惑。
她偶尔坐立不安,除去为找出插话附和的时机烦恼,也因为不想一直做听众。但聊天要凭真本事,话题与故事说得没滋味可是留不住听众的。有几回她设法牵起话头和大家聊聊,朋友们如实地反馈了那些发言效果:他们先是听觉焦点模糊,然后转头同旁边的人开始谈论另一新话题。她坐在那儿有些尴尬,为没讲完的话题可惜,但马上,又以微笑应对。久了之后她下决心改变局面,于是开始挑着读些书、看看微博里时兴儿的电影,并时常关注新鲜话题,好在以后的聊天里能留住朋友们的耳朵。可有备而来的发挥比不上浑然天成的才能,她还是继续做着善良又富耐心的听众。就像今天,他们聊的内容大致围绕波罗的海三国的人文地理和自然地理。地理是什么她说不上来,也就更插不上嘴了。屋子里都是烟味儿,她起身把窗户开了小缝儿,然后坐下继续听他们讲。
记得好像有首古诗专门写过梅花。诗里说梅花有傲骨,能在寒冬盛开。美丽的诗句使她坚信冬天一到梅花就开,可这儿的冬天哪来的花呢。她才想通,那首诗写得和自己并没什么关系,而是在地域上更往南更往南的地方,冬天里梅花才开。这可能也算地理,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
2
即使倾听和后续的清洁劳作都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她也无法割舍其中一项。即已养成的劳动习惯,让她在厨房工作的时间总和增加。没人强迫她,但自愿不能转化成体力,刚刚在倾听上得到的时间,也无法转换成现在将要为劳动而失去的时间,最后还是得把当听众点头微笑的时间补上。此时她正清洗碗盘,餐具堆满水槽,劳动把时间抻得更长。
不间断的流水声填满整个厨房空间,这氛围将滋生某种别扭情绪,也适合悄悄使坏。她手劲儿变得很大,在盘子上故意弄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声音渗到水声里。刚才还为撞杯时玻璃的清脆声陶醉,现在她再听这动静却心烦意乱。盘子上的油很多,她皱起眉头,撅嘴骂了一句。
接下去的洗碗过程冗长无聊,要找个消磨的办法才行,她决定想出是何时学会的骂人,但没想出结果,只隐约记起年少时被同学欺负却不会还击的事。她确实不善骂人,父母教导说坏孩子才骂人。但到后来她发觉事情并没那么严重,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觉得必须得学会这技能,哪怕只是简单的几句。于是她开始热衷关注骂人的同龄人,对观察对象充满好奇,带着羡慕地展开研究。她发现当他们骂人时像进行了一场表演,年轻的骂人者表情丰富多变,令人难忘。她尤其留意其中的女同学,几乎是被吸引诱惑了。她们的神情,通常都带着轻微地夸张,具有表演性,很傲慢,也带着些特殊的活力。
兴许是这种理解变成鼓舞,或是也想拥有某种魅力,在家独处时她总偷偷地练习。那段时间母亲梳妆台的圆镜子里,经常映出她演练时的表情。可惜练习效果却并不理想,她发出的骂声听起来特别奇怪,刻板做作的语气和发音,会被快速识别出是为融入某种语境而特意假装的。她有点挫败,随后便放弃了。反倒成年后快速地学会了一些,只是应用得少。
冲洗沾满洗涤剂泡沫的饭碗,她把视线放回水槽,手上仍旧运动洗刷着。机械劳动慢慢代替情绪,让人有短暂的平稳,洗得差不多了,水槽里还剩下几个杯子和锅盆。泡沫太多,她的手一滑,正洗着的碗掉下去,磕在水槽里的玻璃杯上,“啪”地一声,杯子被砸坏了。
厨房里的插曲让人恼火,使得她想把别扭的情绪传递给屋子里的男主人,她想,他得履行这样的义务。于是拉开架势走进卧室,却看见丈夫早就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3
重新回到餐厅,站定后她打量四周,觉得必须立刻,立刻做个算式算出自己近十年来聚会过后的劳动总额,尽管目标有些零散抽象,但她依然想得出一个具体数字。
她擦干手,到门厅鞋柜上的票据盒里拿了张收银小票,回到餐桌,在巴掌大的纸片背面算起来:
假如每次聚会有六人吃饭,即使是涮火锅,至少六到八个菜。六个菜要六个盘子,装酱料、小菜的小碟子两个,六个饭碗、六双筷子、六个勺子,洗菜、拌菜用的盆和炒炖用的锅大约五件,也就是说,六人聚餐起码得用三十一件餐具,这是每次聚会大致需要的餐具数量,是保守的数字。一个月如果有四次聚会,不,只算两次的话,一年是二十四次,十年是二百四十次。最后把聚会次数和单次用的餐具数相乘,得出一个具体的数字——“7440”。
七千四百四十件餐具,就是她非得要掌握的“具体的劳动总额”。她盯着纸片犹豫半天,这和想象中的数字差了太多。她不甘心,就又重算一遍,结果还是一样。这时,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4
把盘子里的餐余残渣倒进垃圾桶。
把剩汤倒进水池下水口。
在刷碗海绵上挤很多的洗涤剂。
油渍没洗净就再挤一些洗涤剂。
用力刷洗。直到把餐具洗净。
用餐器具按照她的习惯从桌上被拿到水槽,清洗,然后摆好沥干。
5
放下写满算式的收银小票,她回到厨房继续劳动。水池前的窗台上放了一瓶洗涤剂和罐子装的小苏打,旁边是长圆形白瓷盘,用来专门放置洗碗海绵。洗碗工具有很多种,海绵百洁布、带缝线的纯棉洗碗布、金属钢丝球,关注健康的人也会拿丝瓜瓤洗碗,还有其它一些是她尚未使用过的类型。海绵类的百洁布又包括整块海绵的、带纱网的、双面不同质地海绵的等等。家庭妇女们的劳作习惯尽管大同小异,但对劳动工具的选择还是有偏好的。她偏爱一款海绵百洁布。这种洗碗海绵双面质地不同,一粗一细,黄绿色,硬度适中,洗涤效果好,深得她的信赖。
钢丝球是清洗工具中的特例,她很少使用。上面的金属丝破坏力强,洗刷效果立竿见影但后果可怕,任何材质的餐具都经不起它的摩擦,塑料制品需要远离它,坚硬的不锈钢餐具也受不了它,电饭煲的内胆更是。有些锅体的涂层精贵,不适宜太过粗暴地清洗。她的妈妈和婆婆倒经常用它,来做客时捎带了这件工具。等她们走后她会把钢丝球收好,放在洗手池下橱柜里的明显位置,为的是下次她们来时还能找到。一开始她坚持拒绝使用它,暗示她们最好别用它清洗家里的餐厨用具。但近来她也开始使用钢丝球,原因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妥协,在这件事上坚持原则是无用的,劳动时长是关键核心,她不想再在洗碗上耗费精力,优雅地劳动、付出带有微笑的耐心是有些愚蠢的。所以妈妈和婆婆这样的妇女十分聪明并且理性。但“想要改变”和“改变”两件事是有差异的,在劳动原则上,她的转型并不彻底。
每次聚餐时间长的话,饭菜残渣干了就都粘在盘碗上。大油炒菜,盘子不好刷,干了的米饭粒子不好刷,有时炒菜的锅子也不好刷。炒土豆丝时要想把土豆炒得熟烂,炒锅就会附着糊巴的淀粉,应该浸泡之后再清洗,省力又省东西。洗电饭煲内胆也是这个道理。吃辣火锅的聚会更棘手一些,电磁炉上的鸳鸯锅离每人的碗碟都有段距离,夹菜时,筷头夹着煮熟的食物,食物被红油包裹,一路夹过来,红油滴在沿途餐具上。红油很稠,每件盘碗上都有,时间长了就泞在上面。清洗时她咬着牙,并非单是厌恶,也是不自觉的动作,就像画家画画时做出的特有表情,是为投入解决困难而产生的条件反射。
但她有法宝。手就是法宝。干活时她不戴手套,觉得戴手套是在限制双手。她摸到手里盘子上的一处微小凸起,猜应该是干了的饭粒,用指甲抠了一下之后又继续刷洗。盘碗底部容易被忽略,就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几年前她向丈夫索要了一台洗碗机,但几乎都是闲置的,除了觉得麻烦,还因为不相信机器。
碗盘差不多都洗好了,她把刚才的玻璃碎片从水槽里捡出扔掉,把残破的玻璃杯冲洗后放进柜子收好。把水槽滤网里的饭菜渣子倒进垃圾袋并用洗洁精清理干净。然后刷洗整个水槽。接着她将去清理饭后的餐厅区域。
6
房间重新回复到洁净状态,她感到满足,忘了刚才的不快,像新生一样。
思维混乱的人最好不要身处庞杂的环境,干净整洁是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基础。杂乱总使人焦虑,洁净让人安心,对焦虑有巨大的安抚功能。她需要它。她的丈夫也需要它。有时她会用懒惰对抗家务劳作,好在男主人的钝感缓解不少他们夫妇间的潜在矛盾。专注于工作几乎耗尽他的精力,回到家中反倒觉得哪里都不错,不知她为什么还要纠结。可她清楚,当自己沉浸在整理和劳动的快感中,也被家庭生活的条理性与规律性所囚禁,越来越受内心矛盾的折磨,洁净的成就感随之变得微弱。当她和别的女性朋友提起要坚守家务劳作的优良美德的同时,内心也隐约觉得该反对这样的道德要求。处在劳动者的位置时,她恪尽职守,但当她跳出角色观看水槽前的这个女人时,又动摇了。她休息片刻,脑子里跳出一个好办法,就是她也拥有一个妻子,但显然这并不现实。
她希望以后能雇用一位家务人员来家里帮忙,节省出部分时间与体力,好有空间去扮演其他的人生角色。那时也许会开启另一种生活方式或是另一种家务劳作模式,但也可能变得更复杂。她想到那时自己应该会暗中观察“她”,但到底是会指挥、纠正“她”,还是会向“她”学习?目前还没有办法预测得到。
作者简介:
张然,1980年抚顺出生,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创作作品涉及绘画、文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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