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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起源,可能在烧烤摊上

萧萧 惊人院 2023-03-17



警告;不要抬头看月亮。

警告:不要抬头看月亮······

警告:不要抬头看月亮!


赵霁又失眠了。


更准确地说,自从他去年把自己的浅层睡眠公开出租之后,就很少睡过觉了。


躺在床上,他将脖子最大限度的朝后弯曲,看到了床头的全息投影。


ID:赵霁

 

职业:观测员

 

状态:浅层睡眠出租中

 

本次订单剩余时间:05:43:29

 

本单已获得佣金:17.43 bite


时间差不多了,他想,那个又要来了。


下一刻,他眼前就出现了一片蔚蓝色的海面。没有鱼、没有水蒸气、没有积雨云、没有寒暖流、没有岛屿、没有珊瑚礁······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死海。


不是代偿器出了病毒,他叫过维修AI,别说病毒了,程序里连个隐藏的骂人代码都没出现。


“我想问下,为什么最近我在出租睡眠时,经常会无来由地梦见大海?”


······


“······好的,先生,您的问题我这边已经记录并反馈公司技术部,刚才的全部通话过程也将转为实时录音作为事件参考。感谢您对本公司产品的使用,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这就是公司的全部答复。不知道是人工智障,还是人工把人类变成了智障。


梦中的他,此刻正处在遥望海面的空中,俯视视野固定但宽阔,身体无法自由行动,但视角会根据时间流逝而移动,视野近处偏暗,视线远端尽头,海面线条呈圆弧状,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但环境光明亮,色调偏冷。


所以,他应该是被“悬挂”在海面上方的某个高处,而且正好背对着某个近似于月亮的光源,像神明般审视着自己脚下的“领域”——真是个无聊的设定啊。


他有点累,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惊惧地发现嘴巴再也合不上了,上下颚正在以某种匀速运动的姿态继续分离、扩张,他粉嫩的口腔暴露在外,牙齿软化成一坨坨亮银色涂料黏在表层,强韧的肌腱失去原本的约束力和形态,开始如液体般逐渐反向包裹住他的全身,并逐渐跟牙齿一起凝固成斑驳的白色硬壳。


跟坐过山车或跳楼机不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抽离出肉体的幽灵,一边惊恐地看着躯壳在剧变,却感受不到半点痛觉,到后来甚至连惊恐的情绪都消解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已然变成了一枚扁球状的白色硬壳贝类生物,表层的白色上还留有部分未完全融化的骨茬。


他张嘴惊呼,却发现眼前的贝壳也同时打开,里面的东西从阴影中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颗心脏。


扑。扑。扑。


赵霁猛地从梦中惊醒,耳边传来代偿器订单异常结束的气泡提示音。


跟梦境中鸟瞰海面相反,现实中的他就是生活在深海中的从业者。


全息屏显示,半年前发给五百海里外邻居的那条“乔迁新居,期盼交谈”的请求消息,至今仍然“未读待处理”。


他自嘲地笑笑,没来由地想起童年。作为大山里出生的孩子,在大学的游泳课上,他还曾因为害怕下水而无法通过考试,最后是被四个男同学强行按在水下挣扎了十秒钟后才勉强补考合格。可如今,他早已是个合格的深海观测员了。


摘下代偿器的脑机接口,他轻轻旋紧后脑勺上的防护盖,刚想看一眼订单进程,却被疯狂震动的手机夺取了注意力。


它以令人咋舌的频率震颤着,像是某只伪装成手机的震动棒。他用食指轻轻划过屏侧,手机瞬间乖巧地安静下来,但上面显示的读数仍在飞速上升。


现在是凌晨3点,窗外是黑压压的深海,他手机上的置顶消息来自连城官方。


“警告:不要抬头看月亮。警告:不要抬头看月亮。警告:不要抬头看月亮。”


这算是“再三警告”吗?他心里暗笑并玩了个文字梗,然后开始往下翻阅。


在官方的警报消息下面,是数百条来自不同陌生号码的相同信息:


“夜色好美,看看窗外吧。”


张蜃是梁城官方生物研究所的B3级别职员。


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观察并研究各类海洋生物的生存习性、宜居环境、活动状态和变异体征。但梁城深居内陆,并不临海,所以他对于它们的一切研究,都是利用公司内部的体感代偿器跟身处深海的“观测员”们交换的。


——他们把自己所看到、听到、摸到、闻到、尝到的一切感官信号通过量子数据等量地传输回来,经由公司内斥巨资建起的真实深海模拟室转化为电讯号,再最终以同等的感触反馈在他身上。


作为B3级研究员,他能接触到的都是些无害的安全海洋物种,八爪鱼水母之流,奇形怪状、透明诡异,让人喜欢不起来。


他最喜欢的是牡蛎。


实验室角落里有个小巧的水族箱,高级货,它能利用少量电能将内陆水完全转化为海水,全公司拥有它的人不超过二十个。箱身的设计很简洁,全透明无死角,适合多角度观察。而且,它将小型状态提示灯优化为箱内不同颜色背景光的设定,更让他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箱内环境的变化。


在浅蓝色的灯光里,三只幼年期的海牡蛎正安静地吐着泡泡。


这是小组长五月末刚从连城海边空运来的,走的是公司专用物流,它们几乎是在当天夜里就到了公司,并被安置在他的水族箱内看管。


作为严格跟随潮水涨落起居的生物,牡蛎的生活规律跟人类差不多。它们时而打开硬壳,捕捉海水里的浮游生物喂养自己;时而缩回去,躲在自己的硬壳间吐泡泡。一切都严格遵循着其出生地连城海岸的潮起潮落规律。


它们的贝壳纹路很普通,质地也一般,迁移以来也没有出现什么神话或浪漫的异变。


他阖上右眼,左眼圆睁着靠近水族箱,黑色瞳孔褪去,眼白中央植入的HD 4K级摄像头开始运转,帮他自动放大着它们身上的所有细节。


由于梁城跟连城之间足有千里之遥和四个小时的时差,所以这会儿它们还正处于睡眠当中。他的视线穿过玻璃和海水,投射到牡蛎身上,但它们并没有感觉,仍旧还是躺在箱底吐着泡泡。


气泡传到水面炸裂,发出轻微的扑扑声。


昨晚连城的新增死亡人数又多了几百。


以连城的人口规模,这个数字实在是太渺小了,也许只需要一次医院停电导致的治疗延误,又或者某个巨无霸公司的一宿加班,都能轻松地完成这个指标。


手机上的数字鲜红,但很难唤起人们对死亡真正的共情和恐惧。


关掉推送,退回到主屏幕,赵霁的视线被左下角收件箱的红点吸引过去。下意识点开,才发现是凌晨时没有处理完的那些陌生短信。

 

“夜色好美,看看窗外吧。”


要是真能看到夜色也好啊,他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深海苦笑着。


当初一口气跟公司签了七年,也就是说,在还有七天就要到来的29岁生日之前,他还要生活在海底,继续扮演着公司旗下数百万只“蜉蝣”之一,为深处内陆的梁城生物研究所提供深海生物的远程数据支持。


所谓“蜉蝣”,其实也是他所处的深海探测器的名称。每只“蜉蝣”都占地十一二平方,里面陈列着最基础的生存和工作用具。


没人能久居深海,观测员也是不例外。将自己的各种体感转化为数据提交给公司的同时,他们也可以出钱,跟对应的公司员工交换一些日常的地表感受。


当然,这里并不包含代替体验性爱等隐私行为,以及进行各种违法犯罪活动。


他冲个了澡,换上深潜服,打开蜉蝣的船舱阀门,翻了上去。


从液压舱游出,深海巨大的压强逐渐唤起了人体的对抗感,沉浸在黑暗中,他甚至不必打开氙气灯,长年的工作让他早已摸清了周围环境。今天的工作任务很简单,他打开右臂上的全息投影,键入日报内容。


“77.07.09 探测-987.8,-908.5,449.3至-805.3,-131.7,624.2区域生态。


77.07.09 渤海湾E07号探测员要求更换深潜设备及升级组件。”


毕竟快要离开了,设备交接前总是要给下一任做好维护的,他想。


但奇怪的是,今天的通讯质量似乎不是很好,往日瞬间即达的消息,花了半分钟还在转圈。


不能在这里拖太久,他看了眼视屏面板左上角的各类数据,接下来的路程还挺远的,得把必要的氧气余量留出来。


反正消息总会上传成功,日报交晚了又不扣钱。


展开足部的蛙蹼仿生装置,他朝漆黑的西方游去,新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梁城没有海,无论是千年之前抑或千年之后都不会有。


板块运动,地壳变迁,这是张蜃在高中时就学过的常识——逐渐被颠覆的常识。


“B307号研究员,你确认要提交本次实验数据吗?”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中,耳边是AI一遍又一遍的确认提醒,但他还是不敢点下去。


是数据出错?不能,梁城研究所里随便一件精密仪器都是千万级的;是测量出错?不能,他做的就是最基本的对照实验,你换任何一个小学生来也就是那些个步骤,根本没有出错的余地。


那,会不会是测量物异变?


他看向此时正张开壳,欢快地捕捉着浮游生物的牡蛎们,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


毕业的时候,他的老师曾对他说过,在生物研究以及所有唯物主义的行当里,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那么无论剩下的那个选项看起来有多离谱,都一定相对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他再次滑动全息屏幕,调出了自己过往一个月内做出的潮汐表。

 

观察物D107BH (牡蛎-连城-金州海岸)作息-潮汐对照表

 

77.05.31 涨潮时间05:47-12:30  退潮时间12:23-20:42 满潮时间12:30

 

77.06.01 涨潮时间05:43-12:27  退潮时间12:30-20:38 满潮时间12:27

 

77.06.02 涨潮时间05:40-12:24  退潮时间12:24-20:29 满潮时间12:24

 

······

 

77.07.07 涨潮时间01:47-08:30  退潮时间08:30-16:28 满潮时间08:30

 

77.07.08 涨潮时间01:40-08:48  退潮时间08:48-16:20 满潮时间08:48


它们依然跟随着潮汐的起伏而作息,但它们的高潮期行为却逐渐不再和连城海岸老家的潮起潮落吻合了。不是金州,不是旅顺,不是银沙,不是长兴,不是军港,它们现在的作息不符合科学界已知的任何一张潮汐表。


——这是梁城的涨潮时间。

 

可是梁城没有海。


你的眼睛会骗你,你的耳朵会骗你,你的脑子也会骗你。


但数学不会。


他定了定神,点下了“否”。


“如在深海遇到不明异物,不要慌张,不要停留,迅速撤离。”


——《观测员守则》第三条


静谧的深海中,一颗闪烁的红点在其中穿行。


作为渤海湾地区的老牌观测员,在6年多的水下生活里,赵霁看见过太多的死亡。


那些人不是自愿牺牲,也并非是遇到偶然或不幸,而是大多被深海逼疯了。


这里没有社会,没有伴侣,没有人烟,只有你、蜉蝣与无尽的黑暗。


“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


对于观测员来说,地图探测等于基础教学,不采集样本,不捕捉物种,更不需要跟怪物搏斗,只要打开身上的红外线全息扫描仪,在体力和氧气耗尽前游完整个旅程,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根据公司规定,每位探测员下海之后的第一和最后一个任务都是地图探测。前者让新人破除对深海区域的恐惧,后者酬金优厚,算是公司对临退休资深员工们开出的某种“悬赏”,其测绘的区域一般都是某些可能存在威胁的地点,但一般麻烦都不大。


此刻,赵霁正跟在一群蝰鱼后面,它们的发光器在深海里亮得就像白炽灯,把口腔前部锋锐的夹状牙映得寒气森森。没人会想找这群掠食者的麻烦,只要你安静地跟住它们,就能省去不少绕路的工夫。


长时间单调的黑白视野让眼睛有些发酸,他眨了眨眼,却突然发现前方亮度越来越盛,甚至已经有些盖过面前鱼群的光芒了。


难不成又是谁在开演唱会吗?他不无嘲笑地想着。这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就是那家伙的下场着实不算很好罢了——大多数深海生物都是有逐光性的,你不会真以为它们的发光器就单纯只是用来照明的吧?


周围的海水破天荒地不再阴沉灰暗,而是散发出某种近海和浅海区域才会出现的澄澈光影。随着距离拉近,海水的温度也开始莫名升高,鱼群只是略有骚动,它们感知环境只靠水温,没法体会人类见光的震撼。


这里大概是环太平洋板块某处地震带的边缘,深海平原出现强度的光线,仅可能是超大型深海动物集群随着暖流经过。


他脱离鱼群,摆腿游向那片模糊光影。随着距离拉近,光影中那些中式风格的亭台楼阁也显得愈发清晰,光影最中央的是一座巨大宫殿,形状上颇有些未央宫的感觉。


龙宫?一个尘封许久的名词突然跃进他的脑海,并再也挥之不去。


他小时候听爷爷讲过《西游记》的故事,知道海底有个老龙王,老龙王有座大龙宫,大龙宫有根金箍棒······而他现在好像已经找到其中之一了。


温度继续升高,深潜服视屏上的度数已经开始进入高温预警,但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再离那座龙宫更近一些,看一眼里面是否真的有龙王和金箍棒,最好是能亲手碰一下,哪怕一下······


他做到了。


但就在他亲手摸到龙宫的同时,深海的高压,身着深潜服的隔阂感,以及外部的低温等等数者几乎同时再度袭来。


他睁开眼睛,周围哪还有什么光影和龙宫?他在水中做了个向后翻转半周的动作,在头下脚上的姿势里,他倒挂着看见了一张正缓缓张开深渊巨口。


那是一只深海巨蚌。如果你看过《星际穿越》的话,此刻他的现状就正如影片后段中主角坠入虫洞时的画面,冰冷的海水约等于寒冷的太空,他约等于影片中无助的航天员,而巨蚌也约等于虫洞。


他突然想起不知道是之前哪任深潜员在笔记上留下的绝笔:“最下即是最上。”


从他背后传来的白光逐渐变得浓稠而强烈,他转身看去,像是一点迅速由远及近的枪尖寒芒。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下沉,但远处的亮光正在不断占满他的整个视野。


月亮。

 

赵霁在水下-335米左右的深海平原上,看见了一颗月亮。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右小臂上的全息投屏上飞速地闪过了两行小字:


【坐标-805.3,-131.7,624.2已到达,任务完成。】


【警告:请即刻撤离,别看······】


张蜃已经不眠不休地看了八小时数据了。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它们跟那些烧烤摊上营养丰富的同类并无二致。


这些牡蛎是怎么做到在高精度的实验器皿里,仅用一个月出头的时间,就硬生生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性,还创造出了一片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海洋潮汐?


气阀门打开,进来的是小组长,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意和黑眼圈。


“组长。”


“出了问题?”


“嗯,”他从全息屏幕里调出那张属于“梁城”的潮汐表,“组长,你上次带回来的连城牡蛎,现在已经完全变成本地货了。”


她的眼神快速从数据上扫过,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数据属实?”她挑挑眉。


“可查记录。”他摊摊手。


“行了,”她拍拍他的肩膀,“剩下的交给我吧,你先回去泡个澡,休息一会儿。”


回到房间,他带上体感代偿器,缓缓迈进早已装满热水的浴缸,梦、热气和困意一起蒸腾而来。


他变成了一只牡蛎。


由于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他只能从过往的体感代偿器带来的记忆碎片中寻找海洋的样子:该有一条延伸到天边的海岸线;浅海区域在白天是浅蓝、在夜间是深蓝;身边有潮汐、砂砾、暗涌和鱼虾蟹等;对了,头顶上还有一颗月亮······


月亮······好大,好白,好亮。


睡梦中的他突然有些恍惚,浑然不知浴室里已经响起了疯狂刺耳的警报声。


【E07号观测员传感设备发现异常,请及时断开连接。】


【E07号观测员传感设备发现异常,请及时断开······】


即便电子警报女声就在耳边炸响,他仍旧置若罔闻,脸上逐渐显出某种古怪的愉悦神色。


100米,300米,500米,1000米······他离月亮越来越近,离海面越来越远,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窒息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层薄膜——紧实、粘稠、丰满,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睁开眼睛。


深蓝而静谧的宇宙像子宫般包裹着他,月亮就在他的左前方,而海洋却已经成了遥远地球上的一片蓝色幕布。


他贪婪地喘息着,脑中的所有常识都在发出尖锐的警告,告诉他这里是宇宙,是太空,是不存在任何氧气的地方,渐渐地,那些虚幻的常识开始具现成大量混杂的各国文字,并像蝇群一样开始冲击他的外壳,而躲在坚壳内部的他却沉浸在快感的潮涌中,感觉像是把浴缸的气泡装置开到了满格。


等等,浴缸?


他清醒过来,只觉得指间一片滑腻,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白浊,体感代偿器的头盔早就被他甩到了浴室的角落里,悬浮荧幕上还显示着残存的警报。


从“蜉蝣”的角落里爬起来,赵霁揉了揉后脑勺。


深潜服,蝰鱼,深海平原,退休赏金任务甚至龙宫······这回的元素还挺全,可惜梦里没网的漏洞太致命了。


他看了眼床头的全息投影。


ID:赵霁


职业:观测员


状态:订单异常中止


本次订单剩余时间:00:29:17


本单已获得佣金:23.17 bite


29分钟?他有点惊讶,这是最近订单剩余时间最短的一次记录,之前每次几乎都要剩个一小时以上。


他逐渐发现一个规律:醒来时看到的订单剩余时间越长,他睡的就越“安稳”;反之,他睡的就越“奔放”。就像这次,要不是“蜉蝣”拢共就这么大点,估计他都能钻到外头的深海里。


更可怕的一点是,他发现自己在梦境后期,已经完全不需要体感代偿器来“设备驱动”了。在舱内自带的监控镜头下,只要订单剩余时长低于1小时,代偿器头盔就会自动弹开,但他却仍旧沉浸在梦境之中,而订单状态和剩余时间却还在正常流逝,直到他彻底醒来前才停止计数。


他扫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日期,07/08/2077,是昨夜的记录,继续往前翻,直到一个月前的视频存储上限处才停住。


观测员E07 (渤海湾)睡眠作息表

 

77.06.09 入睡时间19:59  起床时间05:02  睡眠时长9小时2分

 

77.06.10 入睡时间19:45  起床时间04:49  睡眠时长9小时4分

 

77.06.11 入睡时间19:27  起床时间04:37  睡眠时长9小时4分

 

······

 

77.07.07 入睡时间16:28  起床时间01:40  睡眠时长9小时8分

 

77.07.08 入睡时间16:20  起床时间01:55  睡眠时长9小时15分


他并不惊讶自己在作息上的巨大变动。如果说在太空里还能依靠星球运转来推测时间,那么在深海里,甚至找不到任何参考物,这里的一切在千百年里都不曾改变——无论是生物或者非生物。换言之,在一个压根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环境里,现代人类的生物钟简直就像个笑话。


可问题是,它不该,也不可能这么呈现出近乎等差数列般规律的模式。


难道这又是个梦?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深想,右臂上的全息屏幕自动弹出,是一条加粗加红带滚动字幕的区域性紧急通报。


【渤海湾探测员请注意,渤海湾探测员请注意,你区域大陆架正在发生不明震动,震源位置未知,预测震级6级,震源深度水下390米,请注意防护,远离大洋中脊地带,必要时可升至浅海区域躲避······】


以“蜉蝣”的机动性来说,只要给他10分钟,在海震导致的暗涌到来前驶离深海区绝对不成问题。但此刻包括监测组在内,没人知道震源位置在哪儿,也许那些离得远的幸运儿还有时间调整甚至预热引擎,可万一那天杀的震源就在屁股底下呢?别说10分钟,估计10秒钟不到就会被暗流撕碎。


他将目光投向舷窗外望不到头的黑暗,边猛推引擎杆,边暗暗朝佛祖和耶稣许下宏愿。


“阿弥陀佛,要是我能安全离开,一定给你们捐香油钱,阿门。”


也许是众神天上有知,他突然感觉船舱外头亮了起来,船体下方还传来了强烈的上升气流。


要升天了?他走到舷窗边往下看。


一只巨大的牡蛎张开了嘴。


在那60°夹角的区间内,赵霁看见的是越来越近的天空,以及无数只飞向天空的贝壳。


放掉浴缸里的水,张蜃重新冲洗了一遍全身,外加洗了三遍手。


客厅里响起来电的提示音,他胡乱擦了几下身子,穿上衣服,接通了小组长的通讯请求。


“收拾完就回实验室吧,出结果了。”


“呃,好,十分钟后见?”


“嗯。”


从雪柜里翻出一罐可乐,他颓废地瘫在沙发上,回想起自己刚才的疯狂自渎。


羞愧和残留的快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牡蛎。


冷白的主色调,半球形的横截面,斑驳不平的表层,坚硬的组成结构······这么想来,居然和月球还挺相似的。


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牡蛎就来源于月球。


在对月球成因的探讨里,碰撞说一直是主流理论,那么在地月碰撞时,会不会有些古老的细胞或物质从月球来到地球,从此在深海中演变为地球生物?


他怀着激动的情绪跑回实验室,刚想告诉小组长自己的这项猜想,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躺在实验皿中的三枚牡蛎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而一贯干练飒爽的小组长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嘴唇紧抿,鼻子里还偶尔发出些奇怪而愉悦的哼唧声。更吊诡的是,她的左臂此刻正在发生表皮钙质化,斑驳的迹象已然一路钻进袖中。


他谨慎地绕到实验桌的另一侧试图唤醒她,但还是徒劳无功,而钙质化的痕迹已经快速地从左肩爬上脖子,直到下颚处才诡异地停止了入侵。


正常来说,人体钙化到这个程度,基本没救了。他放下手里的热毛巾,走到她面前,蹲下,观察着她的样子——肃穆得简直像一尊菩萨。


菩萨睁开了眼睛,“滚开,张蜃。”


“你,你你你,你还好吗?”


她晃了晃脖子,全身的钙化痕迹开始迅速消褪,脸上露出了少女初醒的表情。


“感觉像是睡僵了······”她起身,“你什么时候来的?”


“天呐!睡僵了?你半个身子都钙化了!”


“钙化?”少女微微侧头,露出迷茫表情,“没有啊,我就是有点恍惚,然后就睡着了而已。”


“······那,你梦见什么了?”


“不告诉你。”她霞飞双颊。


“结果呢?”


组长正色起来,严肃地说道:


“你相信牡蛎有自由意志吗?”


“现在,它们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三只牡蛎。”


听到这话的时候,张蜃瞪大了眼睛。


“它们在刚出生时,就被我带过来了。这一个多月间,它们始终生活在钢筋水泥建成的地下室和水族箱里的人造海水里,没有被月光照耀过,也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地,来自何方。


“但它们知道海的存在,它们的祖先或许来自月球,或许就是地球的原住民,但总之早就在海边生活了几亿年,它们也许会离开海,海却永远不会离开它们。


“作为一种严格按照潮汐时刻进行作息的水生生物,牡蛎改变自己的节律有多重原因,但那些都是尚在科学范畴内。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你不会相信——但万一,万一它们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意识,在离开出生地或故乡后,会在更深层的层次上想象着这样一片海,一片不曾存在于地球,甚至是月球上的海,它们的精神就躺在那里的海滩上,随着潮起潮落而开合。


“就像梁城。梁城本没有海,是牡蛎带来了海。


“这是一个关于牡蛎的故事,跟我们人类无关。”


当然不信。


牡蛎连大脑都没有。张蜃之所以喜欢看它们吐泡泡,是因为看着它们才能享受到身为高级动物的快感,智慧在人类和动物中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天堑。


他离开实验室,离开小组长,回到自己的房间,连衣服没脱就躺进了浴缸。他戴上体感代偿器头盔,把脸埋进水里,在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刻,他的耳边传来了潮汐声,他猛地抬头,看见了一轮硕大的月亮。


代偿器疯狂地蜂鸣起来,警戒级别甚惊动了上层,但等安保人员强行闯入室内时,他们却只能从浴缸里捞起一尊雕像。


他的眼球开始钙化,然后是头部,最后从脖子处一路往下。


海洋消失了,但月亮永远活在牡蛎心里。



 第1055号档案 · 研究成果 


“我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之上,那就是人类共同的法则、兴趣和情感在广阔的宇宙中毫无意义······要想了解那世界以外的真相,无论是时间、空间还是维度,人们必须忘记诸如有机生命、善与恶、爱与恨,以及人类这个种族所有的微不足道的临时特性。这些东西是存在的,只有人类的场景和人物才会具备人类的特性,我们必须用无情的现实主义来处理这些问题。但当我们越过界限,进入到无边无际、阴影笼罩的可怕未知世界时,我们必须记住,把我们的人性和地球主义抛在脑后。”


——H.P.洛夫克拉夫特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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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小    赵

排版编辑:八    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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