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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丨戴晋新:《班固的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

戴晋新 史学史研究编辑部 2022-08-03

明《汉书》刊本之一,凌稚隆《汉书评林》


 中国古代史学 


班固的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


戴晋新

辅仁大学历史学系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1期】



摘   要:史学史的研究近年来已从文本与思想的讨论深掘到意识层面的探索,历史意识、史学意识乃至史学史意识都成为探讨的课题。对完成重要著作的史家而言,作品即思想的表现,常蕴含了他的史学史意识在其中,研究者经由史学史意识的分析,往往更能了解其史学的诉求。虽然在班固的时代,"史学"与"史学史"的名词都还没出现,就语境而言,讨论他的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未免唐突古人,但是使用现代学术语言作为分析工具,实乃不得不然。班固《汉书》的出现,不论从体例、内容还是思想方面观察,皆有其自我的认识,这个认识与他的史学史意识或学术史意识有密切关系。本文爬梳《汉书》中有关史学史的论述,探讨班固如何看待史官传统、史籍流传、《春秋》性质、以及自己著作的学术定位等问题,并于结论中指出班固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的特点与意义。


关键词:班固;《汉书》;史学史论述;史学史意识


 

一、前  言


中文“史学”一词的出现始于后赵石勒(319),当时他设了经学、律学、史学与门臣四祭酒,确实是把史学当作一门独立学科看待的。“史学史”一词的出现则要迟至20世纪20年代甶胡适、梁启超等人相继提出,是否直接受到西方史学史观念的影响还有待进一步考证。不过,中国传统学术的经、史、子、集四分法在魏晋时期已经成型,到《隋书•经籍志》史部已蔚为大观,既有史部,则史部的目录学自可视为一种史学史,虽然当时并无“史学史”这个名词。不论名词与界说如何?古人对过去的认知与理解相对于后人所谓的“史学”仍有其对当性,人有了历史意识乃有对过去的认知,认知过去这一行为与结果的积累即为史学,所谓史学史,即指史学发展的过程与对此过程的认识,它较简单的形式就是史籍史。本文所谓史学史论述,即指与史学发展认识有关的论述;所谓史学史意识,即指与史学发展认识有关的意识。


史学史的研究近年来已从文本、思想深掘到意识层面,历史意识、史学意识乃至史学史意识都成为探讨的主题。对完成重要著作的专业史家而言,作品即思想的表现,常蕴含了他的史学史意识,值得观察与研究,而成为史学史的新课题。班固《汉书》的出现,不论从体例、内容还是思想方面观察,皆有其自我的认识,这个认识与他的史学史意识或学术史意识有密切关系。在班固的时代“史学”与“史学史”的名词都还没出现,就语境而言,讨论他的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未免唐突古人,但是作为分析思想的语言工具,实乃不得不然。本文爬梳《汉书》中有关史学史的论述,探讨其中反映的史学史意识,焦点集中在班固如何看待史官传统、史籍流传、《春秋》的经义与史义、以及自己著作的学术定位等问题上,并于结论中指出班固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的特点与意义。


有关班固与《汉书》的研究,包括专书、论文以及通论中的相关论述,数量甚多,难以作精确统计。如以“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进行关键词检索,1915—2008年2月中国大陆地区的《汉书》研究论文计达9075篇,讨论的方面甚广,最近3年又有不少新作,但很少涉及史学史意识这一课题,本文的尝试或可当作抛砖之举。


二、班固的史官、史籍论述与史学史意识


史学的发展有其历史背景与脉络,先秦时期的史学与史官有密切关系,班彪父子对此有相当的认识。班彪说“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班固也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史官甶来久矣,不但列为王官,同时遍及诸侯,并且世代传袭,这是班氏父子对先秦史官的基本认知。班彪说:“世有史官,以司典籍”,班固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又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史官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记言记事,这是班氏父子对先秦史官工作内容的认知。班固又说“史官之废久矣”,这本是客观事实,从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所述身世即可得到印证。甶于先秦史官废绝,史书亡佚,班氏父子对史官的论述内容有限,但观点明确,与司马迁对同一问题的论述不大一样,反映出不同的史学史意识。


司马迁出身太史世家,但征诸《史记》,他对先秦史官的制度、人物、书法文化很少提及,除了在《太史公自序》中叙述自己的家世,整部《史记》对先秦史官几乎没有什么论述。他源自太史的传承,除了渺远的家谱,主要是他父亲司马谈,似乎太个人化或太家族化了。司马迁多次强调孔子因史记、史文作《春秋》,但是对于诸侯史记的“春秋”与孔子《春秋》之间的种种问题却未能清楚交待,他对先秦史官、史记的认识有所局限,以致他的史官论述明显呈现时代、个人或家族的观点,而于史官传统中的客观事实表露有些不足。正因为如此,虽然他书写的也是历史,但他期许自己的学术是复杂的“一家之言”,而非仅止于他所认知的古代史官记事之学。


班氏父子距离先秦时代更远,书阙有间,连司马迁还能见着的《秦记》都看不到,但是他们对史官传统却深为肯定,他们在相关问题的论述上始终意识到这一传统的存在,他们倾向经史分离的史学史见解也与此认知前提有关。不论是班彪的《后传》还是班固的《汉书》,主要的著述动机乃是接续前史,完成一代之史的书写。这种接续写史的意识甚至影响到班固对司马迁撰述《史记》的理解,例如班固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所谓“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实非司马迁的述作之旨,班固此言不免以己度人,将自己的述作意识投射到司马迁的身上,完全忽略《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安书》中司马迁的夫子自道。


班彪、班固皆称司马迁为“良史”,史而称良,自是经由比较而得,其中不可避免的蕴含了史学史的观察、论述与意识。《左·宣二年》载孔子称赞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原因是董狐坚守史官书法,能够不隐恶地大书“赵盾弒其君”:班彪虽然批评《太史公书》“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易浅而不笃”、“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然而因司马迁“善述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仍称他“盖良史之才也”。“文质相称”源自《论语•雍也》篇的“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原义指“文采(饰)”、“质朴”两种风格,班彪取法其原则或精神,引以为史学评论的标准,其来有自;但“文’、“质”的具体标准已随时代而有所变化。孔子《春秋》约一万七千字,《左传》约十九万字,《史记》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汉书》约八十万字,班彪所谓“文质相称”的良史书写,实际已不可能与《左传》中被孔子称赞为“古之良史”的董狐书法相同,也不可能与《春秋》书法相同。班固在《汉书》中对司马迁的批评承袭乃父,除了无关宏旨的文字更动,主要增加了“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其文质,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重点在定调《史记》为实录,强调司马迁具良史之材乃时贤共识,并且对品评标准做了些诠释与补充。


司马迁既被视为“良史”,《太史公书》自然是“良史之作”,但是班固在《艺文志》中并未立史目或史籍类,而是将《太史公书》置于“春秋家”下《艺文志》不立史目与将什么书列于“春秋家”都是有待解释的问题,学者对此的解释不外:当时史籍数量不多,不足以成类;当时尚无史学观念或史学观念不发达、不统一,难有类名《春秋》本是史学源头,所谓史籍自当归并在《春秋》家下,无需独立一目。学界对《隋书•经籍志》史部的形成,也贯持“史籍大增”与“经史观念分离”以为解释,两相对照,自也言之成理。不过班固何以如此?其实还有讨论的空间。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提到的《春秋》实有二义,《总序》云“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其中的“春秋”指的是孔子《春秋》;《春秋家序》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其中的“春秋”指的是史官记事的《春秋》,不过同篇“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指的又是孔子《春秋》;至于《六艺序》云“六艺之文,乐以合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着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其中的“春秋”指的还是汉儒心目中能据以断事的孔子《春秋》。总之,《春秋》有二义:古史官所记《春秋》与孔子《春秋》。班固虽然明乎此理,但一来“周室既微,载籍残缺”,古史官所记《春秋》不传,二来受汉代“春秋学”的影响,因此《春秋》虽有经、史二义“春秋家”观念的落实却只能是“孔子《春秋》学案”。至于“春秋家”将《世本》以下包括《太史公书》在内的九种显然并非孔子《春秋》学案成员的文献列入,似可从它们的内容与性质同具古史官所记《春秋》的遗意这方面来理解,《艺文志》既不为它们另立史目,便只有含糊春秋二义为一家,将它们胪列其中了。事实上在《后汉书•班彪传》与《汉书•司马迁传》中,班氏父子对孔子之后的史学发展都曾有经史分离的论述,如果班固坚守经史分离的立场,将《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等另立一类,以回应“春秋”的史义,问题自可迎刃而解;结果他将这些史籍列在“春秋家”,序文却只谈孔子《春秋》学案,调和折衷之余自然是矛盾冲突毕现。班固想必读过《太史公自序》,不可能不知道壶遂与司马迁的问答内容,竟仍必欲置《太史公书》于“春秋家”,做法诚属可议。


班固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若依此而立史目,则《春秋》、《尚书》皆在史目之下,这与汉代经学观念不合,非当时所能想象与接受。班固又说“书者,古之号令”,这是他对《尚书》内容的理解与定义。《汉书•艺文志》“书家”有《周书》七十一篇,班固自注为:“周史记”;颜师古注“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据颜师古注引刘向的说法,这部《周书》的内容、来历都与《尚书》相近;班固将它列为“书家”,自可理解,但自注称它为“周史记”,仍反映出他对“书”与“史”关系的认识:“左史记言’、“言为尚书”,“周书”为史官所记,自可视为“周史记”。然而《艺文志》“书家”有《议奏》四十二篇,班固自注“宣帝时石渠论’;“春秋家”有《议奏》三十九篇,班固自注“石渠”;“礼家”有《议奏》三十八篇,班固自注:“石渠”。三处的《议奏》应为同一文献,只是登录篇数稍有出入,这是明显的重复,同时也反映班固对《议奏》的类属处理不是很清楚:“春秋家”又有《奏事》二十篇,班固自注“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也是记言之作,却不归类于“书家”:这些情形说明班固对于“史”与“书”、“史”与“春秋’、“书”与“春秋”的界线与关系认识比较复杂。


《晩笑堂竹荘畫傳》班固像


三、班固的《春秋》论述与史学史意识


《春秋》亦史亦经,如何看待《春秋》,是古代经史关系上的一大课题,相关论述涉及对古代史学的理解,最能反映出论者的史学史立场。


《后汉书•班彪传》说司马迁《史记》问世之后,续貂者众,“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班彪也作了《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范晔引述班彪之言曰: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祷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闲,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甶是乘、祷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纪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纪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


这段简短的史学史论述最引人注意的是完全没有提到孔子《春秋》,其中所谓的“鲁之《春秋》”既然引自《孟子》,与晋《乘》、楚《祷杌》并举,“其事一也”,指的当然是鲁国史记,而非“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的孔子《春秋》。称《左氏》与《国语》“独章”,而未将其与《春秋经》、《公羊传》、《榖梁传》等混为一谈,正显示班彪摆脱汉代经学的《春秋》经、传论述基调,而别有其区分经、史脉络的论述立场。在这段文字稍后,班彪又说:


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


其中所列书名与前段文字大致对应,同样也没提孔子《春秋》。班彪在论述史籍发展时刻意不谈孔子《春秋》,这项论述背后的认知前提与司马迁在《史记·三代世表》中所说:


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着。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


显然是大异其趣的。班彪的经、史学术分野是泾渭分明的,视孔子《春秋》为经而与史无关,因此他在续《史记》作《后传》进行史学史的考察与评论时,并未将孔子《春秋》列为讨论对象。他既提到《孟子》,当然不会不知道孟子对“孔子《春秋》”这一命题的看法,但是他只引用孟子“楚之祷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的说法,而完全不提孟子引述孔子之言“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择别去取,自见用心。同时他身为汉代通儒,不可能不知道公羊春秋一派有关“孔子《春秋》”这一命题的论述,但也同样不取。显然他将孔子《春秋》剔除在史籍传统之外并非一时的疏失,而是刻意的,是有意识的。班彪的史学史论述完全摆脱了经学的纠缠,与司马迁视“孔子《春秋》”亦经亦史而为史学史论述必不可少的元素,在观点上明显不同。


班彪的史学史论述建立在“世有史官’、“国自有史”的普遍前提上,同时将孔子《春秋》摒除在外。班固部分承袭了这个观点,《汉书•序传下》云: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


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


《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序》云: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


所谓“世有典籍’、“世有史官”、“帝王靡不同之”,与班彪“世有史官”、“国自有史”的说法可谓如出一辙。另一方面班固对于“孔子《春秋》”的史学性质与影响也有自己的看法: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榖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榖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汉书•司马迁传赞》亦云:


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纂之,上继唐尧,下迄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袓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


这两段论述都在史官史学谱系中为孔子《春秋》留了位置,观点大异于班彪而略近于司马迁,其中有关《春秋》与《左传》成书背景的解释,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中的说法基本一致: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谓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不过,班固明言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鲁史记即鲁春秋,乃“国自有史”前提下之诸侯史记;与司马迁含糊其辞的说孔子“论史记旧闻”、“因史记”作《春秋》而未能确指孔子所“因”、所“论”为何?两者同中还是有异,反映了两人对孔子取材史记、史文的环境条件有认知上的差异,以今日对古代史学的认识,班固的看法可能较符合事实。班固认为孔子作《春秋》重点在褒讳贬损之义,性质是经,若无“本事”,不免空言,乃至口授弟子而人人异端《左传》论“本事”而为传,呈现的是历史事实,其性质为史。班固在《汉书•叙传下•艺文志小序》中说孔子“纂书删诗,缀礼正乐,彖系大易,因史立法《汉书•儒林传》也说孔子“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王法,至获麟而止”,“因史立法”、“成一王法”指的就是作《春秋》,意思很清楚,《春秋经》的本质是“法”,不是“史”,是“以制义法的法,也是“以当王法,“当一王之法”的法。班固认为,孔子《春秋》是“经”,是“法”,但是与“史”也有一定关系,即“因史”而成;不论孔子所“因”的是鲁史抑或如司马迁所说包括其它诸侯史记旧闻,孔子不可能徒托空言作《春秋》,必有所据;同时正因为孔子“窃取其义”,所作当然也就不可能如孟子批评诸侯史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一般,了无深意。“因史立法”,确是一语破的。孔子《春秋》既是“经”,是“法”,即使“因史”而成,也不可能是班固心目中的“史”了。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解释孔子作《春秋》的背景与动机时说: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


班固《汉书•艺文志》未采此说,而谓: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


这分明是移接改写《孔子世家》论孔子与书传、礼记关系的文字: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着。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


司马迁采择《论语》、《孟子》、《三传》论述孔子《春秋》,《史记》中的例子很多,班固多不取。本例的移接与改写,所谓“载籍残缺’、“思存前圣之业”、“文献不足’、“史官有法”,仔细玩味,对班固的历史解释与史学认识当可有进一步的了解。


四、班固的自我论述与史学史意识


史家的述作之旨往往集中表述于自序中,包括如何自我定位。班固对于自己的述作之旨讲的很少,严格的说,只有《汉书•叙传下》里的这一段:


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


意思是一代之史得以传世,有赖载籍,汉代历史述作不全,体例复有可议,因此自己来作一部《汉书》。如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中的悱愤之言相较,班《叙》似乎卑之无甚高论。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表达的述作之旨颇为复杂,容易被曲解与误读,甚至要藉甶与壸遂的问答来澄清他对孔子《春秋》的看法以及自己著作与孔子《春秋》的区别,他的“唯唯,否否,不然”,充分显示他的述作之旨自己清楚却难以让别人了解的处境,当然这与他的自我学术定位与当时学术环境有很大关系。班固的时代与司马迁不太一样,面临的问题也不相同,“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据《后汉书•班彪传注》与《史通•古今正史》,这些好事者姓名可考者有十余人,可见在班固之前,包括班彪在内,已有许多人续《史记》,《史记》已发生影响力,成为历史书写竞相模仿、接续的对象。而且这时孔子《春秋》的经、史地位也已渐趋分明,想修史的人再不会遇到壸遂这类人的质问,要担心的问题变成“私改作国史”。众人想续《史记》,一方面是认为历史的赓续必须接着写,如班固说的“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另一方面在书写上也要取法可见到的典籍,斟酌损益,以求胜出,如班彪说“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即为此意。班彪又说“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这就是他斟酌《史记》之后的抉择。班固强调“傍贯五经,上下洽通”,意有所指,明显是针对司马迁;同时删去世家,改八“书”为十“志”,保留纪、表、传,也表现了他不同于司马迁与班彪的取舍抉择。在《后汉书•班彪传》、《汉书•叙传》、《汉书•司马迁传》、《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序》中,班氏父子一贯的从“世有史官”、“国自有史”的历史观点进行他们的史学史论述,《史记》与《汉书》也都在这个论述架构中被审视与定位,《史记》续《楚汉春秋》,《汉书》续《史记》,各有斟酌损益,如是而已。因此《汉书•叙传》的内容不像《太史公自序》那么复杂与沉重,述作之旨简单许多,也平和许多,除了叙述家世,只有接续《史记》书写的背景动机、对《史记》的取舍以及各卷序意而已。


班固的史学史观念重视传承演变,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有清楚的表述,他认为孔子《春秋》所继承的乃古代史官史籍的传统,古史遗文语多不经,《春秋》以下脉络方较可循,由《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以至《太史公书》,正可说明此一脉络与传统。他将这几部书同列为“春秋家”,并且说仲尼之前有史官,有左史、右史,也有“春秋”,而且“帝王靡不同之”。总之,班固认为《史记》与孔子《春秋》共同继承一个更古老深厚的传统,而不是孔子突然发明《春秋》,《史记》又简单直接的继承《春秋》。班固当然读过《太史公自序》,知道壸遂与司马迁的问答内容,并且他也知道班彪的史学史论述完全不提孔子《春秋》,他重视史官制度与史学传统同时又将孔子《春秋》纳入其中的看法,显然是在班彪与司马迁之间的一种折衷。不过,《汉书》的体例与叙事承袭《史记》的远比《春秋》为多,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又清楚说明班固在历史书写上的判断与抉择,反映了他对史学发展的最终认识。


五、结  语


班固对于古代史学发展脉络的认识,可以归纳为四点:第一,“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古代有一史官传统与传承,殆无疑义。第二“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史官的主要工作就是记言记事,载明古今成败存亡之道。第三,班彪将孔子《春秋》完全摒除在史学史之外,班固则采取折衷态度,在论及史学传承发展的场合,一方面将孔子《春秋》置于诸史间作一客观交待,论列《左传》、《国语》而不言《公羊》、《谷梁》;一方面又在《艺文志•春秋家序》中回归汉代“春秋学”的立场,尊经略史。第四,《左传》、《国语》而下,班氏父子常提到的史书只有《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几种,《艺文志》“春秋家”虽另增列了数种,但显然并不重要,在古代史籍多已亡佚的情况下,他们能见到并且认为是史籍的就是这些,对照他们对《春秋》经、史二义的认识,更能具体反映他们的史籍与史学概念。


班固能够意识到先秦史官传统与“春秋”的史义、经义之别,显然深具史学史意识。不过他也有他的矛盾,《汉书•艺文志》不立史目,将《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这些史籍列入春秋家,这样的目录分类与班彪论史不言孔子《春秋》以及班固自己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的相关论述存在一定的矛盾《艺文志•春秋家序》在“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之前,说的是古代史官传统及其式微,之后讲的却全是《春秋》经、传,置《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这些列入春秋家的史籍不论,移经学之花接史学之木,大异于《后汉书•班彪传》与《汉书•司马迁传》中的经史分离论述。班固何以如此?或许与《艺文志》本系根据刘歆的《七略》写成反映的是刘歆的见解有关;也可能与汉代的学术氛围及压力有关,一旦遇上孔子《春秋》的问题,思想上很难与今文经说划清界线,这是不自觉的,或自觉而无奈。在史学史的论述上,司马迁除了自家的太史世家,很少谈僖秋经》之前、之后、之外的史学传统,他是将所有学问冶于一炉,从文化史的高度来思考“史学”的问题,所谓“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并非史料学的含义,而是文化史的意涵,他的史学观念是复杂的,是与整个文化道统不分的,《史记》诉求的是一家之言,而非仅如班固所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班彪的史学史观念倾向经、史分离,论史明显排除孔子《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他作《后传》只是要接续《太史公书》,斟酌损益,以成一代之史。班固则折衷于班彪与司马迁之间,既承认古代史官、史学自成系统,也承认孔子在此系统中有相对而非绝对的地位,但是这个观点缺乏明确而有力的论述,而不免自陷矛盾。在历史书写上,班固舍《春秋》而取法《史记》,这一部分是很明白的;即使在处理《艺文志》“春秋家”的问题时他的经、史观念出现一些混淆,但他的史学基本观点并不难掌握。从司马迁到班彪,再从班彪到班固,以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部史学独立,唐代刘知幾的疑古惑经,史家的史学史论述与辩证从未断绝,从而反映出一条史学史意识的思路,班固的观点与意识当从这条线索中去理解与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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