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2.1丨崔岩:《乾隆帝咏〈史〉〈汉〉诗二题》

崔岩 史学史研究编辑部
2024-09-15

《御制诗二集》书影


 史林偶拾 


乾隆帝咏《史》《汉》诗二题


崔岩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1期】


乾隆帝雅好作诗,自称“平生结习最于诗”,“几务之暇,无他可娱,往往作为诗、古文、赋”。作为封建帝王,乾隆帝关注历史兴衰,故而好咏史,藉此来表达自己的史学见解。他曾援《史》、《汉》入诗,评点《史》、《汉》,议论马班,抒发史识。自乾隆十五年(1750)至五十七年(1792)的43年间,创作了咏《史记》、《汉书》诗及相关诗作达近百首。这些诗作大都由诗序、诗文和诗注三部分组成,其中诗序与诗注往往以大量文字考订学术、解释典故。帝王的政治关怀赋予乾隆帝特殊的视角,为评点《史记》、《汉书》增添了新的内容。

 

一、批评迁固之好奇


继扬雄首评司马迁爱奇之后,历代学者皆有所发明,或论“事奇”,或论“文奇”,或兼而有之。乾隆帝也说司马迁好奇,却有自己独到之处。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帝作诗评司马迁写平原君赵胜杀妾以讨好宾客之事:公子称最贤,食客至数千。

 

高楼临民家,躄者行盘跚。

美人忽临见,倩兮巧破颜。

明日躄者至,谒君抗辞前。

愿得笑者头,君哂未许焉。

舍人稍引去,怪问始知然。

爱色而贱士,谁肯相周旋。

爰斩美人头,谢罪自造门。

门下乃复来,相倾文歇间。

卒得颖脱力,定从自楚还。

 

乾隆帝认为此事不合常理。高楼之上,原本就不易辨明笑者何人,更何况时过境迁呢?而靠杀掉一个美人来使宾客去而复归,于情于理都令人难以置信。乾隆帝接着写道:“一笑知何人,其事况经年。美人诚然乎,胡乃致客还?”并由此感慨:“史公每好奇,于斯见一斑。”

 

说班固好奇倒不多见,然乾隆帝亦自有见。《汉书·苏武传》中记载了苏武出使匈奴被囚,北海牧羊时“啮雪餐旃”的事。乾隆帝认为此一记载不可信,于二十一年(1756)所作《读〈苏武传〉》诗有云:

 

成仁不辱自堪表,啮雪餐旃恐未然。

迁史好奇班亦尔,子舆早及武成篇。

 

在诗注中,乾隆帝肯定了“苏武之仗节,誓死不辱君命,诚人臣之极则。操节牧羝,有百折不回之气”,认为“匈奴敬之,始而绝饮,继则给食,是诚情理所必有,而亦忠贞之可传也”。但认为“啮雪餐旃”,则其事太过离奇,难以置信,“雪或可啮,旃必不可咽。即一时啮之、咽之,亦非数日可常藉以不死之事。以是为武节,将恐智者疑其不然矣”。于此可以略见乾隆帝能够慎思明辨之一斑,不取超乎常理之事。

 

乾隆帝批《史记》、《汉书》好奇,进而对二书中关于人物语言和心理活动的描写也提出了质疑。如乾隆帝举《史记·张耳陈余列传》记张耳、陈余为秦重金所购“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食”的一段史事,说:“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余然之。”而《汉书·张耳陈余传》同样记载此段史事说:“两人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吏尝以过笞余,余欲起,耳摄使受笞。吏去,耳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余谢罪。”乾隆帝认为张耳、陈余为避秦隐匿,桑下私密之言,作史者何从得知?故认为不可信。又如韩信故事,《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说:“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汉书·韩信传》几乎完全承袭《史记》:“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由此日怨望,羞与绛、灌等列。”乾隆帝认为韩信的“怨望”,“羞与绛灌等列”等等,均属于心理活动,韩信并未告知亦不敢告与他人,司马迁如何能够知道呢?而对司马迁好以想象和虚构的方式来叙录奇人奇事,班固亦未加考辨。针对张耳、陈余二人私语以及韩信心思的记载,乾隆帝于乾隆十五年(1745)写成《读〈史〉〈汉〉书有感》,发出质疑:两人促膝语,彼此不泄露。

 

所语竟谁传,而史以为据。

甚至惟一人,心迹隐未吐。

只恐他或知,炳然乃传后。

 

乾隆帝认为:如果两人促膝谈话,并未透漏于外人,又怎能被作史者所知而载入史册?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外人更是无法知晓,史家又是如何了解并记录下来的呢?这正是撰史者“好奇”之表现,乾隆帝感叹道:

 

马迁已好奇,孟坚继其躅。

不如斯者多,史策诚难读。

 

这五言四句可谓出语不凡,连司马迁与班固都这样好奇,更遑论其他史家!乾隆帝对传统史学“好奇”之批评,可称严厉。

 

乾隆帝所谓迁固之好奇,以其所举之若干案例而言,是以“杀妾”、“啮雪餐旃”为不合常理;以促膝之语、内心活动为史家想象。然而所谓“不合常理”之事,未必不真实,由于时代的不同,价值观有异,殊不能以西人所谓之“后见之明”来评论古人古事。在古代封建社会女性价值低微的时代,命薄如纸,平原君为了避免“爱色而贱士”的骂名,杀妾亦有可能;“啮雪餐旃”乃史家之“修辞”,通过刻划苏武在北海边所经之磨难,意在呈现历史真相之艰苦卓绝,而非真“啮雪”、真“餐旃”,苏武既然有羊可牧,至少有羊奶可饮,羊肉可餐,否则,何以能存活十九年?于此,读史者自能领会。至于古人促膝之语、内心活动,史家固然不知,然未必虚构,斯乃史家之“代言”。史家作史,不论中外,描写人物,揣摩性情,为之代言,所在多见。诚如钱钟书所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悬想时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正因司马迁“设身局中”、“忖之度之”,故能为项羽代言曰:“彼可取而代也!”而为刘邦代言曰:“大丈夫当如是也!”从而毕现项、刘两人各异之性格。复如《李斯列传》记李斯观厕中鼠与仓中鼠而慨然兴叹之语:“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为李斯日后之行为做了注脚。韩信的“怨望”,“羞与绛灌等列”等等,史家也可从其行事与遭遇中揣摩得知,如此之代言,何“奇”之有?古代西方史家,所记罗马政治家雄辩滔滔之绝美言词,亦多出史家之手,揣摩其人,为之代言。历史叙事原本出自史家,不得不以文辞编排,描述情节,并加以论述。《史》、《汉》两部史学经典之作,文彩并茂,仍不失为良史。然史与文毕竟“同宗而不同道”,文可言虚,史必践实。史以信实为贵,乾隆帝有此疑点亦可略见其读史之细心。

 

二、批评《史》《汉》

有关西域记载之多讹

 

西域由于地处荒隅,中原人士罕有亲履其地者。因此,《史记》、《汉书》成为人们了解西域的基本文献。凡考西域史料,“必执《史》、《汉》为据”,这是古代文人、学者治史的一般状况。然而乾隆帝于经营新疆的军政活动中,获得许多立足于实地考察的数据,自然能够对《史记》、《汉书》关于西域的记述多所辨正。他在《读〈史记·大宛传〉》一诗中开篇即言:

 

大宛之迹见张骞,去汉万里俗耕田。

多善马号天马子,属邑七十余城焉。

迁仅耳闻非目睹,以今证古多讹传。

 

据《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记载,大宛位于乌孙西南,康居东南,大夏(大月氏)东北,捐毒与休循西北。虽然早在康熙年间,清廷在西洋传教士的帮助下进行了全国范围内的大地测量,历经三十余年,最终绘成了《皇舆全览图》。然而,由于当时天山南北尚为准噶尔分裂势力所控制,传教士不能前往新疆实地勘测,因而《皇舆全览图》缺哈密以西的部分。所以,清人对西域地区仍然缺乏了解,只通过《史记》的记载,知道大宛盛产汗血宝马。

 

乾隆八年(1743)、十年(1745)和十一年(1746),准噶尔台吉噶尔丹策凌“屡贡哈萨克马”,“译人云其马汗血”,且所献马匹被冠以“大宛马”之名,加之哈萨克“向为准噶尔所隔不通中国”,由此,清人普遍认为哈萨克即古大宛。乾隆帝在诗中有云:

 

敬承庭训戒嘉兵,底事犁庭翦骇鲸。

宛马已看来万里,屠苏应许预元正。

冠裳陪处卿云拥,韶頀传时瑞凤鸣。

守在四夷常勖志,敢夸驭远有权衡。

 

诗中自注:“准噶尔向惟贡貂,今加进马,以表其敬。盖自大宛得之。”此诗作于乾隆十二年(1747),直到乾隆二十一年(1756),十年间乾隆帝均执此说。乾隆二十一年(1756),清朝政府出兵征讨并击溃阿睦尔撒纳,其间所作诗文凡涉及哈萨克事,均在诗中特意加以注明,《御园即事》诗第三句“获丑惟应待洛那”下自注:“叛贼阿睦尔撒纳窜入哈萨克界,计当擒缚以献,洛那即大宛,今哈萨克也。”在《固尔札庙火用唐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韵并效其体》诗“天殛绝尔飧洛那”句下夹批注释道:“洛那即古大宛,今哈萨克也。”其后所作《花门行》诗亦云:

 

乾隆像


花门杂种其类繁,玉关迤西西海连。

或居城郭或游牧,牧滋畜猎城者田。

其性均能殖货产,刚勇善战则鲜焉。

部落虽殊形貌似,皙面绿瞳赤发鬈。

大宛即今哈萨克,布鲁特近古于阗。

 

乾隆二十二年(1757)七月,哈萨克汗阿布赉投诚。通过哈萨克使臣的报告,乾隆帝对西域的历史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传统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对照《史记》、《汉书》记载加以思考,复于行围中作《哈萨克使臣至令随围猎并成是什》诗:

 

伊古从来化外蠲,间关驰使远朝天。

不知中土岁月日,乃隔长安万二千。

塞野便教预猎喜,山庄旋与锡恩骈。

即今行国多天马,附会谁穷太史编。

 

在诗注中他解释道:“哈萨克在汉为西域地,《史》《汉》所记匈奴在北,西南夷在西南,西域诸国在西,为最辽远。相传哈萨克为古大宛。”接着,他从多角度考证《史记》、《汉书》中所载之“大宛”并非后来之“哈萨克”:

 

1.《史记》言大宛为城郭之国则正今之揶尔奇穆、哈什哈尔及吐鲁番一带回部,非哈萨克,哈萨克虽亦回敎,而实行国,与布鲁特同俗。

 

2.又所称大宛产苜蓿葡萄,今哈萨克亦绝无,徒以产马与大宛相似,然西北诸部何处不产马耶?

 

3.《史》称大宛东北则乌孙,而吐鲁番之东北即厄鲁特诸部,乌孙者,蒙古语谓水也。厄鲁特逐水草而居,《史》所谓随畜,与匈奴同俗者也。且今哈萨克在尼鲁特之北,是又不同矣。

 

4.《史》称大宛东则扞罙、于阗。扞罙音韵与今之哈密为近,《史记》之扞罙,《汉书》作扜弥,又或作拘弥,而《史记》所载为最先。《汉书》之扜弥,或因字画偶误,相沿不改,辗转讹谬,至云拘弥,则益失之远矣。且于寘(置)、于阗,音声逈异,二者之间必有一误。于寘绝无可考。于阗产玉,历代相传。今回部之和阗,水多美玉,当为于阗故地也。益知大宛非定哈萨克明矣。

 

以上所述,乾隆帝仅否定哈萨克不是古大宛的说法,至于确切答案,因为没有进一步考证,所以并未给出具体结论,只是推断“哈萨克是大宛”的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汉时大宛、乌孙、康居、奄蔡、月氐、扞罙、于阗诸国,统为西域。而大宛部落强盛,附庸者多。哈萨克在彼时,当是其部中之一国耳。”他认为:“在昔夷汉言语绝不相通,所传不免悠谬。”对于有待得出最终的结论,乾隆帝十分有把握,他说:“今文武将吏往来西域与行内地无异。则《史》所谓大宛、乌孙、康居、奄蔡、月氐、扞罙、于阗诸国与今之厄鲁特、哈萨克、布鲁特、揶尔奇穆,哈什哈尔其同异大小,皆可以次而徐考。”

 

随着对新疆实地测绘的深入展开,在获得了大量系统的实地测绘数据的基础上,再次与《史》《汉》所记西域之内容比照,乾隆帝在《读<史记·大宛传>》诗中已明确提出“哈萨克或康居是,大宛则实安集延”,即哈萨克乃是汉代的“康居”,汉代的大宛应当是今之安集延。

 

旧传哈萨克为古大宛,向已辨其非。今考哈萨克不但无城郭,与大宛异。且其地当准噶尔西北两面,准噶尔为汉乌孙,证以《汉书》乌孙西北与康居接之文,则今哈萨克当为古康居也……


安集延地控葱岭,其东与布鲁特错处。《汉书》称休循出葱岭西,捐毒与葱岭属西北,皆当大宛。按休循、捐毒本塞种,无城郭,当即今布鲁特。又西北为安集延诸部,皆有城郭土著,与《史记》所言相合,自当为古大宛地。

 

前诗中,乾隆帝曾以“西北诸部何处不产马耶”强调不能以是否产马作为判断哈萨克就是大宛的理由,在这次考证中,对两地产马之事有了准确的了解,作诗云:

 

善马率出哈萨克,伊犁来鬻岁数千。

安集延虽亦有马,素乏良骑来天闲。

 

原来,经过岁月的变迁,大宛早已今非昔比,“昔之大宛今鲜马”,倒是“哈萨克每岁驱马数千至伊犁,以内地绸缎易之,价廉而多得良马”。也正是因为哈萨克盛产好马,所以哈萨克被当成是古时候的大宛,原因也就随之明朗了。

 

乾隆帝看到司马迁与班固由于语言不通,又不能亲履其地进行实地考察,所以对西域诸部落名称的记载上出现错误在所难免,然仍不免有所批评:“固远不逮迁,翻訾有抵捂,后人复不逮,而更妄非固。呜呼圣贤门,却成是非路。”更赋诗兴叹曰:

 

彼其汉事尚谬记,何况异域悬天边。

皇舆西域辑图志,一一征实登诸篇。

但考古即误于古,斯之未信吾殷然。

 

意思是说:《史记》等书记述汉朝史事都有谬误,更何况遥远的西域了!“惟考古仍不能不资《史》《汉》诸书,而迁、固辈记中国事尚不免失诬,其言异域必更传讹袭误。今虽据为考证,恐所订究不足信耳!”而今清廷所编纂的《皇舆西域图志》,已经一一考订征实。

 

在以上的认识过程中,乾隆帝的诗作与历史地理的思考与论证是同步进行的,因而在其水平并不很高的咏史之作中,提出一些考据成果,对史、汉有关西域记载的若干谬误有所纠正,自有其学术上的贡献。

 

乾隆帝吟咏《史记》、《汉书》的诗作,展示他读史时所思考的问题,对叙事虚构的怀疑,对史实谬误的订正,对历史真实性的关切,可以略见他读史的勤劬与仔细。不过,他的帝王之身必然会将历史问题与政治问题挂勾,读史为了资鉴,有助于他的治道。他固然要纠正谬误的事实,但也不能容忍有违他治道的真实历史,所以他必须要主导官方修史,排斥私修,以垄断历史的解释权。有关这一类更深入的论述,以及涉及政治思想史、政治策略、历史观念史等议题,尚待进一步的开发,庶几能更加厘清乾隆帝这个重要历史人物的完整形象、内心境界,及其时代的历史与史学。



因排版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图片全部来自于互联网

排版:冉博文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史学史研究编辑部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