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大师 | 安德烈·霍克玛:拉美法律人类学的开拓者
本文将刊载于《中国与拉美》第三期。 译者/曾银海 上海外国语大学法学院2022级法律硕士研究生,西班牙语法律方向
校者/王伟臣 上海外国语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作者/阿曼多·格瓦拉·吉尔(Armando Guevara Gil),安第斯发展大学教授,秘鲁应用科技大学教授
本文原名为“安德烈·霍克玛(1940-2020)”,载《法律多元与非官方法律杂志》,2021年第53卷第2期,第163-167页。
Armando Guevara Gil, André Hoekema (1940–2020), The Journal of Legal Pluralism and Unofficial Law, Vol53, Issue2, 2021, pp.163-167.
安德烈·霍克玛
题记:
我战胜了自己,那苦难之人;我将我的骨灰带上了高山;我为自己迸发出了明亮的火焰。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我第一次见到安德烈是在2001年9月1日。在参加完由马丁·巴文克(Maarten Bavinck)教授组织的海洋研究大会(MARE Congress)后,我便到安德烈和其夫人约兰达(Yolanda)位于阿姆斯特丹比克塞兰(Bickerserland)的家中拜访。感谢他的弟弟简(Jan),朋友西奥·克尼金(Theo Konijn)和特鲁迪·弗兰克赫伊(Trudi Frankhuizen),以及我的老朋友埃里克·魏芬巴赫(Erik Weiffenbach),使我得以在2019年9月1日于哈勒姆市养老院见到安德烈最后一面。那时我向他保证明年春天我一定会回来看他,但疫情无情地将这份承诺打破。万分悲痛的是他于2020年11月16日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我们,因此我在此作出悲恸之言,来悼念这位伟大的学者、导师,当然,更是我的挚友。
法律多元研究会(The Commission on Legal Pluralism)是一个刚建立不久的小规模学术研究会,有着密切的代际关系,因此我认为没必要详细介绍安德烈的全部学术成就,而仅需谈及他对拉丁美洲法律人类学的贡献。幸运的是,罗伯·施维特(Rob Schwitters)教授已经作了一篇讣告,强调他对法律社会学和法律人类学的贡献、心系天下人的关怀以及研究人文科学的方法。
安德烈曾在乌得勒支大学攻读法学和社会学,并于1972年以一篇鹿特丹港轻微犯罪的论文获得了博士学位。之后的五年间,他在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执教授课。1978年,他在阿姆斯特丹大学开启了长达40年的职业生涯。在这里,他给许多法学生和社会学家讲授了法律社会学与法律多元化。1984年到2014年间,安德烈至少培养了28位博士。
正如施维特教授告诉我们的,在70年代,安德烈是开拓荷兰法律社会学的先驱者之一。鉴于当时法社会学和人类学之间的普遍分工,他集中研究违法和处罚、官方决策、国家治理模式和国家监管制度变迁。后来,在法律多元观和普世正义感的影响下,他对土著人民的生计,特别是拉丁美洲土著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霍克玛在人道主义、政治和学术研究等领域做出了杰出贡献。首先,他发表了多篇著作,不仅启发了其他法律人类学研究者,而且对于那些在新兴土著权利运动中提出身份认可与自治诉求的人士也产生了影响。例如,在分析领域,他对居间法制(interlegality)的贡献有利于化解国家法和土著习惯法之间的对立冲突(dichotomic renderings)。正如他所说,“分析居间法制,既是一个过程,又是一个结果:一个将法律秩序中的主导因素……以及这种法律秩序内涵的框架吸收运用到地方法律实践中的过程(或者反之);亦或是当作此过程的结果,一种新兴混合法律秩序。”这一构想有力地促进了拉美法律人类学分析工具的更新,他的论文对此有所举例(请见下文)。
在政治和宪法领域,他建议全面认可土著权益和自治,该提议最终在(新)殖民法的抵触条款中得以体现,此条款产生于1997年厄瓜多尔基多举办的国际美洲学家大会(the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Americanists)。在他看来,经历了20世纪失败的现代化和同化政策后,拉美国家应当向他们的社会结构妥协,特别是要接受其种族和文化多样性。但这不只是象征性地承认与赞美这些差异的问题,更是一个在经济、政治或法律方面权力再分配的问题。
因此,与上世纪后25年的拉美新立宪潮流相呼应,他倡导建立完善一个平等的规范化法律多元主义。在这种模式下,一元制国家不会再将其意志强加给土著人的法制和权力机构。新的政治体制需要人们齐心合作,跨文化和谐共生,构建一个全新法律秩序。在此基础上,人类学家与法学家联合起来,所研究的成果呈现给土著人民一张蓝图,描绘了其所需的彻底而合理的宪法、规范性和行政方面的变革。这对于土著人民和其他边缘群体,法律学者,法律人类学家,和那些致力于身份认同与自治权的人来说意义非凡。同时也有力地推进了我们国家的法律多元化。
意识到这个乌托邦式计划所面临的质疑后,霍克玛呼吁以另一种民族志来论证承认土著人民广泛的政治和法律自治权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于是,安德烈和挚友彼得·奥德(Peter Oud),一位荷兰电影制片人和社会学家,共同参与了一项跨文化计划,旨在记录俄罗斯,玻利维亚,美国和巴拿马的成功自治经验。
我最后想强调的学术贡献是他在墨西哥等拉美国家广为流传的一本著作:《多样性的挑战。土著人民和拉美地区的国家改革》(The Challenge of Diversity. Indigenous Peoples and Reform of the State in Latin America)。该书由威廉·阿西斯(Willem Assies),吉玛玛·范德哈尔(Gemama van der Haar)和安德烈·霍克玛于2000年撰写。有趣的是,这本书在一年前首次以西班牙语出版,名为“El reto de la diversidad. Pueblos indígenas y reforma del Estado en América Latina”。根据克里斯托·盖伊(Cristóbal Kay)的说法,这本书在当时可谓先驱之作,因为它以案例研究的方式记录了土著人民所遭遇的挑战和困境以及他们在该地区第一次宪法改革浪潮(上世纪80到90年代)后所处的境遇。
其次,安德烈也付诸心血于制度建设来追求正义。他谦逊而平易近人的态度和对至少五门语言的熟练运用使他能够与来自拉美等其他异国的同事推心置腹。有趣的是,他的人格魅力使他同民间法和法律多元研究会(过去是这样命名的)及一些杰出的拉美法律人类学家,如米尔卡·卡斯特罗(Milka Castro),埃斯特·桑切斯(Esther Sánchez),和玛丽亚·特蕾莎·塞拉(María Teresa Sierra)等建立起深厚友谊。在1995年加纳举办的研讨会上,智利法律人类学家米尔卡·卡斯特罗教授和荷兰学者安德烈提出了构建拉丁美洲法律人类学框架的想法,并且该想法在全世界独一无二。
这一设想在1997年厄瓜多尔基多市举办的国际美洲学家大会上得以开花结果。由此,拉丁美洲法律人类学组织(the Red Latinoamericana de Antropología Jurídica)(RELAJU)宣告成立。之后,该组织在“传播拉美多国有关土著人权益的多文化立宪和创新法律体系研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时至今日,该组织已经举办了十次国际大会,是民间法和法律多元主义委员会唯一成功建立的地区性分支组织。
第三,霍克玛在拉美地区的十余所大学授课,鼓励年轻学者和学生追求理想。此外,他不仅和拉美同行交流,还热情地向他们发出邀请,愿意帮助和指导他们攻读博士学位。施维特曾说过,“这与他本人无关,而事关理解人与社会。”但我仍要补充一句,在地区法律人类学团体的这种境遇下,人才交流至关重要。因此,他鞠躬尽瘁,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拉美青年和拉美主义法律人类学家,例如埃斯特·桑切斯(哥伦比亚),伊斯立·埃雷拉(Israel Herrera) (墨西哥),勒内·奥雷利亚纳(René Orellana)(玻利维亚),勒内·罗萨莉娅(René Rosalía)(库拉索(Curazao))和乔里斯·范德桑特(Joris van de Sandt)。他的所有学生都可以作证,安德烈平易近人,不喜欢论资排辈。因此,他作为教授和顾问身份时的为人处事也会有所不同。
最后,在我印象中,安德烈不仅是我的挚友和导师,也是一位户外运动爱好者。我认为,不管是在学术,还是户外徒步中,他都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当时是帕特希娅·乌特加(Patricia Urteaga)——我的妻子,同时也是我的同事,把我介绍给安德烈。他们在秘鲁利马结识,当时安德烈正在记录当地土著人民的自治经验(见脚注5)。后来,我成为了安德烈的学生,并且自2007年到2016年,我们经常一起在印加步道(Qaphaq Ñan) (Inka trail)徒步旅行,这是一条长达6万公里的前哥伦布时期的不朽之路,纵横交错于安第斯山脉。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并非仅是步行在这些壮丽高山与峡谷之间的旅人。除了地理上的得天独厚,这些神圣的地理奇观也被深深地嵌入了浓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因此,我们是朝圣者,是向曼妙世界和安第斯文明最伟大作品之一致敬的朝圣者。
朝圣是无论身心都令人生畏的神圣之旅。有一次我们相互拥抱,低声啜泣道出各自的心境,希望知道何时能够目睹布兰卡山脉间的云涡。我们只是颇怀敬意的相拥,正是这样的体验令我们精神相互连通,使团结,诙谐和陪伴感在我们心中油然而生。在旅途中我们会时不时遇见村民,他们总会慷慨地提供食宿。安德烈很快与这些村民产生了共鸣,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够见到他克服害羞而不再镇静的样子。安德烈多才多艺,但只有挚爱的安第斯山脉对他来说才是家一样的存在。我兑现了承诺,随他徒步旅行直到他选择停下。现在,我仍然可以向他承诺我将在安第斯继续这朝圣之旅,并且他也一定会伴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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