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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凡义:天门曾有个东门戏院

曾凡义 鸿渐风 2023-04-30

东门戏院

 

大凡解放后出生的天门人,只知道河街有个戏院,人们习惯地称为南门戏院。这个戏院历史悠久,起码是抗日战争前或者更早利用一个祠堂改建的,主要演汉剧。1958年,对门面进行了整修,大门上方的墙壁上凸现出金光闪闪龙飞凤舞的七个大字:天门县人们剧场。这几个颇具书法艺术的字,之于当时对书法已有一定兴趣的我,着实欣赏回味了好一阵子。

 

东门戏院在哪里呢?经过被日本鬼子拆毁已成废墟的城隍庙街(原工人俱乐部处),出东门城,是一条沿湖的半边街,用现在时髦的话应该叫“沿湖大道”。戏院就在城门南边不远处,斜对面就是护城河上的东门石桥,具体位置大概在现在的工人文化宫附近。

 

东门戏院主要演黄陂花鼓,也叫楚剧。因为天门最后一任国民党县长帅云屏发布了禁演花鼓子的布告,以沈山、杨义林为首的原班人马改弦易辙投其所好(可能县政府有几个当官的是黄陂人吧),登台东门戏院唱起了黄陂花鼓。当时主要演员除沈山外还有金瓢羹、金虼蚤、邬小发,陈长林、赛沈山、赛凤凰、郑坤山、刘伏香、汤秀英,十三红等等。我第一次见到十三红就是在这个戏院,那时他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不点,总是演配角,做人家的儿子。

 

东门戏院建于解放前夕,具体哪一年就不清楚了。可能是东门一带商家为争“硬气”,应花鼓艺人的要求利用一栋旧房子改建的。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群乐舞台。当时的门票上都印着这四个字。1963年,在龙潭湾的渡船上,听曾家小河口的那个划渡船的师傅讲,群乐舞台“开院”的那一天,商会和地方名流都去捧场,商会送了一副黑底金字的木质抱对:“群观龙凤舞,乐听南北腔”。渡船老板对这两句话赞不绝口。要不是他的津津乐道,这幅精彩的嵌字联语就要从乡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从此,两个戏院东南对峙,一土一洋,打对台,争生意,天门的文化生活更活跃了。

 

我和东门戏院有着不解之缘……

 

看“消开”

 

母亲经常带着我蹲戏院,赶场子,在上学前的幼儿阶段看了不少戏,花鼓戏尤多。虽然似懂非懂,也知道一些大致的情节,记得几句经典台词,可以说是花鼓戏为我开启了智力的鸿蒙,以致成了一个小戏迷。

 

妈妈不可能天天带我去看戏,我也没有钱买票进戏院,戏瘾来了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去看“消开”。就是每天下午快“幺锣”时,守门的对诸如我等在入口前徘徊已久的“饕餮之徒”顿生同情,网开一面,让我们进去看上一曲半曲。而在门卫放行之前,对我们这些如汇聚于“洞口”游弋的蝼蚁,最讨厌的莫过于茶房--就是给看客倒茶续水的人。他经常出出进进,嫌我们碍了他的手脚,就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驱赶“蝼蚁”,嘴里不停地喊“消开消开”,我等如老鼠见猫,赶快让路,这就是“消开”的由来。

 

一个大热天的下午,我竟赤身裸体去东门戏院看了一次“消开”,家里人以为孩子“不见”了,急的请人打锣满街寻找,闹了一个大笑话。

 

作者幼年的“条头”照,旁边是新婚的姨妈

 

过去天门有一个不文明的习俗,乡下尤盛。学龄前男孩在大热天都喜欢一丝不挂,邑人谓之“打条头”。由于孩子们怕热不怕羞,“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仅在家里“打条头”,还三五成群招摇过市,人们见怪不怪,早习以为常。那些裸体男孩,有的浑身是灰,脏兮兮的,也有的白皮细肉,健美可爱。有些过路人竟却步注目,好像在欣赏达.芬奇笔下的裸体模特。

 

家长一般是不让孩子打“条头”的,有时候强迫将衣服穿上去,不一会我们又脱了个精光,因为“赤膊条头”习惯了,穿上衣服反倒不舒服,就像有蚂蚁在身上爬。

 

那一天,我打着“条头”去逛街,走到樊关口时突然戏瘾发作,径直向东门戏院走去。一到门口,正好栅子门开了,便一溜烟地跑了进去。运气不错,压台戏是我最爱看的金虼蚤的丑角戏“何业宝写状”。金虼蚤本名陈尧山,是有名的丑角,精瘦个子,尖脸猴腮,不化妆也是个滑稽相。此时的舞台上,何业宝正与要求他写状子的两位“娘行”(娘们)打情骂俏纠缠不休,那黑眼圈忽闪忽闪,白鼻梁一耸一耸,嘴里唱道:“咱的这只笔,能救人,能害人,哎嗨哎嗨哟,一个字能救人的残身……

 

正当我沉醉于金虼蚤的艺术魔道中的时候,突然有人将我的胳膊拉了一把,我不耐烦地猛一回头,原来是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的杨婆:“你好大的狗胆,家里人都急死了,你还在这里看‘消开’,快跟我滚回去!”,不由分说将我拉出了戏院。

 


杨婆”,作者曾有专文介绍

 

杨婆是我的外婆,实际上是母亲的小妈。孩子丢了,家里像塌了天,一边请人打锣满街寻找,一边到亲戚家探寻。杨婆见母亲心急火燎恨不得投河跳井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我猜个‘八九不离十’,肯定看‘消开’去了,我去把他揪回来!”知我者,杨婆也!

 

当杨婆将我像押犯人似的带回家里交给妈妈时,不无埋怨地说:“你们就会瞎忙乎,还打锣喊街,自己的孩子还不知道他的德行?我这不是罈子里捉乌龟吗?”妈妈悬着的心落地了,当杨婆告辞时,妈妈说:“你还不谢谢杨婆。”我不满地说:“我才不谢她呢,一曲戏都不让我看完啰……

 

从这里走出了一个蒋桂英

 

大概是1950年下半年的一天晚上,妈妈这个老戏迷带着我到东门戏院看了一场不要钱的戏,却不是花鼓子。好像是全县搞什么汇演,舞台上方挂着写有什么字的红布标,演出前还有干部模样的人讲话。这一天人特别多,戏院都快挤破,好在我们来的比较早,占住了靠前的有利位置。那天的节目很多,都是各区来的代表队,可谓群英荟萃。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干一区的一个小节目,名字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说”什么“子”,唱词说词都有。只见一个十多岁的瘦瘦的小姑娘,头发梳成一条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穿着一身十分得体却不惹眼的黑衣服,左手拿一个明晃晃的碟子,右手拿一只筷子,就像后来看到的“洪湖赤卫队”里那个“手拿碟儿敲起来”的卖唱的小姑娘。

 

蒋桂英慰问解放军演出照


小姑娘走上台前,向观众深鞠躬后,略移莲步,舞动纤手,竹箸轻击,玉碟微颤,随着一阵阵如银铃摇响清脆似絮语的“叮咛咛…”,展开了乳燕雏莺般的妙喉…内容大概是控诉地主恶霸压迫人民的罪行,几乎每一句话都有一个“子”。如“地主下乡收租子,手摇一把白扇子,后面跟着狗腿子,手里扒着算盘子,不交租子打棍子,农民没有好日子。”等等。伴随着舞蹈,时说时唱,唱腔优美动听,念白吐词特别清楚。那灵巧的身躯应随着上下飞舞的发辫左回右转,,就像一只在春风中翻飞的黑色的燕子;那清亮婉转的歌喉,如银瓶轻碰似丝帛开裂,迎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人们对艺术的鉴赏是有趋同性的。散场回家的路上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个小姑娘演的好。六十八年过去了,那次汇演的其他节目都不记得了,只对这个“说”什么“子”(可能是道情)的小姑娘记忆犹新。

 

以后听人们说,她叫蒋桂英。以后又听人们说,那天省里也来了音乐家,发现了这个好苗子,带到省里去了。

 

蒋桂英在北京演出剧照


1959年,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从街头到怀仁堂》,是蒋桂英写的,才了解了她的身世。蒋桂英,1935年(乙亥年)出生于乾驿(现在属于马湾)蒋家湖。在她只有几个月的时候,发了大水,天门湖区一片汪洋,父亲挑着她带领全家人外出逃荒。靠父亲扎纸花,哥哥浇糖画(用糖稀子在小石板上浇出能吃能玩的图案),姐姐丢三棒鼓敲碟子卖唱谋生。辗转于湖南、贵州、云南三省,历经千辛万苦,历时14年。比她大八岁的姐姐蒋再英是民间歌手,在姐姐的教导下,聪明的蒋桂英学什么会什么,唱会了不少民歌,还学会了三棒鼓和敲碟子,和姐姐一起沿门卖唱乞讨。1949年解放回家时,全家出去逃荒的八口人只回来了五个,蒋再英和两个弟弟病死在逃荒路上。回家后分了田地,安居乐业,蒋桂英开始上小学二年级。由于能歌善舞,被选拔参加了那次汇演,刚好被省里的文化干部发现,认为是个好苗子,选拔到当时的中南人民广播电台作储备演员。以后考上了中南音乐专科学校,以后成了大歌星。几次进京为毛主席周总理演出,从此声名大噪。1958年,广播里经常播的《幸福歌》“太阳一出笑呵呵,开口就唱幸福歌……”就是她自编自唱的。八十年代,她当上了湖北歌舞团团长,将《编钟乐舞》推向了全国,还走向了世界。可是好多天门人并不知道,这个轰动一时的大歌星就是从东门戏院走出去的。

 

成了人物的人,我们凡夫俗子自然就见不到了。1984年,湖北歌舞团来京山演出,满以为能再睹蒋桂英的风采,然而直到演出结束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幸好还看到了演韩英的王玉珍表演的“洪湖水浪打浪”。不过我还算是幸运的,在蒋桂英还没有出道的时候,在东门戏院见过她。

 

前年,听原省文化厅厅长周年丰说“桂英姐”还健在,80多岁了,身体还很好。

 

一曲《打倒彭银关》的现代戏

 

可以准确地说,是1949年农历九月,我有幸在妈妈的带引下,在东门戏院看了一场天门人演天门人的大型现代戏《打倒彭银关》(戏名可能并不准确)。彭银关是麻洋湖区“彭刘郭张”四大姓之首的一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大恶霸,在清匪反霸中被人民政府镇压(那时还没有开始土改和镇反)。肯定是在麻洋枪毙的,如果在县城的话,我们这些消息灵通喜欢凑热闹的小流打鬼们还能不去看吗?

 

奇怪的是,对这一新编的具有乡土气息和阶级教育意义的现代戏,是哪个剧团演的,具体情节,主要人物几乎忘的一干二净,这是为什么?因为从那以后看的面目相似的戏太多了,什么“白毛女”、“血泪仇”、“血债血还”、“赤叶河”等等,到社教和文革期间更是依葫芦画瓢连篇累牍多如牛毛。这些内容重复套路相似千人一面的阶级斗争剧,互相交错重叠,分不出子丑寅卯。大量的淡而不浓,华而不秀,章法混乱的音视形象沉积在大脑里发酵“打架”,致使神经元紊乱,出现了心理上的视觉色盲。也像在饥不择食的日子里,贪心地吃下了过多的夹生不熟的蚕豆,不仅没吸收营养,还闹得个腹胀胃膨秽气上冲而大倒味口,他日再见蚕豆,恶心地直想吐。可见为图解政治而粗制滥造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所谓艺术,是会被脑细胞中的记忆因子主动排斥,不可能有生命力的。而一年后看到的蒋桂英的道情却记忆深刻,因为不仅有特色,几乎每句话都有一个“子”,与众不同;加上那个小姑娘高超的表演技巧和那美妙动听的民间小调,在记忆力特强的稚嫩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印。只有具有个性特色的高质量的艺术才能永久地占住人们的心灵空间。

 

对彭银关这曲戏虽然印象不深,却记录了一个具体时间和天门枪毙的第一个坏蛋。在看戏之前,就知道这个彭银关,大街小巷都贴着“打倒彭银关”的宣传画,还是彩色单印的,一张大纸上分成很多小块,就像连环画。当时我虽然只读一年级,由于上学前哥哥们就告诉我认识了不少字,基本可以看懂。对彭银关鱼肉百姓还欠下几笔血债的滔天罪行也心潮涌动义愤填膺,心如白纸单纯幼稚的儿童受到了阶级教育的感染。

 

看戏的这一天是1949年农历九月十六日。为什么记的如此的确呢?因为看完戏回到家里时已经11点钟了,家里非常热闹,不少人进进出出正忙乎着,原来是大嫂生了头胎。我侄儿就是这天出生的,能不记得吗?以后我们总说他是彭银关“托的生”。

 

母亲真是个“戏大如天”的人,在媳妇怀身大肚即将临盆的关键时刻,她竟像没事的去看戏;当媳妇分娩时疼的死去活来孙子呱呱坠地的时候,她却正沉浸于舞台上的悲欢离合中。那天肯定是大哥去医院请了医生,同屋的嫂子婶娘都来帮忙,忙的不亦乐乎。家里人虽然对母亲这种看戏不顾家的作派大为不满,但由于母亲在家里威望太高不敢吱声,只有父亲过后数落了几句:“你真是‘干鱼放生不知死活’!

 

东门戏院尽管没有南门戏院宽敞气派,连转楼也没有,历经的时间也不长,可能在1952年就关门了。因为一个省里来的音乐干部吴群,对花鼓戏进行了整理改革。取消了一人唱众人帮腔的土气十足的传统唱法,编写了乐谱,增添了“过门”;以提琴、二胡、京胡、扬琴、簧管、笛子、大小号等现代乐器伴奏;增加了天幕和布景,伴之以合唱、轮唱。土洋结合,巧妙地将历经几百年的花鼓戏与现代歌剧融为一体,大放异彩,成为了江汉平原上一颗璀璨的花鼓明珠。根据地也从县城转移到岳口。

 

尽管短命的东门戏院没有了,但在它的存活期间,历经的重大文艺活动,从这里走出了闻名全国的走红歌星,是南门戏院不可望其项背的。

 

    曾凡义2018.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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