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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雷细雨:鸿渐街上的此人、此事

默雷细雨 鸿渐风 2023-04-30

鸿渐街上的此人、此事

默雷细雨

 

50多年前,鸿渐街是城关镇上的商贸中心,是城关的王府井,是上海的南京路。

 

鸿渐街从县河边的轮船码头北行,约400米到南门桥头(电影院一带,现今最繁华区之一),大概就是鸿渐街的范围了。

 

鸿渐街与东西向的正街十字交叉,十字交叉处向北,不足百米处、路西,是城关刻字社,刻字社门面宽不足三米。刻字社北紧邻城关镇秤铺。秤铺的门面最多宽五米。

 

这相邻的两家手工业铺面,都没有自己个性特征的名字,但都是1976年前天门城关的行业唯一。

 

我曾在澳洲雪梨子的公号中叙述过,之所以从小对文字兴趣如痴,就与刻字社有深厚关系。而作为刻字社紧邻的秤铺,却与我的关系称得起“息息相关”:从天门解放到1976年,秤铺人丁最兴旺的时候,也只有七八个工人师傅。而这七八个人中,有我的舅父,姨夫,兄长

 

家兄1961年从天门四中初中毕业,16岁。当年空军在天门招飞行员,全城关镇(据说还是全天门县当时百万人口中),体检,身体完全合格的只有两人,家兄居二中一。

 

作者兄长近照。这是一张写满鸿渐街七十年沧桑的脸


1961年下半年,国家刚开始走出“饥荒”,党还没来得及谋划“四类分子”的帽子和政策。但空军的政审还是一如既往。因家父解放前在伪镇公所当过一年抄写员(民间恭维为文书),属伪职,于是,家兄失去了当飞行员的资格,虽说他的体质是万里挑一了。

 

在县河边长大的男孩,没有不会游泳的,但要会跳水的却少见。这是因为县河沿岸没有可供跳水的台坡。孩子们要跳水,都是趁船工忙于它事时,偷偷爬上摆渡的划子或货运的粮食船或花包船,从不足一米的船尾落荒式跳水,跳下去是一种乐趣,没有人会在意跳水姿势。

 

家兄却不,很在意跳水姿势,偷偷爬上船尾后,并不仓皇跳下,哪怕船家拿起竹竿从船头骂着跑来,家兄还是旁若无人,双臂笔直举起,两脚尖踮起三五次后再从容入水。当然,那年代船家们手中的竹竿只是做做样子,“打伢不如嚇伢”。船在水上,伢们自然要爬上来跳水,就像河街戏园子到幺锣前夕会放开闸(四声)子让伢们看“消开”一样当然。

 

应该是六十年代初,省航运公司派两艘洋船(轮船)来天门。县河不大,这两艘洋船浮在河中,像两栋高楼。至此,爱打鼓泅的街上伢,都纷纷爬上洋船高处跳水。家兄每每从船上跳下,就会收获如雷的掌声。有周家巷、龙头湾附近的小孩,本是在近处打鼓泅的,也闻声跑到洋船码头,挤进人头攒动之中,就是为了看家兄的跳水,就是为了把掌声和叫声送给他。就是这多年的跳水,家兄耳朵进水,重听至今,成了半聋人。

 

家兄因家庭政治原因未能读高中,他还是有些许天分的。读小学时,照小人书画的三国水浒人物,深得汉剧团美工孙云亭先生的高度赞赏,十分热情鼓励他学画,且上我家辅导过几次。

 

未能读高中,母亲发愁,与舅父商量,希望能进秤铺当学徒,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

 

当学徒要拜师,但要避嫌,不能拜手艺出众的舅父,何况舅父是那种一杠子打不出个屁的性格,没有言传能力,就拜了小狗哥(2017年尚在世)。拜师的仪式就是请一桌客。大约借了一百块钱办酒席,这笔债七年后的1968年,母亲去世还未还清,此是后话。

 

家兄的绘画天赋,日后有了用处,他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雕塑,文革中天门社会上出的毛主席、鲁迅的石膏雕像,就是他制作的磨具。

 

同在秤铺刷秤的姨夫是黄坛农村那个方向的人,身材好,皮肤白,双眼大而有神。

 

秤铺七个人中,家兄的学历最高,初中毕业,其他人再没有小学读完过的。姨夫的文化也很低,但他像天门农村多数有皮为本事的人一样,会为人处世,心眼活,酷爱花鼓戏。

 

丫鬟小姐是地方花鼓戏的主流。听花鼓戏多了,天门乡下有些男人就染上了一些娘娘腔,他们说话细着嗓子,走路也腰肢自然地摆动,说话时还不自觉的爱伸个兰花指。天门人称这作派为“姨娘妈腔”“妖里妖气”。

 

刷秤虽不是傻大黑粗的体力活,但也不是什么闺房女红。刷秤时常要干木工活,劈斧拉锯,是个力气活;更离不开在木盆中用砂石不停地磨洗秤杆,不带围裙就会弄得满身满脸泥汤。做秤,要在磨好的杆上錾、割极细的铜丝,眼神要求极高,常常是,錾、割细铜丝时,30多岁的人也得戴副眼镜。于是,穿上围裙,远看以为是东湖南湖挖藕的,近看又以为是中科院的教授在做尖端项目,屏声静气,静若处子。

 

姨夫的技术很一般,因他錾、割铜丝时,总爱哼《站花墙》中那些人物私会的词。可是,因为他用今天的词说,就是“颜值高”,以致文革开始有些外地来“点火”造反的学生,进了秤铺,第一个对话宣传造反道理的,都找我姨夫。

 

和姨夫为郎舅亲的我舅父,两人形象反差太大。舅父黑脸,锉个,光头,络腮胡,不说话以为是个哑巴,一开口却是一跺(二声)声:“七打妹有!”声调急促,貌似吵架。

 

舅父是闷葫芦,却技术好,有时看在总归是亲戚关系,就对姨夫的出手活说几句:“秤杆磨的不光!”那跺(二声)声跺(二声)气,谁都受不了,于是郎舅间有了嫌隙。

 

七个人的秤铺团队,三人是亲戚,家兄很难做人,好在他性格像舅父,短于言辞。

 

七人间本不会有故事,不料文革来了,要跳忠字舞。

 

姨娘妈腔的姨夫有了展示才艺的机会和舞台。七个人的秤铺,那六个人生搬硬套,照红卫兵的标准动作跺脚伸胳膊,只有我姨夫蒋干清,把花鼓戏丫鬟小姐的动作身段活用,唱“下定决心”的语录,姨夫竟双手伸出兰花指,两臂指向同一方向,两腿交叉,半屈腰肢,斜眼望天;唱“不怕牺牲”的语录,姨夫蒋干清竟做舞水袖动作,虚拟的水袖动作急忙两臂交换如风车,唱“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姨夫蒋干清便飞舞水袖,走起圆场台步。

 

姨夫蒋干清的动作,让他人笑不出声,憋住笑,还是有人憋得“不”“不”一声,有人借机释放笑虫:“辣过打的屁,好臭!好臭!”姨夫蒋干清不笑,坚持走圆场台步。

 

舅父廖仲明不爱花鼓戏,爱京剧。对蒋干清的台步跺(二声)出一句:“《失子惊疯》的青衣。”

 

史上留名的“忠字舞”,平心而论,兴起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月吧。随之就被新的激情所替代,这就是戴毛主席像章热。全国各地的像章制作,从材质到技术工艺,从头像的选择到整体外形,可谓日新月异。天门是小地方,小县城,但对领袖的热情和忠诚度不能输。鸿渐街上的秤铺已不刷秤,改做毛主席像章。开始是用铁片、铜片锤。但需要模具。

 

秤铺的所有师傅都不会做模具,只有出师两年的家兄心灵手巧,他做出了模具。像章是在模具上一个一个铳(chong四声)出来的。像章的需求量很大,正是早请示晚汇报效忠形式初起。鸿渐街上的七人秤铺,每天早请示是这样的:

先低头弯腰,向毛主席像三鞠躬后,再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着才是请示:“毛主席,我保证真炸铳多少多少个恁那。

 

七人挨次这样请示。

 

下班了,汇报。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的祷词照旧,然后七人按次汇报:

毛主席,我真炸铳了多少多少个恁那。任务完成。”

“毛主席,我真炸铳了多少多少个恁那。超额完成。

 

姨夫的艺术才艺虽然不能在汇报中展示,但这并不影响他表达忠心,他的汇报是这样的:“毛主席,我真炸铳了多少多少个恁那。任务完成。在每次铳出一个恁那时,我都要捧在手上,贴在胸口,把恁那在心口热一哈。” “毛主席,我真炸铳了多少多少个恁那。超额完成。为耸事我能超额?就是我不是铳出一个恁那就在心口热哈,我是最后把一堆恁那用毛巾扶子裹好,抱在胸前焐热。”

 

平心而论,早请示晚汇报的宗教仪式流行的时间也很短,但也已史书留名。

 

做像章,在材质与工艺都不及大城市的情况下,秤铺做出了夜光像章,这算是天门的独创,这样可以毛泽东思想日夜放光芒。那个年代一切归功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家兄是天门夜光像章制作第一人。但夜光像章要用透明塑料做面,笨而轻飘,故成为一时昙花。文革中后期,精神层面的焦点暗暗转移到对像章的收藏,鸿渐街十字街处,渐渐形成民间像章自由交换地。每当路人稀疏,梦境将至时,三三两两的人,个个笼袖裹衣,鼓鼓囊囊汇集这里,没有高声吆喝,人人都像有话要说,又人人觉得一切语言都是多余,各人掏出大把大把像章,相互比较,挑选,双方如有觉得有可意的,便低声谈数量,如一个“去安源”换几个“韶山”,诸如此类。互换像章绝不能叫讨价还价,领袖无价,一旦把领袖作价,还是会有万劫不复的风险。人影憧憧,悄无声息,路灯昏暗,低声细语,和几年后北京各地在黎明前黑黢黢中形成的鬼市颇为相似。而在交换中,夜光像章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实在是材质粗傻。至于那夜间也金光闪闪的优势这才发现,不过是有如一个块头大些的萤火虫而已。

 

再说我姨夫,其实也是个好人,八十年代我曾向他求证这些过往之事,但我不敢明说。姨夫知道我的意思,也就提纲挈领地说了一句:“如今是梦醒了,可落时候我天天都怕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姓蒋,是不是想做蒋介石的孝子贤孙!

 

我叹息。但对姨夫的另一自保行为却不能原谅,那就是,文革中,他揭发我舅父廖仲明,说舅父家床底下埋有枪枝。

 

廖仲明这个名字,已表明是排行老二。我的大舅父,我至今不知名讳,据说解放前夕逃去了台湾。但文革前就有同乡同伍的姚某(不知名字,我见过此人)证明,大舅父早就病死在重庆某医院,时间地点都清楚明白,怎么会去台湾呢?但文革中不举报也可随意抄家,何况有亲戚举报?姨夫为什么要这样举报自己的舅官哥,当事人均去世,已成永世哑谜。舅父先后有过七八个孩子,他刷秤是家庭唯一收入,他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房屋,是租房户,即使有枪,又岂能埋在房东的地下?

 

如今的鸿渐街,无论是铅华也好,污泥也罢,都已涤荡殆尽,那间秤铺也屋非人异。

 

鸿渐街在变,变的是路面与房屋。鸿渐街不会变,历史的荒诞已存在于世道人心。我记下这里曾经有过的秤铺,记下这里曾经的这人,这事。天门在外乡的游子们,当你们不远千万里风尘仆仆回到天门城关,徜徉在鸿渐街时,愿听听她的小人物的故事吗?

 

文中的家兄还生活在城关,今年七十三岁。

 

                                                                        默雷细雨2008.07.13於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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