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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门山道:阿Z外传(乡语小说)

火门山道 鸿渐风 2023-04-30

 

Z外传

 

火门山道

 

改革开放不久,阿Z就死了。

 

四十多年了,人们都以为他的阴魂已经散了,渐渐地,快忘了。但最近北大校长的“鸿鹄”白字、南大院长的性侵女生等网络舆情,让不少乡人又想起了他。

 

国庆佳节聚会,乡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地还原了阿Z短暂一生的逸闻故事。还真是,那个时候的阿Z当老师,除打篮球外,总是喜欢念白字,但更喜欢玩女老师、女学生伢。

 

天邑之西,有红土镇;红土之西,有余家村。村里有小学,镇上设中学。新的政权定鼎不久,阿Z就出生在这红土镇的余家村。

 

Z的父亲也是个“先生”,祖上属书香世家,据说与大清状元蒋立镛还有点儿沾亲带故。可惜遭逢鼎革之变,其父因了这识文断字的历史问题,在三反、五反、四清……等等没完没了的历次运动中,连带受了不少“地富反坏右”的苦、遭了不少“臭老九”的罪。

 

Z幼小的心灵觉得父亲这读书、教书的人生之路不怎么样,于是逐渐养成了顽皮耍闹的少年习性。文革一来,干脆过起了不少“阳光灿烂的日子”。俗话说“跟好人,学好人;跟流痞,学光棍”,尽管也混过小学、中学,但到头来阿Z斗大的字也没认得几个。

 

转眼中学快完了,阿Z也长成快一米八的小伙。看过几页《麻衣相书》和《奇门遁甲》的父亲,平常对他熟视无睹,现在该考虑出路了,便开始端详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起来:儿子浓眉细眼,鼻大口阔,一对张风耳。父亲觉得,这大鼻阔口,易沾男女之事;张风耳,爱管闲事、惹麻烦;尤其是他的鼻梁根处,竟然有一条深深的刻痕,这是相书上的大忌啊,所谓“山根折断,一生无运”。此子之相,恐非吉兆啊。哎,自己一个乡绅之家,一到换了朝代,连个好老婆都不易找,只得“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娶了个贫农的女儿,生下这个命相不太好的后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父亲不希望阿Z当兵远行,也不希望他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父亲觉得:那些东西,都是大人物们忽悠人的。以自己的出身,同样安排,到头来自己的孩子也落不到什么好。父亲咬咬牙,花大价钱找了村里的支部书记疏通,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想让儿子顶班。顶班,是文革时期一种特殊制度设计。不知道是否基于血统基因理论,凡属吃公粮的家庭,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可以提出顶父、母的班(工作岗位),解决就业问题。

 

书记家本是泥杆子,靠着造反起家,大字不识当了这新朝代的村官,但他心里是知道阿Z家祖上的显赫家世与传承的。心想,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要是哪天变天了,自己的后代也得有个旺血脉才好生存啊。况且,自己的女儿生得膀大腰圆、马脸暴牙,人说有《水浒》里的孙二娘之相。不如趁此机会与阿Z说个亲,未来说不定还多个保障。那个时候,大家对“地富反坏右”唯恐避之而不及,这书记居然能主动想到与“臭老九”的后代联姻,真是相当地深谋远虑的了。

 

于是书记一直拖着,不给阿Z办顶班手续。阿Z父亲心里着急啊,但就是不知道书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托人一打听,原来是想将那个“孙二娘”女儿许配给阿Z。父亲内心其实是极不愿意的,自己已经吃了这变天的苦,找了个不称心的老婆,现在连下一代也要搭上?发了几天愁,喝了几瓶闷酒,转念一想,这“人在廊檐下,谁敢不低头”?再说这现官不如现管,说不定结了这门亲,儿子的暂时日子还会更顺一些呢?就这样,父亲为阿Z做了这个主。

 

当阿Z的父亲与书记两个互为阶级敌人的亲家一坐下来,商量到底让一事无成的阿Z干点什么的时候,也犯愁了,让他到学校教什么好呢?常言道“岳父看姑爷,越看越亲切”,书记望着眼前一米八的未来女婿,忽然来了主意。阿Z虽然学无所成,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利用父亲学校篮球场的便利,玩耍之余,练得一手好篮球。篮球,不就是体育吗?就这样,岳父一锤定音,阿Z终于在父亲退休之际、在岳丈的关照下,成了余家村“顶班”的小学体育老师,成了父亲的接班人。

 

也是这一年,一天村里的有线广播用高八度声音宣告:副统帅、接班人死了,开始批林批孔!于是,阿Z教学生们一起唱:

 

“林光头,逃苏修;落下来,两个半头。地富捡,苏修凑。凑起来还是林光头,凑起来还是林光头。”

 

那时小学老师不多,阿Z于是兼代《劳动》课。一天在教学生们唱《林光头》的革命歌曲之余,阿Z带领学生朗读《劳动》课本:

 

“盆、盆,一盆的盆:一盆火柴”。

 

“老师,是‘一盒火柴’……”有个眼尖的学生小声地怯生生纠正。

 

“鬼嚼!就念‘盆’!现在火柴兴用盆装!”阿Z拉高了声音、瞪着眼唬学生。

 

要维护课堂纪律和老师的威严,必须定于一尊,那个时候哪有学生挑战老师的权威的道理?学生们一阵窃笑,不再辩什么,但阿Z整堂课再也没领读“盒”这个生字了。

 

副统帅、接班人折戟后,小平被启用,搞治理整顿,开始重视生产,抓教育、科技。神州大地,如沐春风。在岳父的运作下,阿Z也得到机会,上调红土中学任教。

 

那个时候的中学,女老师、女学生,正是青春萌发的豆蔻年华。年轻的女性一律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衣,完全包不住发育饱满的女性胸波,连里边的小衣服吊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运动、劳累之后的香汗浸透,中学里女性含苞欲放的青春气息,完全可以盖过现在任何矫揉造作的塑形整容之美。所有这些靓丽风景,不禁让从小学调上来的阿Z心襟荡漾。

 

再说那个时候的阿Z,总喜欢把自己收拾得灵灵醒醒:一条蓝卡叽布长裤、一件贴身蓝白相间海军衫,再扎一条刻有“八一”字样镀铬的锈铁头皮革腰带,脚蹬一双抺了白色鞋粉的回力鞋,加上一米八的高个,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文革时期的篮球赛,图片来自网络


尽管那时还没有摩丝定型、没有香波洗头,但阿Z每天总是要把长长的头发洗好几遍,再趁水未干反复用一个随身揣在裤兜的小木梳整出个“三七开”的发型。一旦风吹发干,他会及时地背过身,悄悄地吐口唾沫抺在头发尖上,让发型粘上复原。一见有女老师、女学生经过,还会时不时地斜45度角往上甩一甩俏发,同时用眼睛余光暗中观察女老师、女学生的表情,自我感觉相当好。再加上一身腱子肉、孔武高大,打起篮球来,虎虎生风。单手三步上篮的潇洒,绝对可以迷倒任何一个怀春的女生。

 

春风得意的阿Z,回到家里,看到父母代办婚姻的“孙二娘”老婆就不顺眼。于是,阿Z大部分时间逗留学校,与女老师、女学生眉来眼去,卧花眠草,不亦乐乎。当别的老师还在橹起袖子拼命写粉笔字讲课的时候,他却偷空躲在几里旮旯橹起裤子加油干。

 

老婆见他有这爱好,管得很紧。但阿Z在文革中历练得隐忍沉稳、足智多谋了,而且是农村学校嘛,偷情环境还是比较多的。豌豆成熟季节的一天,他对老婆说,要和好朋友一起去偷地里的豌豆角吃。结果,他让朋友们去偷豌豆角,自己悄悄地与女的幽会去了。爽完了,朋友们的豌豆角也偷到手了。于是他和朋友一起扛着“胜利果实”,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红土河,回家!老婆当然不知道他会如此巧妙地“见缝插针”。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老婆听到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了。

 

尤其严重的是,北京发生了“四五”运动。小平被重新打倒,开始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走回头路。政治意识和大局意识很强的岳父告诉女儿,要小心阿Z的“不规矩”被拿来做反面典型整,因此老婆对他的管束也更严了。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扫兴场面:阿Z正与几个漂亮女老师、女学生天南海北、兴高采烈地眉飞色舞,忽然来了一个面黑体壮的“孙二娘”,用粗哑的嗓门大叫一声:“老Z,你还不跟老子死回去?!”真是大煞风景。阿Z本来就觉得自己被迫做书记的女婿娶个丑女霉了头,现在这个丑老婆居然还敢在外人面前如此颐指气使,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忍受此等奇耻大辱?于是跳将起来,一甩“三七开”俏发、指着老婆破口大骂:


 

你!你这个‘爬妇’!”

 

女老师、女学生们一愣,转而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原来阿Z不认得这个“泼妇”的“泼”字,念成 乡音“拔pá 妇”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Z与年轻女老师、女学生厮混久了,免不了要出事。一天,阿Z慌慌张张地对老婆承认:

 

不好了,那个女生有奶了!

 

老婆一听到别的女人就不高兴,但觉得蹊跷,就紧跟着问了一句:“什么‘有奶’了?”

 

Z十分尴尬、内疚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叉开双手的八字,在自己肚子上反复比划,“有奶了,有奶了!”愤怒的老婆这才知道:原来是他把一个女生搞得“有孕”了,但不认识这个“孕”字,把“有孕”说成了“有奶”。

 

把人家女生肚子搞大,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个人作风大事,阿Z的日子不好过了。而且,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国家大事,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泽东去世了,举国哀悼、山河成悲。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却遇顶头风”,两重打击之下,阿Z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不知是愁肠百结,还是肾上腺分泌过多、肝火太旺,不几天,竟然传来他得了肝癌的消息!

 

那个时候,已经有女生家长开始找他麻烦了,也有女老师的男朋友寻上门来了,而且惊动了上级部门,阿Z病情日益加重,幸亏有书记岳父及时疏通,才没有立马惹上什么官司。再美的女老师和女学生,也是玩不成的了。阿Z日渐消瘦,最后竟至于形容枯槁,像一根大劈柴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划来划去了。那件原本紧身的标志性海军衫,也一天天被风吹得都能飘荡起来。

 

文革时期风行一时的海军衫,图片来处网络


再后来,中央开始两个凡是和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国家的发展方向,到了十字路口。阿Z病情日督、心情更加沉重,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

 

一天过红土渡口上岸时,阿Z泪如雨下。他回头看了一眼渡口、想了一下自己的一生,不禁感慨:自家祖上本是耕读之家、书香门第,结果一个改朝换代,弄得自己白字先生一个、误人子弟不说,还被迫娶了个完全不中意的丑老婆,害得自己沉湎于沾花惹草、祸害女生,搞得名声臭大街了。自己正值大好青春啊,这就快死了?是不是缺德事做多了折损阳寿?报应啊。哎,老人们说“人生一条路,十字路口见”,就像过这渡口,一旦选错了方向,失悔就来不及了。

 

当改革战胜回头、开放冲破禁锢,春风拂遍中华大地后的时候,阿Z已是病入膏肓了。看到他那个惨样,一些人也不再追究。中秋过后的一天深夜,阿Z的年幼小儿慌慌张张地拍打M老师的房门:“M叔叔,M叔叔,我爸爸没了!”

 

才三十多的年纪啊,扔下孤儿寡母走了。老婆受了他一辈子偷腥的辱,但一想到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也悲从心来、号啕大哭。同事们嫌他平日里沾人女友、欺负女生本不想搭理,但圣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是赶紧劝慰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那时候,地方已经开始严格的火葬。尽管岳父此时已经也被当作“三种人靠边站”,但大伙儿出于不忍,还是赶紧叫他老婆止住嚎哭,连夜帮忙悄悄地用破芦席一裹,把阿Z偷偷地埋在余家村的棉花地里,草草地葬了。

 

深秋的江汉平原夜晚,漆黑清冷的棉花地棉杆扎人、田沟崴脚,不时有野兔、黄鼠狼惊惶窜出,再加上零星凄惨的猫头鹰叫声,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深一脚、浅一脚的送葬人群默默地紧着往回赶,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哎,这个阿Z!一生不认得‘盒子’的‘盒’,末了还真是连个薄棺材‘盒子’也没捞到。造孽呀,造孽呀!”。




本期责任编辑:南门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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