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憋坏了的东亚人决定集体发疯
在中文互联网被“发疯文学”席卷的时候,一家叫做A24的电影工作室,把疯狂的东亚人包装成了一部cult电影,送上了奥斯卡。这部电影就是《瞬息全宇宙》。
这次仍然是这家工作室,他们把发疯的东亚人送上了Netflix排行榜的榜首。
Beef,这个单词不仅是牛肉的意思,如果你熟悉年轻人的hip-hop文化,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形容“两人之间有过节”的俚语。
这个单词,被翻译成了豆瓣8.8分的《怒呛人生》,一件由两个路怒症的亚洲人引发的血案。
豆瓣网友对此剧给出了简短而锐利的评价:
“东亚人还没携手发疯是世界另一大奇迹。”
“亚裔人生问题大集合。”
在超市的停车场门口,一辆白色奔驰suv和一辆破烂的红色皮卡杠上了。
白色奔驰鸣笛示威之后,还伸出了一根中指。
于是这两辆车在平静祥和的美国中产街区,发疯一样飙车、丢垃圾、骂人、轧过邻居精心装饰的绿化带。
最终,白色奔驰凭借着“有本事今天咱俩一起死”的蛮荒精神,在这轮路怒竞赛中胜利了。
故事就在这里拉开帷幕。
白色奔驰的主人离开之后,脸上并没有愠怒,嘴角反而扬起过瘾的微妙笑容,像是一个好学生偷偷干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她是由美国著名脱口秀演员黄阿丽扮演的华裔女人Amy,一个居住在洛杉矶富人区的中产阶级,一家潮流植物品牌的主理人。
她有旁人看上去非常完美的人生:一个来自艺术世家的日裔丈夫在家做全职主夫,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幢装修奢华的别墅,一份用来割韭菜的生意。
从路怒竞赛中回到家,Amy只是想要丈夫George的一句同仇敌忾,结果话还没开始说出口,就被对方用一套“莫生气”的感恩话术噎回去了。
没有经历过任何社会拷打的丈夫,俨然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善人心态:“你要开始专注于积极的一面,好吧?”
因为愤怒对于中产阶级来说是一种很失态的情绪。
Amy的体面生活,近看就像一樽充满裂痕的白瓷花瓶。
因为出身两种阶级的人是永远无法展开对话的。
丈夫总是埋怨Amy瞪着双眼,焦虑着金主和订单,根本原因还不是因为“只有有钱的人,才会不在乎钱”。
佛陀之所以是佛陀,因为他首先是个王子啊。
而Amy的事业与其说是贩卖潮流植物,不如说是贩卖亚裔的身份标签。
白人欣赏她身上的“禅宗”般淡雅的气质,但事实上她只是把所有的愤怒和不堪都隐藏在东亚人的假笑之下。为了能让金主顺利收购自己的品牌,赚到一笔钱就退休,Amy只好在白人富婆Jordan面前继续扮演着善良温和的亚裔吉祥物。
而我们也很容易辨别出来,Jordan的形象事实上就是以往痴迷黄种人的、患有“yellow fever”的白人男性。亚裔女性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某种异域风情的藏品,“禅宗”气质不过是一种殖民主义的挑逗凝视。
表面得体成功的Amy,体内住着一声沉默的尖叫。她的中产生活就是她亲手打造的金丝笼。
她不能随意对着丈夫愤怒,不能在女儿面前做一个坏妈妈,不能在婆婆面前做一个强势的儿媳。她像每一个“老中女人”一样,在要求完美的一路上,时刻向内检视反思自己,陷入了一种自我封闭的神经官能症。
和阳痿丈夫性生活不和谐的Amy,平时喜欢用一把手枪自慰。这里隐喻着一股强大的暴力和摧毁性在Amy的体内酝酿风暴。
另一辆车上的男人叫做Danny,是一个韩裔底层杂工,由好莱坞当下炙手可热的韩裔演员史蒂文·元扮演(《行尸走肉》中的格伦和李沧东《燃烧》中的有钱人Ben都是他)。
他和Amy在路上飙车那天,其实是为了去超市退掉3个烧炭炉——这是他用来自杀的工具。
Danny是家里的长子,有一个宅在家里炒币的弟弟Paul。父母曾经在美国经营一家汽车旅馆,结果因为Danny收留表哥在旅馆做灰产,旅馆生意就这么黄了,父母不得不回到韩国老家。
每天父母都要打电话唠叨他:我们就指望你接我们回美国了,你要买个山顶的大房子,你要找个教会里的韩国好女孩结婚。
这就是一贫如洗的Danny必须完成的人生绩效。人们总觉得“润出去”便万事大吉,可是生活在哪里,你的东亚社会身份都会像鬼魅般跟随着你。
连杂工的活儿都找不到,弟弟又烂泥扶不上墙,每当Danny感觉自己快要崩溃时,就一个人默默开车去山顶,一口气吃下4个汉堡王——这是多么生动的一副“焦虑症与暴食症并行发作”的画面啊。
他每天都咒骂自己“总他妈的办不成事”,这样自扇耳光的“自恨”,相信很多东亚人都有过相似的体验。就连坐在车里的崩溃和愤怒,都不敢大喊大叫,只能发出无声的大喊。
背负着所有东亚长子都要面对的成家立业、孝顺父母、照顾兄弟、成家立业的压力,紧绷脆弱的Danny只有在教堂里才有机会大哭一场。
无论内心有多么慌张和恐惧,接起父母的电话依然要不断重复“别担心”。
而这个连退货都要被收银员翻白眼的普通亚裔底层男人,却被Amy的白色奔驰点燃怒火,这是生活重锤他的最后一棒。
他用最后的理智记住了车牌号,花了80美元找到了Amy的地址,假装自己是好心的水管工,混进Amy的大别墅里,悄悄在她的欧洲橡木地板上撒了一大泡尿。
一向以老实沉稳的亚裔,竟然就在街区里挥着手枪你追我赶,像两个幼稚的猴子一样。
而这两个被生活狠狠压制的“老实人”,在这场发疯的过程中都是笑着的。就像干净的身上一旦沾上了泥巴,一气之下就干脆躺在泥里打滚的愤怒与咆哮。
发疯对于东亚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行为模式。
毕竟亚裔是全世界最按部就班、踏实肯干的种族。而Amy和Danny在“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幼稚复仇路上,最后竟然一步步把双方的人生推向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这种“自毁”对于东亚观众来说,是一种咬牙切齿又直抒胸臆的“过瘾”,一种“大不了明天大家一起死”的自杀式狂欢。
你在我家撒尿,我就在你车上喷脏话;你在网上勾引我弟弟上床,我就去你家和你老公称兄道弟。每集都要飙出几十句Fuck才过瘾。
只有亚洲创作者,才能拍出一个表面沉默的种族,内心的嚎叫有多么震耳欲聋。这不是10年前《初来乍到》中白人凝视下的东方场景,而是当代全体东亚人面临的现实主义精神困境。
也只有亚洲人自嘲起来是最狠的。
日本人阳痿、韩国人健身狂、中国人没完没了加班赚钱。表面看上去彬彬有礼、努力上进的东亚人,内心一个比一个扭曲。
受过儒家教育的东亚“怂包”们,在面对任何冲突都秉持着隐忍的态度,只有在濒临崩溃时,才敢对着一个陌生人尽情呕吐负能量。今天是路怒,明天可能是一个客服、一个送外卖的小哥。因为我们最亲近的人无法承受这些阴暗面,而路人就像随手抓到的呕吐袋一样。
那么是谁剥夺了东亚人发疯的权利?
这源自我们骨子里对“体面”的无限追崇,以及对“失控”的无限恐惧。
愤怒、崩溃、疯癫——这些都是不雅的陋习。我们总是不被允许表达负面情绪,却从未有人教过我们,该如何消化这些阴暗恶毒的时刻。
在“体面”和“优秀”面前,失控意味着彻底的失败。
美国历史学家李漪莲(Erika Lee)在《亚裔美国的创生》一书中指出,21世纪以来,“亚裔是模范少数族裔”的叙事已经深入人心。他们不仅是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群体,还被认为是受教育程度最高、最富有,甚至最幸福的群体。
兢兢业业换来了如履薄冰的小农经济美好生活,如果因为一次失控就跌入悬崖,换谁能不发疯?
《怒呛人生》用10集的内容表达了一句话:无论跑到天涯海角,东亚人似乎永远都不快乐。
有钱有事业、大女主、找个帅哥当自己的贤内助——看似拥有了东亚独立女性的满分绩点,Amy的人生问题也并没有得到解决。
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她随时都警惕地瞪着眼睛,捏紧着那部手机,一个每分钟都会弹出消息的电子炸弹。
“别人以为林中的鸟儿是在歌唱,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它们其实是在苦中尖叫。”
而东亚社会所谓的完美生活,是由谁来定义的完美?
答案或许是东亚人自古以来的虚荣心和不甘心。
让左邻右舍啧啧称赞的,不是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而是过上“所有人看上去都想要的生活”。真正的成功不是自我的探索,而是“我把所有人都比下去”的竞赛心态。
这或许是所有东亚空心人的痛苦根源:我们长久以来活在优绩主义陷阱之中。
优绩(merits)本意为功绩、优点,是对个人成就的认可,以它为根基的优绩主义(meritocracy)认为只要人凭借自身的才能和努力,就能获得较好的社会地位和财富。
优绩主义本身没有问题,它鼓励优秀的人承担更重要的社会角色。而一个社会、一个种族把优绩主义奉为圭臬的时候,优绩主义就变成了针对弱者的暴政,失败变成了不可饶恕的耻辱以及落后就该挨打的惩罚,而胜利者才有资格争夺话语权,变成了书写规则的法官。
把优绩主义延伸开去,我们就看到了几代“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当大规模的群体被优绩主义PUA之后,每个人都被无形的牢笼困在原地,吾日三千遍省吾身:我为什么还不够好,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努力,一定是我还不够吃苦。
好学生心态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过度反思、恐惧失误、习惯性讨好、努力完成所有人的期待。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模式,却是许多东亚人习以为常的精神状态。
而一旦理解了优绩主义,几乎就能解释所有东亚社会中不可理喻的行为。
一是在同种族范围内的残酷竞争。
《怒呛人生》中有一个有趣的配角,是Amy的塑料闺蜜Naomi,一个和她同样人中龙凤的亚裔女孩。
上一秒两个人还在说“老乡帮老乡”式的“girls help girls”,下一秒Naomi就要想方设法调查Amy,给她使尽绊子,只为重新夺回白人女富豪Jordan的宠爱。
有位豆瓣网友在评论中写到,这是一种在亚裔社群内广泛存在的现象。当一个美国公司强调“多元化招聘”时,就意味着亚裔、非裔、拉丁美裔的名额是有限的。而这种竞争就会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零和思维模式。
东亚人不会思考这种模式凭什么存在,而是陷入做题家思维循环中,在不合理的竞争状态下杀出血路。
二是东亚人对快乐的高度警惕性。
就像Amy每天在自己装修的大别墅里徘徊,仍然觉得焦虑和不满意,总觉得房子不是漏水了就是尺寸搞错了。这份好不容易赚来的中产人生,这份马上就要交卷的满分试题,绝对不能再出一点岔子。
“千万不能出岔子”就变成了我们的焦虑根源,试错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于是,“快乐”就变成了放松警惕的麻醉剂,东亚人无法坦然接受快乐的降临,似乎快乐里面总是夹杂着猫腻,幸福也只不过是两次不幸之间的喘息。
我们就这样活成了当代“套中人”。在一档播客节目里,我听到了这样一则故事:当全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父亲突然脸色紧绷:不对,我们怎么可以这么开心?
这是一种长期处于情绪匮乏状态下的应激反应。
即便Amy和Danny处于不同的社会阶级,他们共享着同样的焦虑和压抑,无处排泄,最后只能山洪般爆发失控。他们都是极其不完美的主角,各自都有阴暗和不堪。
一位网友写道,“蜂鸟”和“响尾蛇”是最符合剧中东亚裔形象的隐喻。
蜂鸟,意味着他们永世永生的疲倦和勤劳,不敢懈怠地、机械般地、头拱地一样往前挪。
就像Amy明明厌倦,却还要在众人面前为优绩主义摇旗呐喊:我吃苦所以我做到了,你吃苦你也可以。
响尾蛇,意味着在个体利益面前,他们可以迅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就像Danny明知道表哥会面临牢狱之灾,却还是私吞了对方的赃款给自己父母买下了山顶别墅;为了控制弟弟Paul,不惜把别墅着火的黑锅丢到Amy头上,最后导致全局陷入疯癫的混乱。
没有人是快乐的,每个人都像活在《鱿鱼游戏》的最后一关里。
在《怒呛人生》的最后,几乎“家破人亡”的Amy和Danny,又一次开着车角逐。
最后一次路怒,二人彻底坠下山崖。
幸存之后,两个仇敌发现手机找不到讯号,只能在荒野漫步求生,进入了神话学中所说的“鲸鱼之腹”。二人为了活命吃下了致幻的浆果,一边喷射出彩虹糖的呕吐物,一边灵魂出窍交换了最深处的创伤。
这时候我们才明白,这部剧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Danny在剧中感慨,西方式心理咨询治愈不了东方人的灵魂。(“Western therapy doesn't work on Estern minds”)
和剧中这句台词形成互文的是,当西方影评人还在探讨人性的时候,东方的观众早就看出来这部剧要说的是“原生家庭创伤”了。
剧中的Amy和Danny、剧外的东亚观众,都清楚自己的痛苦从何而来,但也都无力解决这件事。
就像“孝顺”至今仍然是最难被世界上其他语言精准翻译的东亚词汇。
是服从?是顺从?好像都不对。
三十岁之后我才逐渐明白,“孝顺”究其根本,是获得父母的“认同”和“满意”。而这对于东亚人来说太难了。
因为我们的父母永远不可能满意。
Amy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刻,试图回到原生家庭寻找解药,而Amy和父亲这短短的几分钟对话,让屏幕外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隔壁家的小王给父母买了大房子,你给了我们什么?
父母为你付出了全部人生,而你给父母回报了什么?
这样的东亚家庭模式太常见了。
当Amy坐在心理咨询师面前,颤抖地问道:“世界上难道存在无条件的爱吗?”,这句话就像是替千万个东亚孩子问出来的。
许多人从小获得的亲情之爱都是“有条件的”。
有时条件是主观的:你必须考到多少分、你必须听话、你必须做到什么事,爸爸妈妈才会爱你;有时条件是客观的:比如恰好你是独生子女。甚至多一个弟弟妹妹,你就会恐慌这份爱是否还能属于你。
就像Amy在青春期看到的恶魔低语一样:你做了坏事,你就不会再被爱了。
而“我不配被爱”就变成了所有东亚人长期缺爱之后的一种膝跳反应,如影随形地跟随他们直到死亡。
这也许就是整部剧本最高光的地方。
当一片土地上的专家强调“孩子是投资,是长周期的消费品,能够带来长久的回报”时,相信所有人都能理解,为什么我们得到的爱是有附加条件的——当你无法带来回报时,当你是一个废物时,你还有自信拥有任何人的爱吗?
反过来,孩子对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当一个孩童吃不到糖果的时候,ta会本能地产生恨意和哭闹。
我在豆瓣看到了这样一句评论:
“如果你看完整部剧,没有任何共情,可能有几点原因:你的生活从小到大都很美满,你有一双完美的父母,你很单纯,你岁数很小。”
这句话虽然有些粗暴,但也不无道理:只有一个不快乐的东亚人,才明白编剧到底想表达什么。
创伤就是毒素,就这样像排泄物一般代际传承下来,至于哪只猴子第一个发明了这样痛苦的创伤,我们谁也不知道。
于是绝望的人们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代:如果我是一个破碎的烂人,伴侣是一个健全的好人,那么我们就能繁衍出一个完美的孩子吗?
还是说这个恶性循环、这份骨髓里自带的诅咒,会毫无征兆地继续排泄到下一代身上呢?
最后,我想起来了窦唯在1994年写过的一首歌,名字叫《噢,乖》:
没有一个能感到温暖的家
从来都是担心和从来都是害怕
还要我去顺从你们 还要乖乖听话
都说那是儿女对父母的报答
你们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
都要学会接受不要说什么废话
站在一旁默默说爸爸不要吧
胆战心惊默默说妈妈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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