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今年是文革中的“五七干校” 50周年。这个发轫于黑龙江“柳河五七干校”的干部改造模式，意外地让一批尚未成年人随父母发配边远农村，历经沧桑。本号特开辟“干校”专栏，期待更多的同龄朋友在这里分享懵懂少年的干校生涯，当然，本号欢迎父兄辈的干校追忆。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叶扬波，号二三十斋，斋名典出叶德辉《书林清话》“风气二三十年而一变，古书亦二三十年而渐稀。”1966年在北京读小学二年级，亲身经历目睹重大历史事件各个阶段的演变与发展。现为职业数学家，专业为数论与医学成像，同时关注中美初等与高等教育，业余兼治大清民国中西文版本及和刻古籍。
原题
亲到黄湖有几人
叶扬波
一、赴黄湖
1969年4月15日这一等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为了这一天做准备，我帮着母亲把家里的各式家具服装拉到西单旧货商店贱价卖掉，又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三里河到西单，一趟一趟地把家里的藏书论斤约（yao一声）卖给了中国书店。至今记得一部精装的《静静的顿河》，我一直在想长大了以后读的，也就这么给卖掉了。为了这一天，我和我姐帮着母亲把所有没有变卖的家当从四间屋子腾到一个房间，把要带走的东西打包装箱。
这一天就是共青团中央赴河南黄湖五七干校在天安门广场的宣誓大会。团中央系统下的各个单位大都属于连锅端，全员下放。我们这些人在广场排成方阵。每人新发一本毛主席语录，宣誓誓师，亦颇壮观。宣誓完毕，全体拉赴永定门火车站，按连队上专列。各家行李都已先期上车，走得还算浩浩荡荡。
一路无话，第二天火车抵达信阳。大人们依旧按连队上卡车，所有小孩都集中上了一两辆大汽车。黄湖农场属信阳专区潢川县。在信阳赴黄湖的汽车上，带队的一位大人看到了我，端详了一阵，劈头就对我说我真像我父亲。我顿时就愣住了。我当时只是依稀知道我父亲多少年前曾在团中央工作过，现在又被隔离审查，没想到我人没到黄湖就被认了出来。
车队路过潢川县城，当地群众夹道欢迎，干校领导早已关照好我们此时要在车上微笑并招手致意。在此之前我只有欢迎别人的份，别人对我微笑并招手致意。这回居然身份做了转换。
车到干校后，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黄湖的泥到了连队驻地二郎岗后，全家的行李也已经到了。一路顺利，长途拔涉后居然不觉得累，当晚又步行两公里去校部看了欢迎文艺演出。第二天早上找了个水塘，洗脸刷牙。一杯水入口，感到泥土味之重远远超出想象。举目四望，一片苍茫。想着我们可能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一种凄凉的感觉油然而起。我三年零九个月的黄湖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1971年于河南潢川黄湖共青团中央五七干校二郎岗
二、劳动
在干校是要干活的，干力气活，中小学生也不例外。在干校初期，中小学尚未筹建，我作为五年级小学生，也是要和大人一块下地干活。曾经一次连队要去远处干活，天不亮就要出发。带队的大人来敲我的门，催我一起出发。我实在太累了，坚决装睡不理不开门，躲过了一天。
几个月后，干校的五七中小学建成，我们学生不住连队了，搬到校部学校的宿舍。这样总算脱离了全日制劳动，但是日程也是“以劳动为主，兼学别样。”到了农忙时节，比如“双抢”（抢收抢种），我们学生也要连续劳动一两个月。
黄湖本来就是湖泊，湖泊淤平了以后还是低洼地，到了汛期自然又要变成湖泊。既然在这片低洼地上建设农场建设干校，汛期的排涝就是最艰巨的任务。为此我们中小学生经常挖沟开渠，年年水中捞麦。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从水中捞出来的麦穗，送到粮库，人家也未必能够成功地进行烘干处理。
这种话当年不能乱讲，是我听我们二郎岗往干校粮库送粮的大人们告诉我的。因为二郎岗地处丘陵的高处，是干校唯一不被水淹的地方。每当我们的收获送去，粮库的人都要夸奖我们的麦穗谷物如何如何干燥，同时抱怨其他连队水里捞出来的东西无法处理加工。
作为学生我们假期课余也还是要在连队劳动。一次连队分给我们几位同学一块地，让一位老先生指导我们种南瓜。老先生颇懂栽培理论，教我们如何挖坑，垫底肥，播种，灌溉。一季下来，南瓜秧长得惨惨淡淡，这一两亩地也没有收获出多少南瓜。为此连队领导还在大会上批评老先生，说他带着几个学生折腾了半年，收获还没有一户人家在墙角种的一棵南瓜秧上长的南瓜多。
会后老先生私下和我抱怨，说那棵墙角下的南瓜真是长疯了，结的南瓜又多又大，咱们怎么能比。他估计那棵南瓜的根系大概是钻到了一个旧坟里面，吸足了养分。
最厌恶的农活就是插秧，长时间弯腰腰酸不说，最烦恼的是水田里的蚂蟥。蚂蟥无处不在，来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等你发现了腿上脚上有蚂蟥，它已经吸饱了你的血液。当然这仅仅是我干过的最令人厌恶的农活，大人们干的更有甚者。干校为了生产鸭蛋，养了很多鸭子。这些鸭子吃什么？居然有人决定在露天厕所大量养蛆，用蛆喂鸭。捞出来的蛆为了把肚子里的粪便挤出来，派干校的知识分子赤脚踩蛆。我当时听说此事，就知道这不是迫害什么是迫害。
鸭蛋生产多了，食堂就大批量地腌制咸鸭蛋。但是腌出的咸鸭蛋经常发臭，不可下咽。为此有人发现臭咸鸭蛋多蘸醋会有蟹肉风味。这种赛螃蟹的臭咸鸭蛋我们吃了多年，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恶心。
三、读书
在干校的这几年劳动不少，书倒也还是读了一些。记得一位叔叔把我叫进他的屋里，递给我一本书，说你得读一读这个。我一看，是茅盾的《子夜》。谢过之后，就回家开读。我母亲看到我读这本书，问是谁给的，我说是某某叔叔，她若有所思，也没再说话。书读进去后，我发现这里头的内容对我一个干校学生来说真是太新奇了。从女郎半裸着装的描写到旧上海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等事情。
数月之后我到了上海，进了当年的先施百货、永安公司的旧店，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从旧社会到当代，从黄湖到上海之间的时间与空间的跨度。
我少时不知避讳，读《子夜》时就搬出一把凳子坐在院子里看。路过的大人们见我读这书，有的没有表示什么，有的点点头，还有的冒出一句：你是得看看这书。后来我又找了一本《林海雪原》在院子里读，大人们再看到我时话也多了，问我是不是在体会白茹与少剑波之间的关系。这又问得我摸不着头脑，因为我还没看到那一段呢。
干校的中小学一度搬到毗邻的固始县胡族镇。从胡族回来后，我们进行了几个月的建校劳动。我当时在家里泡了病号，劳动锻炼没去参加。利用这段时间我仔细自学了中专物理教程上下册。中专物理读过之后，我又找来大学物理课本。一读发现我数学基础不行，不会微积分。于是借着去湖南衡阳探望我父亲的机会，买到一本清华大学基础课《微积分》编写组为工农兵学员编写的微积分教材，科学出版社1971年版。读过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兴趣原来不在物理而在数学，数学也就此成为了我一生的目标与职业。
四、闯天下
我在干校的不到四年时间里，借假期走了不少地方，有上海、合肥、武汉、长沙、大别山、韶山、衡阳、广州等地。要说闯荡，还得从胡族谈起。
在胡族课后无事，大家第一想去的是屠宰场。干校食堂要杀头猪，食堂里所有的大汉要一齐出动，兴师动众的，还听说有让猪带着刀跑了的。胡族屠宰场只有一条大汉，从去猪圈抄起猪的一条后腿拖出来，到膝盖一压就是一刀，接着吹气烫毛，最后开膛破肚，没见过这么干净利索手脚快的。
出了胡族镇就是广袤的农村。经常几个同学分成两组，一组跑一组追，连走带跑，直奔极目所见的最远的村庄。好容易进了村口，正想找一个老乡的后院躲起来，平地里忽地窜出一条大狗，当时两脚就不敢往前跑了，眼睁睁地让后面的同学追上。往回走时，大家排成一队，唱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踏着落日，豪情满怀。古人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们这也算是每日行十里路，读半卷书了。
一次与一位大我两三年级的同学结伴经合肥去上海，从桃林铺坐长途汽车到了固始县城。结果在固始一连三日买不到去合肥的长途车票，只好住下。头一天住在固始县委招待所，一间房间一天八毛钱房费。第二天嫌贵，改住六毛钱一天的，第三天干脆到汽车站售票处排了一晚上队，这才买到车票。
在固始的这三日，闲来无事，把小小的固始县城走了好几个遍，固始城楼也算是一处名胜。每天到县委招待所食堂看大师傅如何为县委一班人准备午宴，看如何把大虾摆成一圈一圈的。一次这位大同学回来说，在外面进了一家面馆，看到里面一位女孩和面烙饼，手极巧，不觉得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一直看到把女孩的脸都看红了。
我那时人小，不明白为什么看烙饼会把人家脸看红，一个人也进了这家面馆。女孩还在，我也看她和面烙饼。过了半天，自己看得兴味索然，人家也没脸红。
再一次，我母亲让我一个人去合肥。凌晨两点我独自出门上路，步行10公里，从二郎岗经校部、黄集、全集去桃林铺乘长途汽车。我那时已经学会了男儿离家不再回头告别，大踏步朝夜幕走去。一路上漆黑一片，过一个村子就是一群狗扑过来。我手中只有一个旅行袋，边挡边喝，终于走到桃林铺，上了去固始、合肥的长途汽车。我十三岁的这段夜路，算是我第一次独自闯出家门了。
五、大别山
黄湖中小学组织我们去过大别山，目的是长途拉练和参观革命历史展览。上了山，我们在老乡家吃了一顿派饭。所谓派饭，就是队里付给老乡钱，老乡家给我们做一顿饭。大别山的农民当时还很穷，能做得出的最好的菜就是豆腐了。老师把这情况告诉了我们，并嘱咐如遇到豆腐菜，千万别都吃了。
到了派饭时间，我和几位同学进了一户人家。上的果然是豆腐，精心做成的豆腐干模样的菜。我只尝了极小的一块，觉得做得真香。再看老乡家的几个小孩，坐在墙脚，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吃饭，心里觉着一阵难过，再也不忍心吃那豆腐了。
胡乱再吃了几口，我和老乡攀谈了几句，自觉着聊得挺好。一出老乡家门，一位同学就找到我，说你刚才和老乡说话，怎么满嘴的官腔。这一下子说得我非常不安，一直在回忆刚才那一句话带出了官腔。我从来没当过班干部，这官腔大概是没把自己放在和老乡平等的地位而说出来的。同学又说，他饭只吃了几口，实在不忍心吃下去，早早就出来坐我们屋外的窗下了。知道了这个，我又后悔刚才吃得还是偏多，又加深了一份惭愧。
六、黄国故地
潢川县是春秋时期黄国的封地。黄国是个小国，后被楚国吞并。河南号称无处无文物，这在咱们的黄湖有没有呢？
一次我和一位大人出去赶集还是干什么，半路上走进一户老乡家。里面只有一位老汉在生火取暖，烧得满屋子乌烟瘴气的，正是所谓“烟暖房，屁暖床”的境界。我跟着大人坐下和老乡聊天，说着说着，老汉举起手中烧火的东西，对我们说：你们看看，我这东西可是老东西呢。
我这时也凑上去看，见是一件青铜器的矛，锈迹斑驳，古色古香。我当时虽然小，也知道这是好东西。老乡又说，我还有带字的呢，随手又拿出几件青铜兵器之类，让我们看上面的铭文。我们把玩了一回，那位大人把我支到屋外，又进去和老乡谈了一会儿，我们接着就一块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大人一定是把那几件青铜器买下来了。只是我实在记不住他叫什么名字，亦无从考证了。他当时把我支出屋外，也可以理解。在那个年代，为了一张水獭皮就能全干校批判，这几件黄国铜器要是露出来，还不得把命都丢了。
我唯一能感叹的是，在那去古未远的年代，我人太小：试想我那时真要是举着一件青铜器回到二郎岗，还不得炸了锅了。而到了现在二十一世纪，再回想起这几件青铜器，真是如同隔世了。
七、离开
说实在的，我觉得在干校的所有人从到了干校的第一天起就想离开，没有例外。能够得到领导批准探亲假的，当天晚上批准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一天都不耽搁。能够调离的，哪怕是调离到青海，也都义无反顾，说走就走。探亲假严格控制，我妈为了能去探望我爸，三番五次地请求申请，四年中才得到两次机会，带着我和我姐，一次去了湖北钟祥，一次去了湖南衡阳。
作为学生，假期多些，行动也自由一些。比我们高年级的同学1972年就已经成建制地回京，理由是干校中小学达不到北京的教育水平，为了大家能够考上高中，回京就学。1973年1月，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们全年级回京，插班上学，为上高中做准备。离开黄湖时的心情很简单：“归路二三千里近”（清代诗人查慎行句）。汽车到了信阳，理了个发，就上了火车。
（原稿2010年2月6日发表于作者搜狐博客yey0.blog.sohu.com，后被删除。2015年收入河南省潢川县政协文史委编《光州文史资料第二十六辑——潢川黄湖干校记忆》，原题被编辑改为《亲，到黄湖有几人》。原题用典金代诗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第十一首“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被改后成为淘宝体。这次作者对文章进行了改写增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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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刘全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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