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陈海林,籍贯山西,1957年生于上海,1974年到四川广元县下乡插队。1977年参加高考,考入西北工业大学航空发动机系。1982年毕业分配到航空工业部161厂,1988年调入深圳,先后在深圳市工业学校、深圳信息职业学院工作,现已退休。
作者:陈海林
难忘的1976,大悲大喜,惊心动魄,在我们民族的年轮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当时,作为上千万所谓“知青”之一,(加引号不光是因为那个特殊年代特定群体的指征,更是自嘲,那十年的青少年们上了几天课,读了什么书,有多少文化?标以“知识青年”,真是莫大的讽刺)我在川陕边界山区的插队生活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似乎看不到头,也许,上面成天要求大家宣誓表态的“扎根农村干革命”,将成为我们终生的命运。元旦前,我回到成都,冬季的盆地气候,似乎特别沉闷。如同越来越喧嚣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使得已被折腾得麻木漠然的广大民众,心里越发沉甸甸的。从各处返家的知青们,成天聚在一起,都在悄悄传播一些犯禁的“小道消息”,比如“红都女皇”之类。而对于虽未点名、但已明显所指的“党内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大家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而久未露面的重要人物,更是牵动着众人的关注。元月九日早上,一个阴冷的清晨,高音喇叭响起了哀乐,噩耗降临,播音员悲痛的声音宣布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许久以来的不愿发生的预感终于变成了事实。厂区、宿舍的人流停下脚步,时间仿佛停滞了……我母亲找出一块黑布,用缝纫机做了几个黑纱,含着眼泪对父亲和我们兄弟俩说:“我们给总理戴孝。”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几乎全国都一模一样:商店的白纸黑布被买光了,白花黑纱遍布厂区街头;各单位自发制作的花圈越来越多,越做越大,悼念活动规模不断升级;街上不断有越来越长的队伍,花圈领头,臂缠黑纱胸佩白花的人们默默随行;当时电视机非常稀少,基本都是单位上的,小屏幕黑白显像管的,晚上搬出来供大家集体观看。众人含泪和首都人民一起向总理告别,当看到江青居然没有脱帽时,人群中响起了议论和谩骂声。当时的一大景观是街头的大字报,少量的批判“右倾翻案风”的官方命题之作根本无人理会,而大量群众自发悼念周总理的文章、诗词贴满了大街小巷。十年“文革”,练出了不少人的毛笔字,当然谈不上书法艺术,写得比较流畅就不错了。内容都是人民内心感情的真实流露,对总理的怀念,对时局的担忧,对某些人倒行逆施的愤懑,都通过这种“街头艺术”发泄出来。街道、广场万头攒动,观者如堵,人民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情。过了一段天天上街看大字报、传抄写得不错的诗歌的日子,临近春节了,还得解决物质生活问题。那时,几乎所有东西都得凭票购买,粮票布票自不必说,炒菜的清油每人每月半斤,猪肉一斤。放到现今,不够一两天吃的,真不知是如何过下来的。但在当时,由于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这种待遇,比起被称为“陈三两”领导的“东北虎”,(指陈锡联治下的东三省,每人每月仅三两油,进京抢购首都人民享受的不限购的猪肉)已算是高标准啦!我们这些知青是没份的,户口已下乡,只能蹭家人的。过年总得吃些肉,办法就是向农民买肉票。他们养了猪卖给国家后,按半边重量返还若干肉票。但由于还得再花钱买肉,基本没有现金收入的农民许多都将其出售换钱,由此形成了肉票的黑市。那时成都的猪肉每斤七角七分,肉票大概要五六角,郊县要便宜些。我有个同学W在大邑县插队,准备去他那里采购一些。其实稍微算一下就知道:即使买十斤肉,能够省下的也不过两三元钱。没办法,那时的生活水平就是这样。到W插队的董场镇(离著名的安仁镇刘文彩地主庄园很近)有六七十公里,我和另一个同学Z骑自行车出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天色已晚,借已回家过年的知青床铺住下,饭后海阔天空一通乱聊。谈到纪念总理之事,W说镇上有一篇诗词,写得非常之好。第二天一早,上街去收购肉票(当时算投机倒把行为)。见路边墙上贴有一张白纸,上书“纪念敬爱的周总理”八个大字,下面有三段诗文:子夜哀歌阵阵催,魁星坠,夜幕垂。弱风呜咽,天地为之悲。敬爱总理长眠去,惊霹雳,万人泪。
鞭驱黑暗播春晖,倒三山,奋铁臂。策运四海,一身系安危。满腔热血铸伟业,扶华夏,振神威。
慈父一去难返回,止悲痛,住哀泪。先志未了,继业看我辈。誓将遗愿化宏图,仰音容,照丰碑!
不同于成都街头铺天盖地让人目不暇接的阵势,在这小镇街头略显孤单的一张大字报,反而让我们可以细细品读。赏析良久,慢慢品尝出了其中的厚味。首先觉得其情感真挚,既有催人泪下的悲伤,也有对总理功绩的赞颂,更有促人奋发的宣誓。思绪跌宕起伏,格调昂扬向上,意境悠长,感人肺腑。虽悲痛却无伤感,用现在的话说是充满了“正能量”。其次觉得篇幅短小精湛,格式严谨整齐。当时流行的诗歌是宜于宣传表演的形式,如诗朗诵、对口词、快板书等。适合红卫兵们身着绿军装,腰扎宽皮带,手握语录本,集体列队,登台亮相,手舞足蹈,大声朗诵。如造反誓词,战斗檄文,打打杀杀,就是好就是好之类!内容空洞生硬,基本为标语口号;篇幅较长,动辄十几页数百句。极少见到精炼的古体诗词,偶尔有几篇,都是生搬硬套地模仿《毛主席诗词》中的词牌名,按字数填空凑数,没有音韵,不通格律,无所谓平仄,更谈不上对仗等等了。而现在面对的此篇,除意境高雅外,文笔也显出功力,遣词用句到位贴切,通顺流畅,一气呵成。更重要的是,平时最烦那些不押韵的所谓“诗歌”,读起来都没有味道。要有音韵格律的美感,是诗词的起码标准,“无韵不成诗”嘛!此篇用的是一个比较少见的韵脚,却能够严谨循规,一韵到底。足见作者功底深厚!出门未带笔纸,也不便向外人相借。但毕竟年轻,加之被吸引住了,好在诗句朗朗上口,诵读几遍之后,便已刻印在脑海之中了。底下没有落款,不知是何方神圣之大作,或者是转抄自何处?现今看来,也许未必称得上有多高水平,但在经历了十年“大革文化命”的浩劫之后,满脑空空的年轻人,能够看到如此佳作,加之感情贴合,心灵相通,已经如获至宝,觉得是难得的精品了!唯独有些不解的是:看语句排列,似乎应该是某个词牌,但却说不出来。文革扫荡了古今中外的文化遗产,我们连《唐诗三百首》都没有读过。唯一例外的是因为盛行《毛主席诗词》,还知道《满江红》《沁园春》《西江月》等一些词牌名,但主席诗词没有用过的,就一无所知了。加之这种三段式的,更没有见过。后来跟一些朋友交流,也没有知道的。一件小事,难得经常回忆,偶尔想起,吟诵把玩一番,也还加深了记忆。十多年后,导演丁荫楠用大胆新颖的手法拍摄了人物传记影片《周恩来》,轰动一时。观看电影时又想起了这首小诗,仔细琢磨,猛然发现,这首词牌的格律应该是《江城子》!不过我看到的只有三段,相当于一首半,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原作者应该是有相当功底的,不会留此残缺之作,也许是传抄中遗漏丢失了。电影《周恩来》用独特的视角描写了总理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中的经历。回想一下,词中二三段之间的跳跃也大了些,似乎缺少了些内容。一时兴起,以浅薄的功力,斗胆做一番续貂之尝试,遂成下文:之一
子夜哀歌阵阵催,魁星坠,夜幕垂。弱风呜咽,天地为之悲。敬爱总理长眠去,惊霹雳,万人泪。
鞭驱黑暗播春晖,倒三山,奋铁臂。策运四海,一身系安危。满腔热血铸伟业,扶华夏,振神威。
之二
乱世挺身独撑危,护元勋,嘱后辈。殚精竭力,为民身心瘁。妖孽病魔恶相逼,劳躯倦,泰山摧。
慈父一去难返回,止悲痛,住哀泪。先志未了,继业看我辈。誓将遗愿化宏图,仰音容,照丰碑!
本人才疏学浅,诗文基础更是不堪,只是注重了韵律,对词性、平仄等完全没有讲究。不知能否与原作相配?时光荏苒,原创者是否还在人世?还能够记忆起自己当年的一首力作(肯定是满怀激情写下的)吗?他(她)更不可能知道这首小诗在一位知青心中引发的巨大共鸣!四十年过去了,人们对于历史有了更加详尽客观的了解,对于人物、事件有了更为冷静全面的评价和解读。这里只是如实地描述了当时的政治环境、舆情民意、人心向背。这首小诗不过是当年涌动暗流中的一滴水珠,它从细微的角度折射出了民意和人心,反映出了历史的必然!它和全国亿万民众的心声一起,汇聚成了当时京城长安街十里相送的人流,掀起了两个多月后丙辰清明的巨澜,更引发了金秋十月举国欢腾普天同庆的惊雷。
1976年,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的年代。纸媒仅见“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各地的报纸几乎都是其翻版,统一转载的新闻、社论、报道、批判文章;外媒也只有新华社编发的《参考消息》,那是内部发行、只限领导干部才有资格看的。电视刚出现不久,城市里都只有单位才配备了几台黑白电视机,家庭基本空白(有个别懂技术的自己组装,那是难得的奢侈品),节目也只有北京电视台一个频道。(1978年才更名央视的)广播是当年最重要的传媒手段,城市、工厂里主要是高音喇叭,乡下条件差多了,一个生产队给队长家配备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连上铁丝电线拉到各家各户,墙上挂一纸盆喇叭。通过它收听广播,由队长通知出工、开会等事宜。1976年初,经历了周总理去世引发的民怨沸腾,过了春节,又不得不返回乡下去干活。日益喧嚣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使得政治气候愈发低沉。遥远的山区,比起城市的信息更加闭塞。偶尔赶场到公社办公室去翻几张过时的报纸,除了社论、批判文章,看不到任何经济民生方面的消息。生产队喇叭里成天播送的,也是这些“新闻”,再就是已让耳朵磨出老茧的“八个样板戏”,还有“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之类杀气腾腾的歌声。前段时间在整顿乱象、恢复生产方面有所起色的邓小平,看来已不可避免地将要第三次被打倒。他在周总理追悼会上致悼词时的凝重身影,也许是这个小个子最后的亮相。他已被定性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性质逐渐升级,点名批判呼之欲出。虽然惋惜,虽然愤愤不平,但在层层打压下,民间的不满情绪被强行抑制下去了,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在淡化平息。农活没有闲的时候,两个多月过去了。一日收工回来,天色已黑尽,同住的一位本地知青低声告诉我:“北京出大事了!”猛然一惊,赶忙凑到喇叭前细听——“XXX广场的反革命事件!”虽然播音员言辞灼灼,声调激昂,但仅从事件发生本身就已显露出其严重程度!在山区乡下不知道,全国各地以纪念周总理而掀起的群众运动一直未有止息。自三月份从南京等地广大民众自发奋起抗争,于丙辰清明时节在共和国的心脏地带达到了高潮,百万群众云集广场,悼念总理,抒发豪情,矛头直指极左的文革势力;而作为“反革命宣言”样本公布的民间诗词创作,更是如雷霆震耳:“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如同霹雳闪电,惊醒了似乎已经麻木的神经——人民没有屈从,地火仍在运行,奔涌的岩浆终于爆发了!在喇叭前呆立了许久,已忘了做饭,自然是通宵夜不能寐。虽则激愤,但理智在提醒自己:事态已升级,性质已变化,邓小平已被点名撤职批判,群众运动也已被弹压。作为小老百姓只能噤声服从,以求自保。山高路远,地处落后的农业社会的村民(那时叫社员)对此政治动向没什么兴趣,也是多年的折腾让大家早已麻木不仁,对上面布置下来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敷衍了事,晚上开会时读两篇报纸,让知青写几张批判文章做做样子。大家每天听从队长的广播布置下地干活,通常是大糊弄磨洋工,歇气(休息)时男女之间瞎起哄开些荤素玩笑,过过干瘾满足心理需求(这种大锅饭的做法效率极低,大都是以混工分了事)。收工后却又精力旺盛地去伺弄自留地,家家户户的那一小块都比生产队的大田长得好得多!毕竟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生产队唯一的“通讯设备”半导体收音机放在徐队长家里,可怜没有文化的队长连调台都不熟悉,居然有几次喇叭里传出了“莫斯科广播电台”“美国之音”的声音(可能是其功率较大的缘故?)我们吃惊地凝神听一阵,连忙穿过半个村子去叫停换台。要知道“收听敌台”的行为弄不好会坐牢的!好在社员们对此无动于衷,生活在社会底层成天忧心于吃饭问题的人们对政治漠不关心,也没有识别“敌台”的能力,从来没有人去告发。五月份开始了双抢(抢收抢种)大忙,这是一年中农活最集中的时候。开不得玩笑,“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这个季节要是耽误了,收不回来种不下去,一年的辛劳都会泡汤!全生产队男女老少悉数上阵,白天在旱地里收割小麦,然后犁出地来种玉米、黄豆,壮劳力则要把冬水田翻耕、耙平,插上水稻秧苗,一天下来腰杆都几乎要折断了。而晚上全队还要集中在晒坝上打麦子(用机器脱粒),大概有十几天时间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人已经累得麻木恍惚,有时坐在压柴油机的石条上就睡着了,任凭机器轰鸣震动都吵不醒。那时每天回家做饭吃饭的短暂时间太宝贵了,难得喘上一口气,就又听到徐队长在喇叭里吆喝:“出工了,出工了!”双抢忙完,稍事喘息,田间管理又得跟上,除草、间苗、薅秧、施肥,顶着炎炎烈日,成天在地里田间忙活。“粒粒皆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能深切体会到农民的辛劳,粮食的来之不易!就在这盛夏之时,传来了朱德委员长逝世的消息,记不得是不是在广播里听到的了,只是联想起年初周总理去世,感觉到这1976年似乎流年不利,开国元勋们都进入凋零的时代了。当然,没人敢说出来,更不敢再往下想。老天似乎也在趁势折腾,年初吉林省下了一场陨石雨,大火球从天而降,散碎飞落,惊恐人间,最大的一块陨石重达1.7吨!七月底,喇叭里传来河北省唐山、丰南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不过那时的套路是先播送党中央国务院的慰问电,强调阶级斗争为纲,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指导抗震救灾,军民携手,人定胜天。让你听不出灾害的烈度和损失的严重性,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地震恐怕很厉害。当时几乎到处都在风传本地也要发生地震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坐立不安。一天晚上收工后,喇叭通知吃完晚饭到晒坝(打场晒粮食的平坝,也是生产队的广场)开会,传达有关预防地震的消息。闹腾久了有些“狼来了”的感觉,加之听说队里有个在天津当兵的青年探亲结束要返回部队,我们两个知青便没去开会,到那位士兵家里去摆龙门阵,顺便打听一下唐山地震的消息。那位士兵(记得好像姓雷)告诉我们,队里另一个与他同在天津服役的士兵写信回来了,讲到唐山地震很凶,连天津都损失严重,垮了很多房子,伤亡不少。我们听了非常震惊,印象中天津离唐山有相当距离,是另一个城市,影响尚且如此,那么震中情况如何可想而知!正在感慨之时,忽然觉得坐着的条凳猛地晃动起来,身体急速左右摇摆,头顶房梁上的瓦片“哗哗”响动……说时迟那时快,人的本能反应此时非常敏捷,猛地一蹬腿,我就已经站在房间外面十几米远的空地上了……过程如何,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得远处鸡啊狗啊一起狂叫。又过了片刻,才感觉一股冷汗不停地往外涌动,湿透了周身衣裳——“地震,真的来了!”这就是1976年8月16日,发生在四川省松潘、平武地区的大地震,震级为7.2级。现在知道,这次地震有感范围较大,西至甘肃高台,南至昆明,北至呼和浩特,东至长沙,最大半径1150公里,成都市震感明显。我下乡的地方,距离震中大概只有一百多公里,那感觉是太强烈了!这可是一次真正预报了的大地震,当天上午,中共四川省委在成都人民南路广场召开有20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贯彻中共中央“8.13”关于四川防震工作的电话指示(我们生产队当晚也开会了!)结果晚上22时左右,大地震就爆发了。由于震中地区人烟稀少,加之预先采取了较为充分的防备措施,这次大地震造成的伤亡和物质损失都不算严重。总共只有800多人伤亡,其中600余人轻伤,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好在我们这里还没有垮塌伤人,但谁也不敢再住回干打垒的房屋了,只能在野外用竹席、麦草搭起防震棚。偏偏又正逢连天阴雨,在漏雨潮湿的草棚里勉强过夜,真是苦不堪言!此时水稻已近成熟,一年中最主要的收获季节将要来临,人连觉都睡不好,如何全力以赴收割庄稼?又折腾了十几天,风声稍微平息,大家还是逐渐搬回屋里去住了,“压死就压死算了!”真是天怒人怨啊!人间斗来斗去自我折腾,上苍也愤怒发威给你颜色看看,“洒向人间都是怨!”上至国家兴衰存亡,下到个人前途命运,给人的感觉,简直是糟透了!大地震的惊魂因时间流逝渐渐淡化,秋雨连绵中,水稻收割季节开始了。生产队将几个劳动力编成一个小组,分别用镰刀割稻子,用拌筒摔打脱粒,把稻草捆扎起来,将稻谷挑回晒坝晾晒。稻田有些已经放干,有些还积了较深的水,赤脚踩在里面行走很是吃力,深一脚浅一脚,有如红军过草地。阴雨天倒是免除了人被烈日暴晒,但令人担忧的是湿淋淋的稻谷如何晾干?一旦霉变生芽,全年的心血就泡了汤。真是两难啊!一天下午干到歇气时,想偷个小懒回住处喝口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喇叭低沉的声音,“是哀乐!”大白天下午四点钟,放哀乐意味着什么?而且连续播放,时间很长,让人心悬吊起来,越来越沉重。我记得很清楚,年初周总理逝世,是第二天早上播报的,朱德委员长去世,也是次日公布。还有什么规格能够高过他们的?哀乐终于结束,播音员沉痛的声音传来,不敢想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所有的生产、生活都停了下来,禁止一切娱乐活动,人人都臂缠黑纱胸戴白花,你能够想象和不可想象的最高规格的丧葬仪式都被用上了。9月18日下午,从北京天安门广场到每个生产队的院坝,举国上下统一召开追悼大会,我们是到公社的操场上列队参加。时间一到,汽笛长鸣,全国所有的喇叭都奏响了长长的哀乐,一片悲伤肃穆、压抑和紧张的气氛。突然,队伍中有一位女青年晕倒了,周边的民兵赶忙将其抬走,没人发出一点声音。就在笔者写这篇文章过程中,在晨练骑行时从耳机里听到了一段回忆,当时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负责人杨正泉说:那天他在天安门城楼的一角,和播音员方明负责转播实况。作为中央台的老播音员,方明在排练时几次把“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说成了“毛泽东主席万岁”,可见心情紧张到何等程度。实况转播时要再如此,那可是天大的政治事件啊!(下)
喇叭里传出的声音
收完水稻,田里的活路暂时没那么紧张了。想想已经大半年没有回家,在队里也基本没歇过气,就打算回去看看家人,自己也休息一下。跟队长请了假,步行十余里山路到区上,乘长途汽车抵达县城,再坐火车返回成都。穷知青没有什么能孝敬父母,记得是装了一书包黄豆,怀里抱了一只老母鸡。偏偏火车晚点,半夜才到达火车北站,公交车早已收工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步行,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凌晨两点过才回到家里。欣喜的父母连忙烧水煮面条。不久后市面上逐渐有了一些风言风语的传闻,小道消息越传越广,几天后,成都街头贴出了打倒张春桥、姚文元的标语。四川省委书记、成都军区政委赵紫阳和司令员刘兴元从北京返回成都,在金牛坝召开领导干部会议,传达中央打招呼会议精神。我一位中学同学Z的亲戚是省里国防工业某系统的负责人,能够参加会议,并约好会议结束后立刻赶到他家里告之详情,我同学也承诺他听完后立马来我家传达。这是十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黑不久,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驶入宿舍区,一位身着军装的老同志下车进入Z同学家里。我们知道Z同学的父亲早已备好了酒菜,要和老战友兼亲家一醉方休!另一位要好的W同学(即在大邑县下乡,春节前我和Z同学曾骑车去他那里买过肉票)早早来到我家,大家一起急切地望着Z同学家的窗户,期盼好消息的来临。正在猜测议论间,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敲击声。拉开房门,只见Z同学兴奋地涨红了脸,双手握拳高举过顶,压抑着音量低声呼唤:“解——放——啦!”这是电影《创业》里的一段台词。那天晚上有多少家庭灯火通明,特大喜讯在飞速传播着,多少人兴奋得彻夜未眠!过了几天我重返乡下,路过公社机关忍不住透露了一点“小道消息”,把公社干部听得目瞪口呆。回到生产队,天已黑尽,人也疲倦了,便收拾上床睡觉。准备待明日出工时再告诉队里一帮社员朋友,还想着让他们大吃一惊。谁知第二天清晨,在睡梦中被广播吵醒了,只听得喇叭里一片欢腾锣鼓。人们心中积郁的愤怒如今得以宣泄,便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听说成都街头有人拿着酒瓶,跟素不相识的人互相碰杯敬酒,一同庆贺;而北京城里当时流行吃三公一母的螃蟹,诗曰:“西单卖蟹众称奇,一母三公搭配齐,揭盖劈螯除四害,看你横行到几时!”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喇叭里几乎每天都能够传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大批受迫害的文艺工作者恢复声誉重新登台,大量被批判诬陷的文艺作品纷纷解禁。1978年入校不久,中央决定纠正反右运动中扩大化的错误,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彻底平反。辅导我们高等数学的唐老师就是这55万不幸者中的一员。当年因为对学校西迁有看法,想回家乡南京而发表意见,结果被划为“右派”,发配到清洁队扫大街,二十多年一直孤身一人。今天终于卸下了背负的沉重枷锁,重返校园,四十多岁才结婚成家,重获新生。一个星期天,在宿舍里给同学讲了自己当年抄过的《第二次握手》的故事,感慨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是大毒草?结果没过几天,清晨校园里的高音喇叭就传来了为《第二次握手》平反的消息,已被判了死刑的作者张扬被释放出狱,重获新生。当时的感觉真是太兴奋了。那真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广播里喜讯频传,整个国家都处在蓬勃向上的热潮之中,人民风清气顺,各项事业欣欣向荣。转眼到了1978年年末,我们的《机械制图》教学进行到了课程设计阶段。那时没有CAD(计算机辅助设计),都是拉计算尺算题,用大图板、丁字尺手工绘图。西安的隆冬,窗外寒气逼人,而在12号楼的大教室里,灯火通明,暖气很足,同学们都在俯身作业,工作量很大。这时,一位同学的收音机正在播送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公报,全大班同学凝神细听:“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四十年过去了,往事并不如烟。现今,高音喇叭和纸盆喇叭早已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回想当年在乡下、厂区、校园里听到的那些广播里传来的声音,它们记录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年代,凝固了我们国家一段伟大的历史!写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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