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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韩秀:两位中外混血姑娘的命运之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3-2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韩秀高中毕业照


韩秀,中文原名赵韫慧。1946年生于美国纽约,2岁时被母亲赵韫如送回中国。1964年从北大附中高中毕业后不久,下乡到山西省曲沃县务农,1967年转赴新疆兵团避难。1976年返回北京。1978年到美国定居弗吉尼亚州,先后在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和约翰·霍普金斯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中文与中国文学。迄今已发表包括小说、散文传记评论等体裁在内的三十本著作。


原题

雨,终于落下来了




作者:韩秀


摘要:她俩是北京女十二中初中同班同学,一个中美混血,一个中法混血。在疾风骤雨的革命时代,她们的命运之舟被抛向漫无边际的黑暗渊薮。半个世纪之后,她俩重逢在法国巴黎,历尽劫波,平安是福……

左:华卫民,1957年。右:韩秀,小学毕业时。两人是北京女十二中初中同班同学,并同为中外混血


手里紧紧捏着的地址,终于变成了一座蓝色的大楼。计程车驾驶先生和颜悦色告诉我们,就是这里,不会错的。我知道,就是这里。在电话里,她详细描绘了大楼的样貌。时间还早,我们仔细看着周遭的环境,大楼对面便是超级市场,想必是应有尽有。街道上树影婆娑干干净净,停车场里的车子停得规规矩矩,都让我放心。不远处,美丽的公园是她的散步之处,地铁的站口也在数步之遥。环境很好,我踏实了许多,沉重的牵挂在巴黎早上的清静里,稍稍地减轻了分量。

这牵挂的沉重来自1968年。一日,在工地上忽遭传唤,“连部办公室!”声音里有着幸灾乐祸。我擦干净铁锹,扛在肩上,面无表情,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下,顺着渠道走回连部,疯狂的时代,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无从预备,只能见招拆招。

办公室大门敞开,不见连长、指导员的身影,只见团部政法股的干部一个人坐在屋子当中的木头椅子上,面前放了一张凳子。这个人,在兵团的建制中,便是专政的具体代表,手握生杀荣辱之权,无人不知。

此人见我进来,轻轻一笑“坐。”我便将铁锹放在屋角,端坐在凳子上,仍然面无表情。

“兵团嘛,内地来人外调,通过我们,是很正常的事。”我没有言语。

“你还记得你的初中同学华卫民吗?她和你,不只是同学还是朋友吧?”我的脑子飞转,如狼似虎的兵团政法股干部,如此轻声细语,恐怕与所谓的“涉外”活动有关。华卫民出生在马赛,应当有着法国护照,我出生在纽约,我的美国护照此时在哪里,此人比我清楚。这场“外调”的诡异之处正是在这里,眼前的轻声细语随时可以变成雷霆万钧。我凝聚心神,仔细听他字斟句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你的朋友犯了事,她说了对江青同志很不合适的话,唐纳的饭馆啊、照片啊什么的,你们有联络吧?闲来无事写写信什么的,她信里没提这个事?”他的声音更轻,他绝对不敢重复华卫民说过的事情,但是,他搜求“证据”的目的十分明显。

1951年,六岁的华卫民与父亲华揽洪、母亲华伊兰和哥哥华崇民在法国马赛驶往中国的轮船上


我的心里雪亮。在极短的时间里,考虑周全了要说的每一个字,“这位品学兼优的同学确实是我的朋友。我们同窗只有三年,1961年进入不同的高中,1964年高中毕业,我就下乡到山西了。再者说,在兵团的地面儿上,如果我和她有联系,政法股会不知道吗?”

想来我这最后一句话说到了事实的核心,这人竟然笑了,“品学兼优啊,呵呵。成,今天就说到这儿。”

我拿起铁锹,跟在那人身后走出办公室。果然,连长和指导员和几个基干民兵都在附近转悠呢,这会儿,都看政法股干部的脸色。我头也不回,朝前走去,正好伙房敲钟,我就回了宿舍,放下锹,拿着碗筷,上伙房打饭去了。

整个连队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问到政法股约谈这件事。后来,我也看见过那干部,他正忙着召开批斗会,忙着把一些人送进禁闭室……。他看见了我,并没再提这件事。一直到1976年春天我离开这里,都没有人再问起这件事情。

夜深人静的时分,我在心里想着我的朋友。别的事情我不敢说,华卫民最是实事求是,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趋炎附势,更不会跟着感觉走。如果她说了那些“大不敬”的话,必然是她去了那家饭馆,也亲眼看见了唐纳和江青的那些照片。那家饭馆在巴黎,她是回到巴黎了。但是,平平安安待在巴黎是多么好啊,她怎么会在狂风骤雨中又到北京去了呢?怎么会被掩进这么险恶的境地呢?

骄阳下,在工地干活,休息的时候,会看到不远处有名的工程一支队的犯人们干活的情景,……灰扑扑的人群正在用他们的血肉修筑他们自己的坟茔。那美丽的女孩不可能落到他们中间吧?我的内心惊恐万分。但是,有关江青的话语出了口,岂能善了?

上山下乡时的韩秀


不久,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华卫民被抓,锒铛入狱了。也有人说,她返回巴黎了。我只能不动声色地听着,不发一言。在心里祈祷,希望法国政府挺起脊梁,全力营救她的女儿。

1950年代的北京,混血儿少之又少,人们的鄙视刻在脸上,化成刻毒的话语。这种声音别让华卫民听见,听见就不得了,她必定挥拳相向,绝不手软。这样刚烈的性格,如果落在专政的绞肉机,还能全身而退吗?我的焦虑无以复加。

2010年秋,在忽然到来的伊媚儿讯息中发现了她的名字,来信者确实告知,华卫民人在巴黎!上天垂怜,我的欣喜无以言传,赶快写信问候。于是,小心翼翼,我们互相谈着健康等等“琐事”,在我的感觉里,她在不断地看医生,外子看我心焦,跟我说,“越快越好,去巴黎看望你的朋友吧。”我正被疼痛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样子见了面,岂不是徒增烦恼?

终于找到合适的药物,疼痛得到了抑制。终于制定了旅行计划,我们在五月下旬直飞伦敦,然后从伦敦到巴黎去,在伊媚儿里,我跟朋友说,“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马上就飞奔来看你了。”

在巴黎,久违了半个世纪的那个声音在电话线上竟然中气十足!我的欢喜无以形容,但是,这一个清早,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往事如狂飙卷来,那窒息的、绝望的、无助的心绪排山倒海而来。我跟外子说,要去香水博物馆转一转,我希望那甜美的香氛能够缓解我的心绪,果真,我们去了那里,用橘花制成的香水让我的心境不再波涛起伏。

韩秀母亲赵韫如和父亲韩恩


进入蓝色的大楼,我的朋友等在电梯旁。她瘦了,往昔的美丽依然留在眉宇之间,她哑声说,“广播电台都在谈论今天这个日子.....”一句话,把这半个世纪的距离缩短到零。

她的家视野极好,我们谈谈说说间感觉到她的疲倦,让我忧心,“昨晚没有睡好?”她回答说,“知道你要来,从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一直流泪。”我跟她说,“眼泪早早就流干了,我好像已经不会再流泪。”她笑笑,笑得苦涩,“还是会流泪的。”

果真,她在恶名远播的监狱里被单独关押三年半。“罪名”不止唐纳的饭馆,经过文革的人一听就明白,都是构陷、都是无中生有。无法无天的社会,她的声音、她的抗拒,人们是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不知她怎样熬过这一千三百多个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她没有纸也没有笔自由书写,从牢房的窗户里,只能看到一棵树,偶尔,有几只小鸟在树上叫,这棵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她微笑,“需要一点幽默感。”

果真,她还被“劳教”,重病之中“保外就医”,最终回到法国。她手背上高高突起的青筋记录着那些出过大力的岁月。墙上的照片,她回到巴黎与亲爱的舅舅在一起。那神采飞扬的开怀大笑是我们同窗三年未曾见到过的。

大起大伏、大风大浪都没有改变她热情爽朗的性格,只是,经过了这许多的岁月,她变得非常地细致。她与哥哥一道照顾着将近百岁的老父亲,无微不至。她挂念着整日为保卫胡同文化奋战不已的妹妹和她的家人。她温柔地记挂着住在法国南方的女儿。看到她女儿美丽的倩影,我实在是喜出望外,老天垂怜,苦难终于远去了。

1960年左右,华卫民与父母及妹妹华新民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18号的自家老宅里


她也说到她撰写的许多华语教材,她还要再次地完善它们,虽然出版多年广受欢迎。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担心我在巴黎找不着南北,还特意去买了精美的导游手册,甚至上网查询一周天气,列印出来,告诉我们,“明天天气转凉,恐怕需要加件衣服。”天哪,五十年前,常常找不到圆规和橡皮擦的华卫民现在是如此细致而周到地照顾着所有的人。感念她的友情和细心,我将那张列印出来的天气预报带回美国,收藏起来,留作温馨的纪念。

巴黎是这样的精彩,她唯恐我们错过。请我们吃饭,从前菜到甜点,丰盛至极。席间,外子与她谈得十分热络,他们谈政治,法国的,美国的,世界的,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寻找着她的变化,在这方面,她认真依旧。我不禁想到她早些时候说过的话,从法国看文革的爆发与在中国亲身感受那狂飙的残酷是完全不同的。当初,她真的以为这是一场将腐败的官僚拉下马,还百姓以平权的群众运动。当然,她一到北京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但是已经太晚了,她已经掉进了陷阱。

事后,外子跟我说,“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你的朋友一定是一位积极地为民请命的社会活动家。”我同意。但是,她遇到的却是一个荒谬、怪诞而疯狂的社会。是的,文革结束,她得到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彻底“平反”。但是,谁能够还给她大好的青春岁月、不必流泪的回忆,以及健康的体魄?

半个世纪后,韩秀(右)和华卫民(左)于巴黎再会,恍如隔世


我们到公园去,华卫民拿出了手杖,上坡时,她需要手杖的支持。早先,我跟她说,在奥塞美术馆门外排队一个半小时,我的左腿麻痹,完全失去了感觉,让我相当恐慌。我们四目相对,都说不出话来。我们都知道,麻痹比疼痛更可怕。我们更知道,早年的非人生活留给我们的创伤正在迅速地显现出来。

公园非常美,瀑布流泉让这优雅之地更加生动。我们走走停停,在一座小桥旁,我们并肩坐在了一起。我摸着她脊椎突起的背,心痛不已,“早先,你跑得挺快,跳得挺高,也挺远。”她笑了,从眼镜上面瞧着我。那笑竟然是调皮的,十足小时候的模样。照相的时候,她把手杖藏在看不到的地方,让我感觉那个要强的、绝不服输的华卫民还是老样子。

告别之时,她不厌其烦、絮絮嘱咐我们应当在某个地方换车,生怕我们走丢了。我却深知她已经很累了,劝她早点回家休息一下。我抓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凉!瞬间,我明白了外婆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忧虑。

1980年代,韩秀以外交官夫人身份来华

那时候,正是大饥荒的岁月。华卫民来了。外婆喜欢这个知书达礼的漂亮女孩,总给她吃饱吃好,惟恐咸淡不合她口味。华卫民听不懂外婆的无锡话,却总是高高兴兴地把碗里的菜吃完。她的家境好,绝不会吃不饱,但是这个社会在挨饿,外婆必得要看她把菜吃下去才能放下心来。现在知道,其实她喜欢外婆烧的菜,而且,她父亲的祖籍无锡。用她的话说,“咱们几百年前必有渊源。”这话有点道理。我的同学那么多,外婆记得的只有她这一位。1980年代,外婆还在念叨,“那个漂亮的孩子不知到哪儿去了,盼望着她平平安安。”

此时此刻,我的心境竟然与外婆一般沉重并没有减轻分毫。明明知道,她会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我还是有一腔话语对她说,“任何时候,把你的文化研究放一放,来华盛顿住些日子吧。咱们一块买菜,你喜欢吃什么,咱们就买回来,我做给你吃。我那个地方,整个儿在树林里,十分宁静,除了小鸟唱歌没有别的声音,你可以好歇息一下。”终究,冲出口的却是一句英文,“ Take good care !”外子明白我心头所想,跟我说,“找机会,邀请你的朋友来家里,好好住一阵。机会总是会有的。”

这一晚,想着白天所经过的一切,辗转难眠,泪水竟然沾湿了枕头。

窗外,雨,终于落下来了,淅淅沥沥。这一天,是2011年6月4日。

 韩秀的中文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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