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诗选】陈惠芳：九章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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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宁乡。现供职于湖南日报社。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2018年获第28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九章先生》。

新诗选刊

| 约稿、排版：罗永鸿

   陈惠芳
     九章诗选 （组诗） 

罘罳峰

1

叫了几十年猴子峰，
怎么突然叫罘罳峰？

宁乡人都叫猴子峰。
横市的人，叫。老粮仓的人，叫。
唐市的人，叫。黄材的人，叫。
沩山的人，叫。巷子口的人，叫。
沙田的人，叫。草冲的人，叫。
流沙河的人，叫。青山桥的人，叫。

我的猴子峰，我的门牙！
一夜之间，从童年的猴子峰，
变成了中年的罘罳峰！

2

孔子有七十二弟子，罘罳峰不是。
南岳有七十二峰，罘罳峰是。

罘罳峰是谁挤高的？
是雪峰山与衡山的余脉碰撞的吗？
这是一场多么隆重的游戏！
挤油尖，把矮个挤成了高个。

这么孤立！
这么独立！
这么挺立！
一不小心，成了灯塔，
成了地标，成了定心丸。

3

罘罳，fusi！
拼音中的罘罳，拼出了万千气象。

登罘罳峰，一次，两次。
登一次，只看得见田野、村舍与河流。
登两次，却听得见深埋的青铜与蜿蜒的光。

比罘罳峰更高的山峰，
在别处。比罘罳峰更显赫的山峰，
在别处。
此处，只有拔地而起的屏风
与网。
此处，只有我站立！
我将近500米的罘罳峰，
补充到了500米。

4

罘罳峰是大沩山的嫡系，
一期。    我的血脉相似，
但还没来得及地老天荒。

孤零零的罘罳峰，
像一个不可抄袭的诗人。
东南西北，素材太多。
北面，是黄材盆地。
自东至西南，是老粮仓盆地。
一北一南，黄材河、流沙河夹绕罘罳峰，
汇合于横市，变身沩水。

我走读楚沩大地。
由东而西，由西而东。
出烂山峡，望西，膜拜罘罳峰。
出青山桥，望东，景仰罘罳峰。
罘罳峰下的林山寺，
寒窗内，有一盏熬红了眼睛的灯。

5

泥盆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
罘罳峰的褶皱，资历尚浅，
却也惊世骇俗。
这一枚绣花针，够大，够威猛。
一绣，几千万年。

罘罳峰不是孤儿，
是青翠的人，乌黑的汉。
大手大脚，站在两条河、两个盆地中间。

罘罳峰竖起耳朵听。
四周有动静，不仅仅是水声与风声。
旧石器，新石器。
敲敲打打，断断续续。
零零星星的火光，
将罘罳峰的下摆，点缀成了印花布。

罘罳峰睁开眼睛看。
商朝贵族与平民，从中原而来，
溯沩水而上，围着罘罳峰定居。
抬头是天，是顶梁柱。

6

罘罳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守财奴。

这么多青铜器，这么多遗址，这么多国宝。
从炭河里到罗家冲，
四羊方尊一鸣叫，
叫醒了一个青铜器群。

罘罳峰，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见证人。

南蛮不蛮。
“大禾”方国，世袭的贵族，钟鸣鼎食。
编铙乐队奏乐，方鼎煮肉，爵觚饮酒。
漫山遍野，是男耕女织。

眼花缭乱的罘罳峰，
忍不住俯身为笔，
将盆地当成砚池，
写了一通无字天书。

7

时间与岩石叠加。
风水与气质叠加。
罘罳峰，是发射塔，
传播超强的智慧基因。

罘罳峰的一瞥，是一百年。
罘罳峰的凝眸，是一千年。
罘罳峰，便拥有了
千年花猪、千年砂锅、千年米酒、千年禅院。

罗家冲遗址的陶猪首，与草冲的花猪，
是怎样的呼应？
4500年，将罘罳峰弄成了回音壁。
砂锅飘香，米酒飘香，禅院飘香。
罘罳峰的香火，千年不绝。
沩水流。液态的树枝，开枝散叶。

8

我是谁？我的祖先是谁？
我是土著的后裔，还是移民的传人？
罘罳峰抖了抖屏风，笑而不答。

在平原、丘陵、盆地交错的地方，
在饥馑与丰盈交替的岁月，
在乡音与乡愁奔腾的时节，
罘罳峰是唯一攀援的旗杆。

我从未见过的阿公阿婆、外公外婆，
早已成为罘罳峰脚下的尘土。
祖辈巴酽的摇篮曲，
被罘罳峰转换为单口清唱。

当罘罳峰穿破云雾与阴霾，
亮出不同凡响的胸襟，
回家的路，才会从灌木丛中吐出来，
送到走亲戚的牧童脚下。

9

七十二弟子，七十二峰。
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罘罳峰就是宁乡的状元郎。

罘罳峰是一本杂志。
罘罳，咬文嚼字。
罘罳峰是一本古书。
罘罳，说文解字。

罘罳峰是一座地域的峰，
罘罳峰是一座青铜的峰，
罘罳峰是一座文化的峰。
抬脚就是锦绣河山，
举目就是锦绣文章。

青铜重器，傲骨凸显。
罘罳一出，谁与争锋？

2020年6月28日

粮食

1

处暑的田野，暑气未消。
一派稻穗，意犹未尽。
由青转黄的过程，必须大汗淋漓，
像我的过往。

稻穗向土地低头，
因为自身的份量。
我向土地和稻穗低头，
与轻重无关。

我并未垂垂老矣。
让初秋十分惊喜，而更加辽阔。

2

这是湘北的一角。
这是大地波动的衣襟。
这些丘陵中的平原，
又在奉献我们的口粮。

在湘中，在楚沩大地，
在我少年的故乡，
在滚烫的稻田里，
成群结队的身影，以弓箭的姿态，
弯曲在泥水里。
那些旷日持久的辛劳，
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木刻。

此时，风吹稻浪。
一顶草帽，浮动在广袤的田野之中，
像泛黄的月亮。

3

从牯牛桥到刻木山，
从一片稻田到另一片稻田，
从蓬勃的炎热到雨后的凉爽，
这样的临澧，生动而真实。

操北方语系的稻农，
忽略了我的乡音，找准了我的肤色。
如果我的嘴边，散播了一把秧苗，
也会长出古铜色的颗粒。

4

万家灯火。
万山红遍。
万籁俱静。
人世间，充满益虫与害虫。

不打农药的稻田里，亮起灯。
扇吸式益害捕虫灯，因黑而亮，无灯下黑。

趋光的虫，像赶集。
稻田的上空，是悬念片。
从4月至10月，片约不断。
诱捕的特工，白天睡觉，夜晚睁开了眼睛。

5

湘资沅澧。
大大小小的粮仓，像大地的补丁。
澧水流，穿行于城镇与村落之间。
湘江的水声，已成为背景。

众人走过，众鸟飞过。
稻田是天空的高峰。
无人机替我鸟瞰了这些情节与细节。

“收割季节，谷粒如金”。
打铜锣的蔡九哥，从花鼓戏中走来。
稻穗的锋芒犹在。
一串一串的手镯，闪烁着秋天的底色。

6

坐在田埂上，柔软。
我被淹没在稻海之中。

杀虫的喷雾器，不知去向。
澧阳平原的风，过滤了三遍，
然后吹到我的鼻尖。
对药性十分敏感的蜜蜂，
居然飞到了稻穗上。
花穗香，像枝头的花蕊。

清亮的早晨，
蜘蛛网悄悄地张结在稻田的一角。
谁的裤脚被露水打湿？
那些早醒的虫鸟，已经和鸣了几次。
蜻蜓布局，越飞越低。
今晚有雨。

7

铺就了长篇宏论，
收割机演奏气势磅礴的交响。
小田小丘，拿来了镰刀这样的短笛。
湿谷子，干谷子，都是谷子。
饱满的表情，年年表达。

几岁时，我跟在打谷机后面，
捡拾着遗留的稻穗。
十几岁时，我登上了打谷机的舞台，
犀利的禾叶，划伤了手臂。
几十岁时，在城市的某处遥想：
故乡的稻田没有消失，只是被整理、被归纳，
成了一个厚实的文档。

饥馑的时代，粮食的代号叫红薯与野菜。
丰盈的时代，粮食就是白花花的大米。
种植了一川黄金的农民，曾经一贫如洗。
我的童年，也摇摇晃晃，坚持到了温饱的一天。

8

我的父老乡亲，遍及潇湘。
养育我的粮食，没有血缘，也是至亲。

举目四顾。
那些被砍伐的山，封存了自己的领地。
那些蓬头垢面的河，恢复了清澈的面容。
长势良好的稻子，
端坐在一望无垠的课堂里，
聆听山水清音。

夜幕降临。稻田的灯，
一盏一盏亮起来，
一片一片亮起来，
直至天明。

9

我的祖先，刀耕火种。
生生不息的子民，像稻子一样倒伏，
又像稻子一样躬身而起。
天下的粮食，供给天下。
天下，风和日丽，风雨交加。

仓储里，我捧起了谷粒。
一粒一粒，从我的手指缝里，滴落。
亲爱的粮食，多像我读过的汉字，
微小而势不可挡。

稻穗摇曳，有歌要唱，有歌在唱。
由浅入深的秋天，
把相似的景象，分派到每一个人。
善待稻子，善待粮食，
我与我们都不会歉收一生。

2020年8月25日至26日于常德临澧采访之后

张五郎

1

自古至今，顶天立地的男儿女儿，
无数！
血性江山，长歌短吟。
自古至今，逆天的神，逆行的人，
仅此一位。

张五郎！

湖南的张五郎！
湘中的张五郎！
古梅山的张五郎！
双手撑地，两脚朝天的张五郎！
翻坛倒峒的张五郎！

2

倒立着走路，
倒立着看世界。
倒立着，从民间走向神坛，
倒立着，又从神坛走向民间。

倒立着，将苍茫的大地，
视作云卷云舒的天空。
倒立着，将深邃的天空，
当成翻江倒海的大地。

一个猎人，倒立着，
成了狩猎之神。
一双凡人的眼睛，倒立着，
成了穿透时空的鹰眼。

3

我从长沙来，
我从宁乡来，
我从青铜器的光芒中来。
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靠近
张五郎。这尊木雕神像！

清醒的诗人，恍惚了。
不是我以人类的直立，走向了他，
而是他倒立着，走向了我。

神话与童话之间，
只隔着几行字。
神灵与凡人之间，
只隔着一层纸。
我与张五郎，
只隔着一个手势。

4

张五郎倒立着，走遍了古梅山，
将武功的古梅山，
走成了文化的古梅山。

以手代脚，会不会也有腾空的时候，
像翼龙一样飞翔？
鸟瞰一切。
流经新化与安化的资江，
像不像铺了岩板的茶马古道？
壮美的紫鹊界梯田，
像不像变换着花色的毛线？

那些英雄豪杰，那些平民百姓，
那些悲欢离合，那些阴晴圆缺，
都出没在张五郎的羽翼之下。
一瞬间，张五郎落地，
倒立为神。

5

山高路远。
在陶澍的安化，在黑茶的安化，
张五郎的手印，盖遍了山山水水。

在永锡桥，我也隆起了乌黑的背脊。
在鹞子尖，我也张开了坚忍的翅膀。
马帮也逆着走，顺着来。
听不到铃声，也有山风吹过。

在白沙溪，千两茶不止千两。
那些工匠的份量更重。
倒立的张五郎，横看竖看，
被捆绑的黑茶，横竖都是飘香的石柱。

6

张五郎，又名陈十五郎。
陈九章邂逅了张五郎，
一个家门有九张门。

张五郎，在古梅山，
到处都是手写体。
看不见的史诗，口口相传。
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留痕，
像鸟嘴里掉下的一颗种子。

刀耕火种，张五郎是一代猎神。
而我的弹弓，射落几只麻雀之后，
下落不明。
宁乡的隔壁是安化，
安化的隔壁是宁乡。

7

诗人们蜿蜒在万里古道上，
背影交错，重叠。
我捡拾了几公里的幽深，
用脚板踏访岩板。

成年累月的马，负重。
劳苦的命，踩熄了脚下的青光。
诗人们在歌咏日月的时候，
茶马回应了嘶鸣。

倒立的张五郎，将马看成了牛，
将牛看成了马。
颠倒的芸芸众生，逆生长，
生生不息。

8

张五郎是改头换面的蚩尤吗？
张五郎是逆行的蚩尤吗？
梅山教，师公也在指点梅山。
梅山蛮，山民也在塑造梅山。

三峒梅山，巫风起，民谚唱：
上峒梅山，赶山打猎；
中峒梅山，掮棚放鸭；
下峒梅山，打鱼摸虾。

倒立的张五郎，蓦然回首，
炎黄屹立，炎黄子孙屹立。
九黎如水，汇入江河。

9

左手执《诗经》，右手执《山海经》。
古梅山，就是诗和远方。

倒立的张五郎，
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古籍之中，
封底处，打上了巨大的惊叹号！

领袖、将军、文人辈出的湘中，
血气方刚的古梅山，
湘资沅澧流注的楚湘，
张五郎，是逆行的传奇！
被供奉的神，人性化之后，
就是至高无上的亲人！

2020年9月13日于安化茶马古道踏访之后

跨度30年、收录30余首长诗的《九章先生》，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这是著名诗人陈惠芳的第三本诗集。收录《九章先生》的诗歌，大部分发表于《诗刊》、《十月》、《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绿风》诗刊、《创作与评论》、《芙蓉》、《湖南文学》、《湖南日报》、《散文诗》等知名报刊，产生广泛影响。首发于《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1期的《湘资沅澧组曲》，曾获首届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奖组诗奖，其中的《资水谣》编入《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诗歌卷第二卷》。

《九章先生》诗集诗家评论（节选）：

著名诗人、湖南省诗歌学会会长梁尔源：“陈惠芳先生是湖南诗歌界的不老松。他是中国上个世纪80年代新乡土诗派的主要成员之一，是长期活跃在湖南诗坛乃至中国诗坛的优秀诗人，也是我学习和尊重的老诗人之一。”他认为，《九章先生》集长期创作的精萃，是一本很有特色，很有品味，很有文学价值的诗集。其文学价值概括起来有这么几点：体裁新而不拘古，诗意浓而不落俗，格局大而不弃小，立意高而功不薄。

著名诗人、中国金融作协副主席、湖南省诗歌学会执行会长罗鹿鸣：“陈惠芳是在城镇与乡村跋涉的广大‘两栖人’中极具人文情怀与诗意发现的人，他的作品是新闻工作者非常扎实的调查采访的职业素养与诗歌创作者的天马行空的丰富想象力融入一炉而烹饪出来的精神佳肴。不论是广挖深掘的陈年旧迹的地理诗歌，还是遍及三湘四水的反映风俗民情与时代风貌的走访行吟诗歌，都具有一个共同的审美特征：明白晓畅如溪水清泉，质朴自然如露珠花草，一片诗意盎然的氛围里时有趣味可滋”。陈惠芳写作之勤、数量之多、成果之巨都堪称“诗坛劳模”，这种老黄牛式的深耕细作，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执着精神，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汤素兰：几十年来，陈惠芳“传承民族血脉，塑造精神家园”的写作宗旨始终没有改变，而是成为一种更为自觉的追求与探寻。他在湖湘文化中、在湖湘大地上去发现诗，去写诗。作为记者，他零距离接触底层生活，足迹遍布三湘大地；作为诗人，他自觉将笔触探寻到历史文化底蕴的深层，为湘楚大地立传，将风俗民情、时代风云、历史人物、神话传说凝聚在一起，构成隽永而大气的诗篇。

著名诗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副教授、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张战：陈惠芳是“徜徉在三湘四水里的诗人”。她认为，诗集《九章先生》有四大特色：第一，有赤子心（以最本真的自我坚持与热爱）；第二，以原始的活力对三湘四水诠释和赞颂；第三，自我与自然、历史、文化的交融合一；第四，澎湃又绵长、自由又清澈的诗歌气息。

著名诗人、书法家、资深媒体人谢午恒：“如果给陈惠芳在当今诗坛定位的话，我脑中蹦出的是4个字:诗坛精怪。为何我会如此评价他，是因为他‘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上个世纪80年代，他就非常活跃了，全国及海外华人文艺刊物几乎都刊登过他的诗歌，上入诗刊，下入民间社团刊物，号称发表诗歌逾千。第一功名只写诗，写诗的同时，他干的本行是新闻，也是下地下基层采访，其大作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连他喝酒也可喝‘太阳星星月亮’。”

著名作家、资深媒体人彭文杰：“陈惠芳最难得的是，40年来，他的目光所及一直是他自己的生活家园。山有《城头山》，水有《湘江水》，物有《四方羊尊》，路有《茶马古道》，桥有《矮寨大桥》，楼有《花明楼》，地有《张家界》，人有《九章先生》。这些书写对象的锁定，犹如蜜蜂构建自己的蜂巢一样，精致准确又玄妙无比。这是构建一种精神蜂巢。我所感受的，是他在山水人物之中，以小见大，以情博理的功夫。可谓在滴答的水声中感受沧澜。”

著名诗人、湖南省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李不嫁：第一，当代湖南诗坛，陈惠芳是标志性的诗人之一。第二，几十年来诗歌创作，将新乡土诗开拓出一个与时俱进的境界。第三，这本诗集无论是文本还是技术，均可冲刺鲁迅文学奖.相对其他省份，湖南应该，也完全有实力竞争鲁迅文学奖。像陈惠芳这样一位诗人，完全是有资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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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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