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新冠长期后遗症
威尔·格罗根（Will Grogan）茫然地盯着他九年级的生物课。这一天他们需要复习上节课学到的东西，但里面的东西对他完全是陌生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脱口而出。他的老师和同学提醒他，在上节课上，他回答老师的提问时明明十分熟练。“我根本没学这些，”他坚持说。他表现得十分困惑，把本打算批评他的老师都给吓坏了。
15岁的格罗根住在达拉斯，是个非常健康的少年，网球打得好，学习成绩出众，他非常喜欢学习语言，同时在选修法语和阿拉伯语。但在去年10月感染新冠后，有35天时间，他病得下不了床，为了避免晕倒只能坐着洗澡。
在终于痊愈后，他仍然出现了一些身体和神经症状，包括严重腿痛、疲劳、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就是所谓的新冠长期后遗症。他形容说，在回到高中课堂上时，他觉得数学课上看到“数字从纸上飘出来”，已经写好的历史课论文忘记上交，还在一份英语作业中插入了一些法语片段。
“最可怕的是，”格罗根说，他去看医生时，医生的“回答是，‘嘿，孩子，放轻松。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在过去几个月里，流行病学专家试图让世界为新冠的未来做好准备。他们预测人类可能再也回不到2019年的模样，但疫苗可以让人们与病毒共存。打了疫苗还是有可能感染，也有可能出现严重并发症甚至死亡，但最终新冠病毒将会跟季节性流感类似。
但这种乐观的看法留下了一个大问题：在某些情况下，新冠会导致长期并发症，包括呼吸困难、疲劳和脑雾（brainfog）等，而且症状可能持续至少数月，将会给像格罗根这样的患者和全社会带来严重影响。
新冠引发的后遗症一度被斥为传说，一些人认为这是想象出来的，还有些认为病人是藉此来骗取伤残金这类福利，但越来越多的一线医生和研究开始确认，新冠后遗症确有其事。8月26日，中国研究人员在著名的《柳叶刀》杂志上在线发表了一份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评估新冠后遗症的研究，结论是有近半数患者在出院一年后仍然有至少一种挥之不去的症状。
这些长期并发症并非新冠病毒所独有。其他病毒，包括季节性流感，也有可能引起长期症状。但新冠的问题是它的规模太大了，全球已有逾2.1亿人感染，仅美国就达到3900万之多，而且数字仍在不断上升，即使这当中出现后遗症的人只占一个零头，最终影响的人数也可能有百万计。
因此，这些问题也就显得格外迫切：从个体角度来说，如果后遗症的问题切实存在，甚至连打了疫苗都无法避免，那么在对待孩子回学校上学、自己回单位上班时，是否需要更加谨慎？如果新冠给大量人口造成了长期健康问题，导致人们丧失了学习和工作能力，世界真的能把它当作流感级别的疾病来对待吗？
新冠后遗症是真实的
关于新冠后遗症还有许多不解之谜，但通过客观数据，科学家已经可以确认，它确实存在。
加州斯克里普斯研究转化研究所的科学家开展了一项通过可穿戴设备监控早期新冠症状的试验，参与者同意分享来自Fitbit可穿戴设备的数据，并提交新冠检测结果。结果研究人员报告称，数据显示，新冠患者表现出的行为和生理变化可能会持续数周或数月。
在这项研究涉及的875名参与者中，所有人都出现了发烧、咳嗽、身体疼痛或其他呼吸道疾病症状，其中，234人的新冠检测结果呈阳性。其余的人被推测患有其他类型的感染。
研究人员从他们的数据中发现，无论是感染了新冠还是别的病毒，参与者在生病后都睡得更多，走得更少，静息心率上升。但这些变化在新冠患者中更为明显。
科学家还发现，在感染新冠病毒的参与者首次报告症状约9天后，他们的心率下降。但在初次下降之后，他们的心率居然又再次上升，然后一连持续了几个月。这种情况在患有其他疾病的人身上没有观察到。平均来说，新冠患者的静息心率恢复到之前的正常水平需要79天之久，而非新冠组的人只需要4天。与其他疾病患者相比，新冠患者的睡眠和身体活动水平恢复到基线水平的速度也更慢。
研究人员推测，这种持续的心率升高可能是新冠病毒扰乱了调节基本生理过程的自主神经系统的信号。许多新冠康复者都报告说，自己出现了心悸和头晕等症状，而这项研究为患者们主观的症状提供了客观的数据支持。
多少人会出现新冠后遗症？
围绕新冠的现实世界证据仍在不断积累，迄今为止有限的数据表明，感染新冠的成年人中有10%到25%可能会患上长期后遗症。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相关研究非常参差，因此这个数据需要谨慎对待。
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Universityof Texas at Austin）戴尔医学院于今年7月开始了一项关于新冠后遗症的项目。该项目的医疗主任迈克尔·布罗德博士表示，“我们对新冠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不同的研究估计，10%至30%的新冠感染者会长期患病。
布罗德说，长期后遗症可分为三类：
1. 因新冠而在医院住院，病情严重、有器官损伤的人，
2. 需要氧气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恢复的人
3. 有轻微至中度症状并在家康复，但随后又出现新症状的人。
“第三类最令人不安。”布罗德说。
44岁的贝瑟尼·迈耶就属于第三类，她没有任何病史，是德州大学的一名员工，以前经常游泳和徒步旅行。在2020年4月首次感染新冠后，她陆陆续续出现了大约100个症状。这些症状包括脱发和口齿不清类似中风等。很多情况出现后就消失了，但最让她困扰的是开始哮喘和过敏——原先她根本没有这些问题，现在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一支肾上腺素注射器。
在一项发表在《柳叶刀》上的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评估了来自56个国家的3762名确诊或疑似新冠患者的反应，91%以上的患者至少需要35周才能恢复。6个月后最常见的症状是疲劳、运动后不适和认知功能障碍。超过45%的人需要减少工作时间，超过22%的人由于持续不适根本无法工作。
而《柳叶刀》上周四发布的另一项研究指出，有大约一半的新冠患者在出现一年后仍然可能有后遗症。
最常见的长期影响包括疲劳、肌肉无力、睡眠障碍、味觉和嗅觉变化、头晕、头痛和呼吸短促。在六个月时，68%的参与者报告至少有一种持续症状，一年后降至49%，总体而言，新冠康复者对生活质量的自我评估得分仍然低于没有得新冠的同龄人。
比较奇怪的一点是，在6个月至12个月期间，报告有呼吸问题的患者数量反而上升了，从26%增加到30%。
纽约西奈山医疗系统（MountSinai Health Systems）的康复创新主管戴维·普特里诺（David Putrino）认为，人们在患新冠12个月后仍然处于康复期，这一点非常不同寻常，不容乐观。《柳叶刀》的一篇社论说：“随着新冠疫情继续，了解和应对新冠长期后遗症的必要性越来越紧迫。持续疲劳、呼吸困难、脑雾和抑郁等症状可能使全球数百万人衰弱。长期以来，新冠病毒是对现代医学的重大挑战。”
戴维·普特里诺
上面这些都是成年人的统计数据，那么孩子呢？英国国家统计局（Officefor National Statistics）今年4月的一项研究发现，感染了新冠病毒的2至11岁儿童和12至16岁儿童中，分别有9.8%和13%在五周后仍有症状。12周后，这一比例仍然显著：年轻组为7.4%，年长组为8.2%。
在今年4月的国会听证会上，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ationalInstitutes of Health）主任弗朗西斯·柯林斯（Francis Collins）博士援引一项研究表明，11%至15%的受感染青年可能“最终会产生这种长期后遗症，可能会给学校表现等方面带来破坏性的影响”。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新冠长期后遗症，但有一些推测。一种可能性是，病毒或其片段残留继续在体内造成严重破坏。另一个可能是，在对抗新冠病毒后身体需要愈合，各种不适只是愈合过程的一部分。另一个可能是，由于新冠病毒对人类来说是新病毒，它可能导致免疫系统长期过度反应。比方说，1810年俄罗斯爆发的流感就造成了整整一代人的神经损伤。
谁最有可能出现后遗症？
布罗德和其他专家发现了一些可以参考的共性：新冠后遗症在女性中更普遍，在最初出现了更多症状的人中更普遍，在老年人中也更普遍。
从概率上来说，出现新冠重症的人发生后遗症的比例要大些。非营利组织FAIR Health 进行的一项分析私人医疗保健索赔的研究发现，因新冠住院并出现后遗症症状的患者，是未住院但出现后遗症患者的近两倍。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观察并不绝对，事实上，长期后遗症可以在任何新冠患者身上出现，谁会出现后遗症是无法预测的。
耶鲁大学医学院成果研究和评估中心（CORE）的黛西·梅西（Daisy Massey）
解释说：“现在我们知道，有很多年轻人和病情轻微的人也会发生后遗症。完全无症状的人——比如我们研究中的一名患者——因为后遗症而需要使用轮椅。”
波士顿儿童医院现在提供了一个后遗症研究项目，该医院的神经传染病专家莫莉·威尔逊-墨菲（Molly Wilson-Murphy）博士说，大多数患儿“在感染了新冠病毒后病情轻微，没有住院，在家里康复，但问题是——他们的症状似乎永远不会消失——或者有一阵子看似完全好转了，然后在几周或一个月左右后，症状又卷土重来。”
“我们还没有任何标准来预测谁会受到影响，他们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以及他们恢复得有多快，”威尔逊·墨菲博士说。
好消息是：疫苗或许能减轻后遗症
针对我们每个已经打了疫苗的人来说，即使发生突破性感染，患后遗症的风险是不是也会降低？
理论上确实如此。
斯克里普斯研究中心的分子医学教授埃里克·托波尔博士说：“当你接种疫苗时，即使你确实发生了突破性感染，也会有足够的免疫反应，阻止出现长期症状。”
但事实上可能并不确定。《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一项追踪以色列医护人员的研究发现，在1497名接种疫苗的卫生保健工作者中，出现了39例突破性感染，这当中有7人出现了至少持续6周的症状。也就是说，可能疫苗也挡不住后遗症，但总体比率仍然非常低。
不过这只是一项小范围研究得出的估计。耶鲁大学医学院免疫学家岩崎明子（AkikoIwasaki）是新冠领先研究者，目前正在关注后遗症这个问题，她表示：“我们现在对突破性感染导致新冠后遗症的比例仍然知之甚少。”
岩崎明子正在做的另一项研究是接种疫苗是否会改善病人的后遗症症状。她说，有多达30%到40%的患者表示，在跟其他人一样接种了新冠疫苗后，他们的症状有所改善。岩崎说：“我听到有人说，他们不再有‘脑雾’，他们的肠胃问题已经消失，或者他们不再遭受呼吸急促的折磨。”
她解释说，这可能是因为疫苗能帮助免疫系统击退滞留在他们体内的残余病毒，或者疫苗可以阻止有害的免疫反应。或者它也可以用来重置免疫系统。在这一点上，研究人员目前只能假设。
她也强调，大约有5-15%的人在接种疫苗后感觉更糟，还有一些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变化。但是，即使疫苗不能帮助每个有长期症状的人，至少它能避免人们再次感染。
没有神药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已投入11.5亿美元研究新冠后遗症，现在有多个医院提供了相关的后遗症项目，希望以更加全面的方式来治疗病人的多种症状。
布罗德说，他的团队不仅会对症下药，治疗身体症状，还提供物理治疗和心理健康咨询。它还将患者与资源联系起来，如政府援助和非营利组织的帮助。
他的建议是，要小心谨慎地恢复体力活动，增加睡眠，改善饮食，不要一次做太多事情。
威尔·格罗根还在恢复中。他因为胸部和左腿疼痛需要寻求理疗，感染大约六个月后，他进入了高中网球队，但他的手眼协调能力下降了。
在慢慢恢复锻炼后，他的症状有了很大的改善，现在已经恢复开始比赛，但他还没有完全康复。
格罗根说：“在我感染新冠之前，我的想法是，就算我感染了也是可以治好的，然后我就会有抗体，再也不用担心了。但是，天啊，我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事了。再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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