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有一根神经,你就仍是我的爱人
眼前这个东西不似替换零件的人,更像拆开揉碎嵌入了一台机器。
作
者
简
介
甫澄,科幻爱好者,对未来个人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感兴趣。叙事爱好者,模仿过南美作家短篇故事。日常关注生物学和神经科学进展,喜欢从科学新闻的假设和未知中挖掘科幻的点子。
山中有灵
(全文约9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铜梁的七寨在大山余脉的尽头,是最远一寨。电和信号没有点亮偏僻村寨乡民的生活奔头。天黑下来,照例米酒入席,留乡围坐的乡民又重复絮叨起的琐事。村头第三家独居的女人家里的鸡没了,他们揣测是狐狸还是黄鼠狼,因为他们都感到几年来人烟稀薄,活物经常窜进村舍,连迁出的家里剩下的狗也变作见人躲远的野物。丢了鸡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把不幸归咎于离乡打工的男人。她男人去了有星港的大城市,上了天去了轨道上打工,可到了第三年便音信全无。
有人讲:“我那个外甥,像是被迷了心窍一样,非要出去,也非要上轨道打工。可现在也没有了消息。”
其他人讲那人外甥和她的男人定是死了,或是按照他们听来的山外面的说法:身体没死,魂没了。这种事被他们入乡随俗地理解为被外面人“修理”成了傀儡。
吞酒入肚间,席上一阵沉默,厨房灶边传来推挪的响动,两只蝙蝠追逐着穿窗而进,吱叫着飞过熏黑的房梁,他们见怪不怪目送它们周旋而出。这个破败的村寨迟早彻底被山林淹没的想法,像米酒后劲一样发酵。也许是想打消这种念头,有人提起年后要开垦哪个坡、哪几片梯田,说起哪种庄稼最简单省力,不过稻花鱼他们都说不养了——鱼长不到割秧苗便被动物叼走,捉鱼时还免不了糟蹋了田苗。
席罢,女人黑漆漆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周围木房早都没人住了,想起自己一个人又要开田插秧的辛苦,她开始咒骂她男人。房中也黑漆漆无灯,她一进门便被地板灶坑里支的铁锅架绊倒,又疼又恍惚,索性大哭出来。
不知何时夜深细碎的响动之外,厚重的木板响动隔着门传进来,她止息细听木板吱哑的响动不是小动物的步子,步子沉沉,是有人来了。族人皆信鬼神,每家房屋山墙外都有护佑的龛室,她平日供奉从未懈怠,门外匾额上的稻花和狗牙也新鲜齐全。她睁大眼在那脚步走到门外前先扯开嗓门问:“谁啊?”
门外人却不答,四平八稳走到门前,敲了几下。用他们的口音回了句:“我嘞。”
女人这时才想起,檐下有灯。她先了开灯,小心翼翼倚在门后去将门开启一道缝。门外人带着黑头巾,跟他们村的缠法不太一样。头巾缠得宽,阴影遮住脸,但能看出肤色深得很。
女人只顾分辨是谁,那人开口问:“你男人是不是叫举青?”
女人答应说是。
“我从其他地方打听到你男人魂散了,在沿海星港城收容所里。他的肢体已是机器,虽然还能动,自己却回不来了。”
女人隔着门缝只听出那个声音上了岁数,反应不过来那些话是何意。那人门外半步站定对她解释。他虽没靠近,却丝毫不是传了话就想走的样子,有耐心地解释,女人终于明白他的男人被种种神经塑造变成了听命行事的机器、傀儡。
“他被外面人修理了?”女人照席间的说法问。
“身体被修理了,神经也一丝丝,一块块被修理替换过了。”
“那样他的魂没了?”女人问。
“人的灵气也许还有点,也许没了。”
那人见女人听懂了六七分,说:“你想不想他回来。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把他赶回来。”
女人听不懂什么城里天上的事情,但她听懂了他最后这句。突然明白他是来找生意的乡间赶尸匠,专事赶回客死异乡人的尸体。这个职业她小时候听闻,却从未见过,不敢信又不敢不信。果然最后那人开口了,要了五百块钱,保证开春带她男人回来。
“他真死了?”女人疑惑地反问。
“魂死了,没人会把他送回来。”
“五百?”
对女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千里迢迢,驱之归乡,很辛苦。”
女人拿了钱,回来又把门咧开一道缝。
“没人会把他送回来,他身体在那边只会被当成零件组装。”
女人将信将疑又中了邪一样,递出钱。那人接过钱便告辞,最后消失在邻居荒废的屋角。
女人看着他消失半晌,关上门,心绪平复下来。她先想到自己被人装神弄鬼地骗了两百块钱——这一切回味起来完全是骗局模样。可当她接受被骗的事实,为两百块大半夜打发走可疑的不速之客而庆幸时,那个骗子编造的他男人的假消息,夜尽无声中却不自觉印证起酒席上的揣测,令她更加伤心难过。
这件事没有其他村民看到,也没人偷摸问她,她也就将事烂在肚里,渐渐自己也忘了。转过年头,村寨里的时间周而复始运转到梯田里放水的时节。
村里人聚集在一面山坡上,挑了几块地,山坳里更远点的地方多已荒废,田埂被蔓草侵没。女人家里有块地在稍远的山坡,搭有间木棚,中午时去休息,顺便随手种菜。三月底的干热阳光晒得人发慌,女人正睡着,被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吵醒。那声音比她听过的拖拉机精细很多,但也千真万确是机械的响动,伴着草梗和枯枝摩擦。她慌张起身,没出木棚便见两根黑色细肢从上层田埂上垂下来,扛着一个有胳膊没有手,但有很多机械手,有脑袋却分不出横竖腰身的躯体。
如果那机器有半点靠近,如果发出什么异样的响动,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早就大喊大叫地向其他乡民地方逃跑了。可机器一动不动,像是头颅,但是大得多的脑袋环视四周。慢慢地,那个赶尸匠的事情终于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东西可能不是凭空而来,她环顾却没有人影。
“喂。”她声音从小到大,从哆嗦到颤音,对着那东西喊。“你……听得见吗?”
“454收到,请讲……”他用一个标准的发音说。
女人攥着铲子往前走着,诧异问:
“454是什么?”
“我是454号,我是拉里星罗公司轨道船员。我正从高轨降落。”那东西的脑袋开始巡视和检查四周,当他转头看到女人,腔调为之一变。
“您好,”他优雅热情地问,“我观您面色,我敢说您的肝脏需要保养换新了,晚换不如早换,早换不如现在就多备几套。”
“你是谁? 谁带你到这里的。”女人怕远处村民听见,掐着脖子提高了声音问,“是不……是不是你把他带回来的,那两百块赶回来的?你快出来。”
周围无人回答。
女人继续靠近。这时那堆机器不知道被地上什么东西吸引,盯住看,然后从工具手上分出几个爪,夹起一枚土里的石子端详。
“分析失败,我没有分析出结果,请帮我分析。”
细长的机械手把那粒石子伸过来,女人小心地伸出手,机械松手,石子掉在女人手上。
“重力分析,一个g。小行星类型……未知……”
那东西扭头张望时,女人见他身上有几处非金属的质地,女人绕近那个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侧面,摸过一两处,有弹性但也都是冰冷的材质,可摸到脖子后,材质间带着一丝丝的温度,灰暗的颜色似乎曾经是皮肤。她沿着金属的缝隙寻找更多的灰皮,从某些不易为人察觉的细节上,那些变形变色的肤色上,能窥见她十几岁便过门后与她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的细微特征。
女人吓得退后,却丝毫看不出是那个人。她听他们说出去打工的人一点点地,或需要或被迫更换上硬件、湿件,可眼前这个东西不似替换零件的人,更像拆开揉碎嵌入了一台机器,对这模糊且可怕的过程的想象让女人腿一软坐倒在地。
“嗨,举青”女人声音由小变大测试他的反应。
那东西顺从却程序般地回答,不是在开船、挖矿,就是在推销器官。
“看我,看我是谁?”
“认识,我们见过。上次您买过我的产品。”
女人回想起:他们的魂已散了。
“看看,这是哪,远处那个寨子。”
女人手指。他看过去,迈步子往梯田边走,观望了许久。
“铜梁。”他扬头望向远处谷底山腰隐现的错落而建的木屋。
“铜梁,铜梁那有谁?”
他沉思了很久。“铜梁村寨,少数民族聚居县,多山,人稀,乡民多已移居。非常对不起,这里的信号很慢,有云,卫星俯拍画面不清晰。”
女人有点失望,她禁不住又仔细检视了几遍那人的肌肤,那些痣、旧有的疤痕都在说明他的身份。可是再盘问也没有半句话能提起他的过去。赶尸匠没有骗她,果真在灌田季节把他那个男人送回来了。女人忍不住哭了一阵,像赶尸匠说的一样,他男人已经死了,起码是意识上不存在了。接着女人发了通脾气,又抱怨她的辛苦,数落眼前男人。
“死了还整得这份不人不鬼,死也不像具正经的尸首,怎么见人,怎么给你进棺材。”
一直到下午上工,远处传来乡民隔山对唱般的对话。女人一时想不到主意,找个山坳树木茂盛处,命令他躲进去。告诉他半步不能挪开此地。两个小时后,女人借口返回查看,他果然还在原地纹丝未动,但也证明他完全是机器一样不知枯燥为何物。
那天,女人对谁也没有提及,一夜惴惴不安中思索如何处理。她哭一阵睡一阵,梦里见他出没在村,站到房廊向屋里张望,吓得她从梦中惊起奔下床开门去查看,但也失望地想到如果他跑回来,证明他还有点自己的魂儿,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待到鸡鸣天亮后,女人的头脑只觉得命运和男人对她不公平,那之前的男人和现在的这堆机器零件对她太坏,尽是令他生气,找她的麻烦。
第二天一早,女人早早上山,对后面第一个上地干活的人说自己要去山里挖草药,便前去找她男人。那机器一夜蹲在那里,她特意看着周围并无出去又回来的坑印。
“你过去可是会种地的,虽然你没种过两年,可你还记得吧?”
“地,土壤,我可以分析土壤。”
那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变成如今模样,女人心头一阵嘲笑。为了躲开乡人,他带着男人机器顺着山间小路趟着齐腰的杂草往山里走,废弃的乡间小路的石头多已崩塌,女人也不再年轻,那四角的机器却和过去走落在后面相反,走得轻巧。最远处的梯田已经看不出模样,扒开杂草枯叶才见得过去的田埂垒石。
“今天开始,这一面坡的田都你来开。”
女人的手从山顶青松一直指到山谷。机器恭敬地答应。她自己停了停,笑了笑。
她知道他听不懂,知道他不会种地,也很可能不知道种地是什么。不过要是过去,那男人早已在脸上摆出一百个不乐意。
教他锄草开田比预想的顺利,演示,命令,大声提醒错误,她慢慢发现只要话说得标准,让他重复,他便能记住不忘。这一天时间,开出一片梯地。第二天教他汲水浇田,待土泡透了,插上禾苗。很快女人发现这男人的破碎遗骸听命效力,任劳任怨,并且如果月光透亮他可以日夜干活——她不允许他在夜里开灯照明。一晚上的时间,他从水涧汲水,便浇灌完了三块。
女人与邻里共同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说山里草药山果多,也确实经常带回分给邻居们。晚间酒席上,大家互诉插秧辛劳,她却心情愉快,喝酒时总比别人多喝半杯。
一晚又喝多了米酒,独自归家,路上月光清亮,临到家门前,她转身拐上房后小路,借着月光歪歪曲曲走到他男人还忙着的地里,这周教会了他砌石堵水,他已经把水涧中捉到的小鱼转到水田里。
山坡下面大小梯田水田都已经灌满了水,她昏昏沉沉坐在那看,月光像下台阶一样缓缓走过一级级水面。田地四周充满了夜晚虫物的骚动,蝙蝠或是夜猫子扇动翅膀掠过头顶。
机器会在田间干完活之后,长时间观察他为之编号的禾苗和野鱼,也会向草丛里她看不见的小动物推销器官。
女人扯开了嗓子又一次问他:“我是谁?”
机器小心迈步凑到田地边,言语中依然把她当做顾客,说这里已经遍布他的客户。
“你个没良心的,你哪有给家赚回过什么钱!你现在就给我种地,护好了地,给我打出喂猪、养鸡和我的口粮,让我省点心。”
机器走近了,說:“更换神经套件可以让你变得更聪明,以后没有人能骗得了你了。”
“我知道了,你就是这么变聪明的。”
“我们承诺的聪明是没有极限的。”
女人以为机器是对她说话。草丛里一阵窸窣,也许是只黄鼠狼窜远了。机器追着它,请它考虑换换脑子。
“以后只准你说种地的事情,只给我一个人种,看好你的每一根苗,每一片田。”女人问跑回来的机器,可他絮絮叨叨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女人一会儿靠着杂草垛睡着了,三番五次醒来睁眼都先去找机器在哪里。机器出现在梯田各个角落,月的反光标记着他的位置。蒙蒙亮时,女人睁开眼,机器停在最上面一级地里。那骨架一样的躯体歪着也矮了,没了跳来跳去的活动。女人酒一下醒了,抓着草爬上两级,沿着两脚宽的田埂一路跑过去。
最上面的梯田土最松软,机器的一条腿陷进去,自己用力使得腿弯曲变形,他的手臂似乎因为用力拉自己出来而沾满了泥,卡住了结构。
“怎么了,怎么不动了睡觉了?”
“低电量,低营养池,低神经离子电位。”机器将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男人变成机器,比过去重得多了。她推他,用绳子拉他,却越陷越深。
“弄不动你了。”女人说。
机器反复叙述:“检测结果报告:低电量低营养,神经缺失离子和间质,小胶质细胞功能衰退,神经元和湿件维持时间24小时。”
女人怎么也翻弄不动他,机器的警告让她烦躁:“刚干几天活不动就要撂挑子?你要什么?让我去哪给你找去。”
机器肩甲处分出一个存储。
“修补需求都在这里,已经标记最近补给位置,并导出自检报告和历史医械记录。”
女人拿过来存储,又拆下扭弯的工具手,戴上草帽往山下跑。邻里见他奇怪,便站在田埂边喊话询问。边跑边说:“到头来还要我伺候你。”
邻居见她跑过山路。
“出什么事了?”
“没事,忘喂猪了。”
“乡里说最近有陌生人进山,小心点。”
“晓得。”
她没进村直接在村边拦了拖拉机,后面又坐上长途车,擦黑时进到县城。在一条红红绿绿的街巷找到指引给她一个地下店面的备件店。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是马路上招徕客人搞着促销的那些。那些叫卖的说辞和语气都像他男人学回来那种。
“需要什么?”
女人瞅了眼店员的带手套的手,说:“都在这里!”
她把东西递过去,店员懒洋洋接过存储。原本女人土气,店员没抬眼看他,过会儿就开始上下打量她。
女人问:“多少钱?”
“超聚电池,营养循环发生燃料,总共五万。”
女人以为她听错了,钱数吓到了她。
“这么贵,看我不懂就要坑我嘞。”
“那你们再走100公里,去城里找吧。”
“也不能这么贵。我们个农民就种点地,你宰我们,你们太黑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用这些干什么,用这些旧零件的都是监控网外的设备。看你老实巴交的样子,不是你,是有人雇你来买的吧。”
“可我没有那么多钱。”女人变委屈了。
“不会挣钱还用得起这些设备?用这个存储器的账户,你试试看有没有钱。输密码。”
女人面对着密码界面。她输了男人的生日,错了。然后她又输入自己的生日。
“好了,”店员把界面移走。“付完了,里面钱够。备件制备一会儿。”
女人接过捏着存储,问:“什么东西能读这存储器记录的设备?”
店员一指对面墙上,一块老式的小屏幕设备固定在那里。
男人的医械记录长如天书,她试着翻阅,零散的看到下面这些数字:器官替换率92%,器官硬件化57%——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神经自主率6%。数据日期是一年多以前。9月被收容所接收,1月30日,更换了心脏湿件,12月2日,自主神经激活,失败;12月3日,自住神经激活,失败。记录一直循环,然后到了1月的一天,记录变成乱码,戛然而止。女人瞅着那几个她不能理解数字看了半天。
店员回来了。“你是上次杨家寨的人吗?”
女人摇摇头。
“如果有……”店员找了个词,“如果有零件需要出手,可以直接来找我。”
“神经自主率要是百分之十,代表了什么?”女人问。
夜车回程路上,女人反复想着店员的解释:“自主率就是你自己的神经自主产生电讯号的比例,百分之十代表有这么多神经元是根据头脑自有信息在运作。这很低了,神经这种东西很容易依附‘他人’的。”
女人想着,在长途车站的棚子里等了半宿,等月亮升起来,自己沿着黑漆漆的道边走,等到云边擦亮才听到拖拉机的声音。虽然不同路,但是她知道从另一个方向翻过山梁沿着山脊向南就是那面梯田,她要尽快回去。
进山的小路没走多远,很快变成一溜需要仔细辩识,比周围稍微低矮的野草丛,山窝里日出晚,露水浸透的裤子冷冰冰缠在她腿上。找不到路的地方,她要四肢并用的爬上高坡去观察。
当背后的山梁已经染红,山坳里因为反差反而觉得更昏暗。她赶路赶到几座山梁交横的“路口”。此时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穿过那片平地。前面人矮小,后面人高大笨拙,亦步亦趋歪歪扭扭地跟着。靠着梯田上观望干活的眼力,她分辨出大个不是人形,矮个围着黑头巾。
她喊着“等等”,趟着土石追上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人要是带回他男人的黑脸膛汉子,他也能一定也能修理好他。
她拼命追到路口当间,却看不见两人踪影。她俯身找,奇怪的是草里的痕迹也没有。草上虫子沾着露水,正好太阳这时刚刚照下来照亮它们。她寻迹半天,只见远处一只野猪在土坡上探出身子旁若无人地张望。
女人越发觉得没时间耽搁。迎着晃眼的太阳翻过山梁,磨破了脚,扯破了鞋,终于日头竖直前隔着山窝,望见了黑家伙还一动不动卧在梯田最上面的地里。女人小跑起来,四肢着地往上爬进山头一片原始青松林,踩着松软的松枝,摆头甩开荫蔽处的蚊虫。爬坡到顶转而便是陡峭得需要侧躺在着往下爬的土坡,尘土飞扬地和土石一起向下滑。
“我回来啦,回来啦!”她一路喊着,跑到近前把电池和营养盒往亮灯匣子里面推,拔了又推,每次都把按钮按一遍,每次都在壳上和灰皮上把手拍得生疼。
“醒醒,醒醒,太阳都晒到背喽。”
她脱口而出,然后才觉得这句话许多年没再用过。她一下子想起许多数落她男人的话,这时全用上,可他却依然像地里石头一样趴着。
“你个不争气的,给你花了钱你自己先趴下了。”
累,困,大口喘气,女人更用力捶他。
“什么自主率,我看就是魂儿,没有了就是石头、就是牲口,吆喝着才能干活。你不是机器吗,你怎么现在比牲口都不如了。你这些年就混成这样的模样。好不容易刚填满的水插完苗,你就又歇喽。”
女人话到急处又站起身拍打他,急出了眼泪。从下面山谷嗡嗡飞来虫子,落进地里。机器身后有人踩在泥上,发出踩踏泥水的响动。女人闪过身,黑头巾的汉子已经站在几步外。女人第一次看清是个老汉,皱纹在脸上打转着排布。
“让他干活嘞?”
老汉脚上穿着普通人家的鞋,踩着松软粘稠的土。女人认出赶尸匠。
“他昨天陷到泥里,说没电没营养,我刚给他买回来,可我不知道怎么装上。你可要再救救他。”女人顾不上踩倒了苗,捧起零件赶紧递过来。
“这都是你家的田地?”老汉不急,顺着山坡望下去。
“都是寨里没人要的田,荒了好多年。”
“种地苦啊,养梯田更苦。你是把他当成耕田的机器了?”老汉问她。
“我也不知怎么待他,我也不敢告诉村长。只能远远地种地了”
“外面赚钱的方法多,你要有个他这机器,我告诉你,能有不少赚钱的手段。”
“求求你再修理好他,他能种地就好。”女人恳求道。
他们脚边土里钻出虫子。
“外面生活舒服多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他是挖过天上矿的,让他作轨道采矿机器,把他租出去,让大城市的人把他送到天上,每年天上石头多收成好,就算种地也要比你这一山坡的地球上长出来的粮食值钱多了。那样,你就可以住到大城市里,买更多这样的机器,再租出去,这样可以衣食无忧了。你还住在这里做什么。”
女人觉得他是故意拖延,急了说:
“我只是一个寨里土人,哪懂得外面事情,我不去。我们就懂土地、牲口、沤肥、施肥,要我去外面做什么,我们两个要能种出粮食,我就知足了。”
“你只把当做牲口了?”
“他这回来也只配做牲口。”
老汉笑了。“你的神经也真够顽固的。我帮赶回来的人,可有人直接卖了好价钱呢。”
“那怎么成,就算里面只有一根他过去的神经了,他过去也是我男人。”
老汉道:“要是一根神经都不剩了呢。”
女人一时无法作答。
“那也请您让他动起来。”女人咬着自己嘴唇,“好歹动起来,让这没良心的东西有点用处,我也有个念想。”
很多虫已经爬到机器身上。
“我收钱时我就想看看你们抱着多少真实的希望。我会弄醒他,过去有人听了我的话跑出去,现在是死是活我要把他们带回来有个交代。”
然后,似乎是突然间机器就站了起来。一天一夜水已干,他把把腿从土里抽了出来。抖落了身上虫子。
“燃料正常,神经营养正常。”
他一边报告一边左顾右盼。
“一号田失水,禾苗有危险。”
“那些虫子是你的?”女人说,“这是传说中的下蛊吗?”
老汉沙沙地笑了。“要说神经是可以豢养编织的虫,这不能算错。”
“那他重新活了吗?”
机器继续检测着,念完最后一句:“……自主神经启动,失败。”
老汉走过去。那个机器端详着他。
“您的岁数需要一次彻底保养了,尤其要让脑子永葆青春,我可以介绍给你最好太空疗养院。”
老汉拍了拍机器,“刚才给了你一些新的神经,你可以过些新生活了。”
说得像是对孩子一样语重心长。
“他还能活吗?”女人问他。
“也许,新环境,新的命令,会让神经生根。”
“去挑水吧,地都快干了。”女人给他下了命令。
机器又恢复了敏捷,很快便看不见了。
“那他是回不来了?”
老汉又笑了。
“没有什么是真正回来的。我每天从无数的角度观察这座山,山林每天都不一样。你的男人,你自己慢慢塑造吧。”
老汉说着已经转身了,女人都忘了感谢一两句。
老汉回头道:“可能会有人来找你的,你尽管说这是你男人。他们不能不认。至于我,你说见过我也没关系,他们找不到的。”
田里虫子已经四散而开。女人回头,老汉这时已经走上陡坡。
“这牲口要是再犯毛病呢,您来不来?”
“我自然会知道。”老汉回了一声,然后消失在松林里。
四月底的山坡上,梯田里禾苗已经高过小腿,很多年来女人从未见过种得这么整齐的梯田。乡里沸沸扬扬来人检查的事情一点没进到女人心里,她想的是如何处理肥料比例。此刻他正检查补种着禾苗,梯田边留了点旱地也已经种上了辣椒和生姜。他机器也在检查,只是比她快很多,这时已经检查完下面各层爬了回来。
“有没有看清每棵苗的样子,长了多少都记下来了吗?”
“577已经用1211号代替。”
机器背后,延伸到山侧的田埂上,一片黄绿色背景上一个黑衣服的人沿着田埂走过来。
“快走快走,去水坝打水,不到晚上不要回来。”
女人心里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不要动,都站住。”来人隔空高喊。
女人更急促的命令:“快去那边。”
可是另一个黑衣人已经站到他们头上的一层梯田沿上朝下喊:“别动,都别动。”他们手上都攥着黑色的东西。机器人已经不知道该听谁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
“看起来你知道我们要问你什么?”田埂上的来人边走边问。“先让那台机器停下来,站到那边树下切到待机模式。”
女人悄声命令机器。
“这机器是从哪来的?”
女人余光里看见两三个邻居已经闻风而至,站在山坳对面梯田观望。
女人莫名硬气起来:“他就是我们这的,他是我男人。不信你们去查。”
黑衣人撇了撇嘴,似乎为省了他们时间而高兴。
“那个人在哪,是他把这机器带给你的吧。”
“我男人是自己回来的。他想回老家种地了。”
站在上面那个人半嘲笑地说骗人。
“你误会了,”黑衣人职业又和善的解释,“事实是这样,你先生去年回到地球后遭遇了一些不幸,他因为神经元件介入太多,自主意识解离,心理大夫说是人格消失。我不能说您先生死了,但我要说他意识已经消失了。本来收容所还会继续治疗他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一个闯入者带着一窝虫子,破坏了收容所的监控,带走了你先生。那个闯入者很危险,对你先生也是,他原本是你们这里的人,发明过很多控制神经技术,靠着虫子就能控制你的,你们都要提防。如果你见过一定要与我们配合。”
“我没见过。要是我们的族人,也不会对我下手。”女人回答。
黑衣人感觉有点无奈:“他常出没在这片林子里。”
“我在林子里只见过虫子和动物。”
“好吧,也许数据不会说谎。请你命令那机器,或说您自称的先生,不要反抗数据检查。”
女人拦住他。“你们那样会破坏他的神经的。”
“我们对他那点神经里存留的数据不感兴趣。”
女人缠住那人,余光却看见另一个人已经从非常高的田埂跳下来。她加下泥一软,被推倒在水里。
黑衣人掏出不知什么武器,两人掩护着接近机器。那机器像温顺的牲口般观察他们。
“我们这里有最好的水稻,地球原汁水稻。”
两个黑衣人丝毫不关心他说什么,一人抽出数据线插到机器上。
很奇怪,他先是高兴,接着又惊愕。两人开始窃窃私语。接着黑衣人又气势汹汹地过来拉起他。“你见到进礼时,他是人吗?他看着是一个人吗?”
女人顽固地否认他们,虽然她知道他们可能已经看到了见面的记录。女人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气急败坏。
“数据链路上漫山遍野都是他,”另个黑衣人喊道,“不知道是哪个目标……”
“看来他是彻底不想跟我们合作了……”两个人左顾右盼嘀嘀咕咕。
女人对着他们喊:“你们还有啥事情没,我们可要干活喽。”
两个男人没有收获,寻着高坡往山顶松林去了。
女人一转身望向村民们,看到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以后就让他们羡慕去吧。我男人再不是好吃懒做的那一个,我们两人能种一山坡的地。”她转身便向机器喊,“干起来喽。”
机器听了站起身,继续他的活。女人也忙起来,走在水塘里惊起蟾蜍,却也不多跳开,爬在她脚边。不多时上层田埂上跑过兔子,跑两步停步看看她。女人直起腰,看着她的机器和山中草木走兽为伍,时间一长说不定他也能找回一两分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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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世界变化得越快,它与不变的山村碰撞时,反差就越强烈。这是一篇少见的乡村题材的科幻小说,以一个底层女子的有限视角,她所坚持的执念和选择,让我们了解到了未来的技术与社会变迁,对于更广阔的人群生活和命运的影响。
——责编 宇镭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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