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浴缸里,养了一坨外星果冻 | 科幻小说
他的世界清澈而布满温柔的光晕,我再也不会遇到他这样的人。
作
者
简
介
连环套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橙黄色的灯光亮起。
我知道那是橙黄色是因为有人告诉过我灯光是橙黄色,颜色对我来说是种概念,我只是知道,却从未见过。
然后是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想起乳白色的蛤蜊壳轻轻碰撞时那清脆的质感,和粉笔的颜色很像,但敲击的声音却完全不同。
嗑,嗒,两声。布面摩擦声。
高跟鞋被换成了绒布拖鞋。拖鞋的鞋底布满间距平均的防滑乳胶粒。我听不到脚步声了。
随即,羊绒披肩的衣角拂过我的身体,有股烤焦的桃仁气息。而后是那双与身体比例相比尺寸略大的手,手指甲涂着强韧的光疗烤漆。这指甲轻轻地叩击着我栖身之所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不喜欢那股麝香的香水味。但我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我的厌恶。相反,我努力让我的身体表面浮泛起一层淡粉色的光泽,仿佛满心欢喜。
毕竟此刻,她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我不得不向她谄媚,以维护心照不宣的和平,尽管我们厌恶对方简直咬牙切齿。
摩擦声,拆开塑料袋的声音。
“我知道你会喜欢这些食物,我回家时绕道去菜场特意为你买的,新鲜特供,超乎想象。”
一股强烈的腥味扑面而来。她把那些散发着腥味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我身上。喔,真是“新鲜”。“新鲜”到我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是两公斤即将腐坏的带鱼,灰白而细长的尾巴说不出地令我恶心,任何稍有智慧的生命都不会选择这种东西作为食物——但凡有更好的选择的话。
然而我并无其他选择。
她不会对我更好的。
我只得将这些东西迅速食用。带鱼在我的体表迅速萎缩干瘪,最终失去最后一丝柔软,成为焦炭一般的物体。而我的身体被染成了和那些东西一样灰恶的色彩,如同曾经灰白的带鱼那满含嘲讽的眼睛。
她以指尖轻轻抚摸我。
“你喜欢吗?你当然会喜欢,我如此爱你,有求必应,而且给出的总是比你想要的更多——”
我保持着僵硬,将她的话语视若无物。
“要不要喝茶消消食?”
拖鞋声由近及远又近,然后,一壶热水浇在我身上。
我扭动了几下。
“很有活力嘛!”
如果感觉可以有开关,我现在一定早已把它们拧到了最小值。这房间里的一切都让曾让我愉悦,而现在令我厌恶万分。然而我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
她的脚踩在我的身体表面,令我作呕的气味。
“你还真的能分辨出什么是食物,什么不是食物呢。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的反应,我真的难以想象你这样的一个东西——没有任何可见的器官,却的的确确是活着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去什么研究所的。我怎么会让你受这样的活罪呢,我当然不会的。”
真亏她能够如此大方地说出这种话。以我对人类粗浅的了解,这样的宣誓,本该属于双方约定心知肚明的范畴,潜台词一旦被说出,反而会违背字面的意义,显得可疑而恶俗——就像那些被捞上来之后由于压力差迅速胀破肚腹而死的带鱼一样。
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就像一片用旧了的手机贴膜一样黏在巷子的柏油路面上。那条巷子里常年飘荡着甜蜜腐败的气味,营业到十二点的小卖部店主叼着烟看老港片,按摩室门口的招牌霓虹闪烁,巷子中段的庞大绿色塑料垃圾桶里,装着形形色色的垃圾。诸如此类,女孩大腿上的蕾丝腿环,不慎脱落的脐钉,注空的药剂瓶,掰烂的光盘,放不出声音的耳机,还有我。
如果不是为了找他的猫,他永远不会走进这条与他格格不入的巷子,他衬衫的浅蓝色出现在这里就像一张古典油画上不和谐的粉彩色点。有人拨通了他贴在电线杆上寻猫启事的电话,告诉他曾有人目击一只长相相似的猫出现在此处。失魂落魄的他在这个城市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刻打车到此,举着手电筒掀翻了三个垃圾桶,越过生意红火的钵钵鸡店主的视线,被一锅厨余扣在胸前。骑着细轮改装自行车的杀马特少年掠过他身边,他闪避不及,后退几步,坐进翻倒在地上的垃圾桶里面。
我就在那个垃圾桶里。
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在他脚边,他踩到了我。我虽然已经干瘪得几近丧失了生命迹象,却仍然感觉到了疼痛。我想要把自己从他脚下扯出来,然而我身体中剩余的能量只允许我发出极其细小的颤动。但他感觉到了。于是他低头看向我。
他看到一张反射着油脂光芒,外形类似贴膜的半透明薄膜在自行颤抖,而那时巷子里面并没有风。那时候的我看起来就像一张塞在快递包装盒里的塑料包装纸,任何人类都不会认为我是活着的。然而,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只是灵光一现——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俯身将我捡了起来。
在我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刻,我当场惊醒过来。人类的赤裸皮肤接触到我,这在我的认知当中还是头一次。我曾一直以为,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物体都构造简单,沾满尘泥,当它们经过我的身体表面,我获取到它们记忆中零星的视觉片段,低矮的视角和过于微观的感觉碎片令我从未真正得知这个世界的面貌。蟑螂,老鼠,蚂蚁(这些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和它们携带的记忆一样,它们的气味也乏善可陈,令我不想回味,我真希望它们从未接触过我的身体表面。在垃圾桶里的生活是靠着人类的厨余垃圾维持的,我也没能力挑食,更别提那些厨余总是加入了太多奇怪的味道。
我仅仅是活着。
但人类不同。人类的记忆宛如一座宝库,在他接触到我的一刹那,我便转动了宝库大门的钥匙,那其中的宝物任我攫取。不论是形象还是概念,在人类的思维组织之下都显得异常清晰。以他的记忆为参照,我理解了这个星球的环境,以及这个星球上最富智慧的种族——或者说,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还是他的气味。那气味穿透了我的身体,带给我的感觉就像他记忆中的海洋,宽广,温和,平静微波。又像是我穿过大气层缓缓凝固的时候,我飘飘然在消亡的边缘,却又有种奇怪的安心感——那是我来这里时最初的记忆,再遥远的我已经想不起。
是每个人类都会拥有如此令我着迷的气味吗?还是只有他?
我必须缠住他。
我像吸饱了水分的海葵一样,在他手中尽量轻柔而不失谄媚地微微抖动——“海葵”这个概念是源自他记忆中在海底生活花朵一般的生物。“轻柔”是我学会使用的第二个概念,我知道“轻柔”能够引起他的好感,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能使他感到愉快的形象,全是轻盈温柔之物,从少女扑闪的睫毛到飘落的细雪,从着纱裙转身的芭蕾舞者到凝着露水摇曳的波斯菊,这些形象以细微却影响深远的方式,盘踞在他的记忆之海中。我用自己干瘪的身体,尽力去模仿“轻柔”的运动方式,然而在人类的眼中看来,我不过是一片在风中抖动的塑料膜,没有任何可爱之处。尽管如此,模仿这楚楚可怜的形态几乎用尽了我体内的力气。
而他似乎并没有理解我的意图。
或许我可以换一种方式?
“我—带——走——”
我试着直接朝向他的心中传达我的期待。我转换这个星球上有机物之中能量的能力似乎天然地适合影响人类的心智,虽然我是第一次使用,却驾轻就熟。或许是因为我对人类的思维还不能完全理解,我并不能顺利地组织这些字词,初次与人类进行的沟通如今看来拙劣不堪。
但他却听懂了。
他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将满身污秽的我拎起来卷成一捆握在手中奔向家中。至今我仍未能想清楚这是出于我的影响还是他自身的意愿。
我故作镇定地蜷缩在他怀中,吸吮他皮肤上那绵绵溢出的味道。同时,他的记忆透过指尖如涓涓细流般一点一滴充盈进入我的身体。我在他的思维流中游走,同步着他脑中的想象。
他在想象一件干净的浅灰色T恤,一杯热乌龙茶,以及一个老旧的,由于擦洗太多次而散发出淡蓝色光泽的白瓷浴缸。
“我也很喜欢那个浴缸。”作为示意,我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
他的手指宛如膝跳反射一般跳动了一下,随即在指尖上加了压紧攥住我。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下意识的反应。
但他隐隐明白,我是可以和他交流的。
这便是我和李辽的相遇。
有时我会希望,自己从未遇到过他,或者遇到的是另一个更顽强,更复杂,或心智更简单的人类。如果是另一种相遇,我对人类这个物种的认知应该会完全不同。
但我认识的是他,他的记忆就此成为我的眼睛——我无法看见在我眼睛之外的东西。
总之在巷子口被他捡起的那一刻,我干瘪,薄脆,命在旦夕,但我身体轻盈仿佛随时能飞起,因为初次体验到人类的神奇而全身洋溢着浅薄的快乐。而现在,由于营养过剩,我的身体已经填满了整个浴缸,过多的记忆使我日益迟钝。
他仔细地清洗我。在花洒的水流之下,我舒展开来。我的身体柔腴而近乎透明,比任何妙龄少女的皮肤更具魔力。当他用手触摸我,我瞄准他的心灵释放出令他深感幸福的晕眩。这深至心灵的愉悦让他忘记了失去猫咪的悲伤。尽管他不懂原理为何,他立刻就爱上了这种抚摸带来的愉悦。我替代了那只猫咪的位置。而我也沉迷于他的气味(多么美丽的气味),在他的触碰中学习着有关人类这个物种的一切——不知是为了了解人类,还是为了了解他。虽然他并不是个理想的人类样本。
人类通过他们的感官来收集认识这个世界的素材,通过他们的思维来组织这些素材,在记忆中形成对世界的认知。即使不考虑感官素材的不同,光是思维方式的不同,就能造就每个人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千差万别。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一千个哈姆雷特拥有一千个果壳里的宇宙,每个人都是也只能是自己的果壳之王。
我能举出哈姆雷特这种例子,不外乎是因为李辽是个学戏剧的学生,他的脑袋里装载着人类情感极限的范例——那些戏剧故事可以说比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更能折射出人类的本质。而李辽读了这么多故事之后,似乎还是不太能和其他人类顺利相处。这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用他记忆的素材表达我的想法。
当我觉得我学会了足够多的概念,我便试着对李辽“说话”。
“肉——”
我趁他抚摸我时,向他的心灵灌注形象。我走马灯式地投射出鸡鸭鱼猪牛羊等等一系列李辽食用过的肉类的视觉形象,它们均属于“肉”这个概念之下。
虽然用人类的科学知识来解释的话,我的构造过于简单,仅仅是一团有机的胶质(或许在我身体内部有些复杂的神经结构以,但我并没兴趣研究我自身。),体表流动性极强,构成简单到难以置信。然而得益于此,我适应地球上的环境并没花费太多力气。尽管我身在城市之中,得到一些能维持我生命的有机物还不算太难,更何况现在我在李辽身边。
“吃——”
“饭——”
他满身疑惑,连身上的气味都变了,这简直要让我笑出来——如果我真的能笑的话。这让我想起他喜欢看的漫画里,面对世界倒霉的主角总是满脑子问号这样的表现手法。
但他还是走过去打开了冰箱。
十分钟后,一块解冻的鸡肉,一条鱼,和一枚小小的蛏子肉被摆在了我的身上。也许他还考虑到了我可能会存在的吞咽困难?
我将身体表层的排列方式稍微更改。几种不同生物的肉被我分别摄取溶解,失去原有的形态,成为奇形怪状的齑粉。在消化这些肉块的过程中,我的身体由于全力进行能量转化而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虹晕。当马卡龙色的粒子从我的身体中散去,肉块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踪影,我的身体因为满足而愉快地轻轻抖动。
宇宙中的任何一种生命在食欲被满足的时候不是都会感觉到幸福吗?
李辽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他的好奇升腾而起,如同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他跑到冰箱前,拿出另外几种食物摆放在我身体上,看着我的反应。
桃子激起烟粉红,苹果是薄雾一样的鹅黄,鱼肉给我的身体带来北半球冬季星光一样的闪烁湛蓝。万幸他没有把芥末递给我,否则我想我会原地爆炸。
顺带一提,失去生命的有机物并没有那种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气味是生命的表征,而那才是令我深感存活之乐的所在。
我尚未满足。
我弯折起身体,这薄膜一般的身体,极力靠近他。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缓缓走到我身边。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身上。
他身上的气味填补了我最终的瘾。作为回报,我将超大份的直抵心灵的愉悦灌注至他的每一个神经元。
我们就此沉迷于这种共犯一般而毫无罪责可言的游戏。
李辽花在我身边的时间多到可称奢侈,因为我不会像其他人类一样以各自矛盾喷涌的欲望想要影响他,只会默默接过他给我的一切——不管是食物,气味,还是概念,记忆。我大口吞咽,照单全收。而他不必讲话,便能够得到他所梦寐以求的,不被语言扭曲也不被动机覆盖的,纯然的交流。
我们都获得了极度的宁静。
当人类不将遵循自己生命的节律视为一种罪孽时,他们可爱的程度便堪比随着土星引力起伏呼吸的球藻。顺从时间成为一种享受,就像我曾与我的同类们并肩渡过无边的黑暗时刻。我们不抱怨,也不思考,生如同死。
本来我们种族中的每个个体都该注定在故乡渡过漫长得无从理解的一生。我能来到这里遇见他实在是个奇迹。
或许对他而言遇见我也是一样。
我的世界。星际间的漂流缓慢到令我放弃记忆,仅以接收到撞击的次数来记忆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人类对那些星球的称谓我曾经从李辽的记忆中搜寻过,但我搞不懂人类为何那样将他们命名,甚至我认为他们对那些星球的构造有着完全错误的理解——当然我的理解方式与人类不同。金星并不暖和,水星上也没有水,火星倒是笼罩着橙红的光辉。只是对我们而言,那些巨大的团块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暗。因为在接触人类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有感官。用人类的感官看那些星球会是什么感觉呢?
或许在那些星球上面有着和我们不同形态的生命,甚至更精致和发达的种群结构,但我们并不愿意驻足停留——住在属于我们的星体内部,虽然拥挤,狭窄,但是安全。即便个体层层叠叠无可喘息之处,即便随时有与其他同伴挤到丧失自我边界的危险,我们至少活着。
偶尔,也有个体厌倦这太过拥挤的生活,而选择分离,独自漂流于宇宙之中。但如此选择的个体再度落脚于星体表面,且能够存活的可能性几近为零。
即便如此,这选择仍然值得一试。我不是也没有死去吗。
而且我从不怀念我的故乡或同类,毕竟没有“感觉”的话,也就不存在人类奉为圭臬的伦理观念,亦也就无需任何种群内部的立体结构。长久的拥挤使我们厌恶彼此,我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希望和其他个体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就是如此无情。
不过人类则完全相反。尽管他们总是告诉自己保持自我最重要,却永远在不断渴望与其他人,或者其他物的交流,以此来反证他们自己还“活着”。
我想李辽把我带回家不仅是由于我需要他,也不仅是因为我给他制造的那点儿蹩脚的“幸福感”,更是因为他需要我。
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给我讲他熟悉的那些戏剧故事里的人物——以在脑海中过电影的方式。而我直接阅读他的心灵,这样我们都不觉得累。那些人类当中情感最激烈,头脑最机敏,最为易感又脆弱的心灵在故事中写下了人类高贵的绝望和愚蠢的悖谬。只是为何人类的情感与理智总是不能统合于他们的行动?为何他们的行动总是不能代表他们的真实想法?这些阅读理解对我来说是太难了。
“因为人类总以为自己能够了解他身边的一切,也了解自己。可是实际上呢?如果我能了解一切,那你的存在又该怎么解释?”
或许在人类当中他也算是个聪明的个体,看到的比他人更多,因而也更容易忧虑。面对这个混乱的世界,躲起来或许是他唯一能采取的措施。
在他的照料之下,我的躯体也在慢慢成长。我再也不是那片脏旧的贴膜。现在我的身躯已经可以塞满半个浴缸,就像一张柔软透明的水床。而李辽沉迷于以鸡尾酒般的食物组合投喂我,观赏我身体表面万花筒般的变幻。他以肌肤紧贴我,长久地沉浸在我源源不断输出松弛之中。
我感受到他的情绪像连绵的海浪翻卷。
“我是你认识的唯一的人类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你是把我当成人类的样本来理解的吗?你的运气真不怎么样,像我这样的个体其实根本没办法代表人类——也就是说,你经由我的眼睛看到的,可能是这个种族最糟糕的一面。”
“不——”
“当然,一定还存在着比我更差的样本。人类的糟糕程度并不是我能够想象的。不过幸好我们都没必要让自己去理解。”
我抖动了一下,以他喜欢的轻柔模式。
“这样被养着是不是很幸福。有没有很感谢我?”
我不为所动。
他似乎有些尴尬。
“是啊,即使被饲养,也不一定要感谢饲主的……就像我们的出生也并不是一件能够被自我选择的事情。”
我并不感兴趣他回忆时的思维奔流,因为那些意象联结的方式太过难于捕捉。于是我自顾自地挪动了一下日益膨胀的身躯。
“但是人类却会对自己养育的东西产生感情……即使当那样东西已经不再需要他之后,他还是会希望这种关系继续下去,好证明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拥有意义……恐怕只有人类需要意义这种东西,因为人类的内心真的很脆弱。不是有那么一个故事吗,愚蠢的国王非要听自己的女儿说一些肉麻的话,结果最后断送了他女儿的性命——自作自受的典型。不过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按照李辽的观点,人类进入这个时代之后所谱写的,基本上只有误解的历史。人和人之间尚且如此,我和他之间能融洽至此也可算是奇迹了。
我沉沉睡去。
是疼痛让我醒来的。
我的身体宛如在一瞬间经历了亿万年,亿万年能使晶体生长,我的身体也因过于剧烈的增殖速度而结晶化,失去柔软,几近支离破碎。
我漫溢出浴缸,堆叠在地板上,攀附墙壁的边缘。
我正在接近死亡。而李辽伏在我身边。
这种气味……很像海的味道。似乎人类的眼泪成分是与海水差不多的。所以……他是在哭吗?
我认识的李辽在记忆中可没有因为这种事情哭过啊。
“为什么总是这样……每样我重视的东西都会莫名其妙就这样……果然还是像她说的,不投入感情比较好吗…………不,这次绝对不要……”
我听到他内心的声音。他是想表达什么啊?
李辽的手指离我而去。
死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今为止,我在这颗星球上经历的已经远超我的预期,我不该再要求更多。
可是这颗星球真有趣啊,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忘记这里。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在昏沉之中,我的身体软化收缩,重新变回了那片脆弱的薄膜,久到浴缸重新能够容纳我的身躯。
一切仿佛回到了开始。
然而,我被唤醒了。两根手指搭在我的身上。我的思维重新活动起来。而后,我“看”到了一连串我未曾见过的画面。
我看到一个胎毛稀疏的婴儿被抱在戴白帽的护士怀中。一个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孩看着电视上的节目而电视机突然被换了频道。一张接近满分的成绩单被潦草地签上签名。在狭小房间里与晚归的中年男子吵架,吵架,吵架。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从书本上抬起头。被撕烂的写在带花朵的信纸上的情书。被涂改的志愿表。再度被涂改的志愿表。大楼顶层西餐厅里年轻男孩转身离去。拒绝接听的来电。男孩提起书包离开的背影。一张空荡荡的小床。
这一连串记忆的最后,是一具覆盖着白布的纤细身躯。这只手的主人掀开白布,露出一张干净的青年男子的脸,而后一片空白。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看到李辽的面孔——从别人的脑海之中——因为他不喜欢照镜子——他看起来很平静。
他为什么一动不动?在我发出这样疑问的瞬间,从那手指的主人身上,我理解了“死”的概念。原来人类失去生命之后竟然还保持着和原来相同的形态结构,这实在不经济。所以我是再也闻不到那股海的味道了吗?
这个人类散发出李辽最讨厌的麝香味道。我试着让自己接受这股味道,并故技重施,轻柔抖动以博取对方的好感——不论如何,这可能是我在李辽死亡之后唯一能够依赖的人类。
“食物——”我试着以人类的心灵能够接受的方式表达我的需求。
然而这似乎恰好戳到了手指主人的痛处。两根指甲刺入我的身体。
我痛得翻滚,身体变了颜色,抱卷起一团乌云。
这让手指的主人发现我是个有生命的物体。
“活的?”
“他就是为了……你?”
我仍然无法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开始饲养我。只是,与其说那是饲养,倒不如说更接近“泄愤”的概念。
我真不该在一开始朝她释放索要食物的信号。她给我的食物可以说极富想象力——芥末,辣酱,腐烂的香肠,活的鱼虫,滴了染料的肉馅。每当我吃下这些食物,我身体的变化连我自己都不忍观测。我理解了“恐惧”这个词的意义——这个词本来在我和李辽的互动之中只是个摆设而已。从她身上我理解了人类不被记录的黑色一面。那是经年累月无法发泄的情绪凝聚成的毒瘤,视觉的残影扭结形成的巴洛克珍珠,粒粒散落于他们自己看不见的意识深处。
我想她应该是和李辽有血缘关系的人,当她触摸我时,我从她的脑海中看到许多与李辽的记忆中相同的景象。同样的时间和地点,不同的视角。幼年的李辽看起来总是不快乐。因为那时候被阴晴不定地对待,他才变得那般寡言。
如果她照料我,是在延续她对李辽的某种感情,这些照料又为什么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伤呢?况且即使如此对我,又能对李辽的离开有任何帮助吗?
原来人类的思维可以难解到如此程度。
当然,按照李辽交给我的大部分戏剧中的逻辑,一切结果皆有原因。我试着从李辽留下的记忆中翻找对她行为的解释。一切都是从十几年前那个小男孩目睹了房间里中年男子和年轻女子交缠在一起的时刻开始——在那之前,“她”是个会细心地用发卡将长发别在耳边,脸上带着雪花膏香味的女人。在那个小男孩告诉“她”自己所见之后,“她”剪了短发,穿起时髦的紧身的裙子,早出晚归,慢慢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再也没办法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儿子李辽。
或许仅仅为了过得更好些,我应该试着和她建立一种更稳妥的关系。我尝试着收集她头脑中关于李辽的记忆,模仿那些李辽曾在她心灵中引起的颤动,再将我和李辽曾经在她心中的位置等同起来。
然而我的行为似乎反而刺激到了她。她不仅没有提供给我理想中的待遇,反而对我更糟糕了——她开始用暴力手段伤害我的身体。在这方面,她真是个很有想象力的人。尽管我知道她的思维方式和李辽的差异巨大,但这差异的程度令我感到自己之前对人类这种生物的理解程度实在太过浅薄。或许从她年轻时候得知那个并不温和的真相那时起,她在内心深处就已经和其他人类不同了——她对许多人类概念的理解都和李辽截然相反。
然而她又会在伤害我之后紧紧搂抱着我哭泣。
人类真是太可怕了。她到底在想什么?
从她混乱的思维当中,我发现了那段被她自己隐藏起来却终于又浮现的记忆。
李辽在她面前低着头,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而李辽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但她仍在不停说着。李辽的头越垂越低,终于转身离去。而她迅速追上去,挡在李辽面前。她推了李辽一下,李辽被推倒在地。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不要养那些东西了吗?自己弄不好现在倒来问我?”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我一个人把你带到这么大我容易吗?”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有多辛苦?”
她的声音在嗡嗡的耳鸣声中来回震荡。她越说越生气,用她尖锐的高跟鞋踢向李辽的小腿。李辽试连连后退,他的表情也变得阴暗起来。终于,他向她挥出一拳。
她被击倒在地。
“你竟然敢……?”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抄起手边一个冰凉的东西向李辽挥去。李辽闪开了,他试图夺下这个人手里的东西,然而由于在家呆得太久,他的身体运动能力比他自己预想当中更差。在躲闪之中,他跌到了窗边,而后,坠落下去。
她呆滞地从楼上朝下看,李辽的身躯有了一朵红花一样的背景。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进入李辽的房间,清理李辽的遗物,见到我,其实已然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这真像李辽每次写分析作业时有意避开的那个故事。科奇斯岛上的纯情公主爱上了来寻宝的俊美男子,为了爱情她背负叛国的罪名,将自己的弟弟切成肉块丢进海中,而后她自己却遭到那男子的背叛。男子要迎娶更年轻的公主,而已为人母的公主,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作为报复。
可李辽本不该是那个被杀死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错误或许是他那天从垃圾桶里捡起了我。
我又能做些什么?即使我怀念李辽,并因继承了他的好恶而厌恶这这股萦绕不散的麝香味道,我却还要依靠她活着。
或许是意外的刺激使“她”的理智沦陷,她试图尝试未曾体验过的刺激来冲淡那个场面给她的冲击。而我便成为她的工具。当她再度以手指、手掌、脖颈、甚至更大面积的肌肤贴近我,拥抱我,磨蹭我,以期我再度给予她直至心灵的快感时,我被她脑中复杂而矛盾的情感冲击到想要呕吐。我强烈地思念李辽,同时对这个给我痛苦的女人涌起了巨大的杀意。
或许我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我开始在记忆中检索人类疯狂的范例。那些故事曾是李辽用来吓唬我的小小工具,如今却有了不同的用场:那利欲熏心却被罪恶感萦绕的将军夫人,举着自己洗不干净血污的雪白双手失眠游荡;那在墙头诉冤的老人的鬼魂,空洞的双眼装满痛苦;那全身装满人造零件在十年之后仍愿意花巨款购买初恋情人性命的老妪;那举着枪在密林中穿行却因如影随形的鼓声而濒临精神崩溃的皇帝。我抽取这些人类创作的精华之中恐惧的结晶,制备成我复仇的武器。
即使拥有最精致的素材,我对人类思维的粗浅理解使我只能提炼出对“恐惧”这一概念粗浅的解释。但加上我直入人类心灵的能力,我或许能够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在她继续折磨我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反击。
我向她的心里输送那些经过我加工的扭曲暗影,在她受到惊吓时,不断慢放她和李辽那场无可挽回的争执——再夹杂一点点戏剧化的辅助呈现。
然而表面上,我乖巧地吃下她带来的一切食物,并任由她在我身上寻求安慰——只是此刻我能输出给她的只有完全不值得相信的“安慰”了。
如果被李辽知道我学会了人类的狡诈伪装,他一定会皱着眉摇头叹气吧。他一直希望在他的世界里可以不存在这些,而我却学会了这一切。
我甚至有些希望我从未遇见过他。那样的话或许他还能用他白皙细长的手指翻阅书页,多背下几个他最喜欢的故事,自顾自地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可此刻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摆脱这一切。于她而言是折磨的,于我也是一样。不仅是因为我不愿回想起李辽,更是因为,这纠缠的感受,令我想起我我来到这颗星球之前的日子。
在我的母星上,我和我的同类拥挤在永恒的黑暗之中。生和死,吃和被吃,全都不由自主。因为我们出生在这里,别无选择。我们为了活下去,曾经吞吃我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儿女。至于痛苦不痛苦,管不了那么多。所以我们没有发展出感情,也不会有记忆——那真是些徒增烦恼的结构。
相比之下,人类是太美丽而又脆弱的生物了。
即使我她听不见,也能从她身上读取到她时不时突然爆发出的波动哀嚎。她待在浴缸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沉迷于我给出的满含嘲讽的愉悦。而那股麝香的味道,随着她生命力的衰减,也逐渐淡下去。
我闻到了从她皮肤深处散发出的盐味,仿佛晒干的潮水。
那些曾经被用在我身上的暴虐手段,现在被她用于自身。钢和铁,水或火,溶剂或混合物,她被我——哦不,仔细想想应该是她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颤抖着从我身上爬起,将李辽放在客厅桌子上的那把蓝色手柄的剪刀朝自己的手腕戳下去。剪刀并不锋利,所以她并没有那么快地从痛苦中解脱。
或许疼痛让她清醒。她找到了那个被她遗忘许久的手机,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号码。
“救救我……我是在……定位……”
很快电话那一端的人就会到来。是谁?是她的那个唯利是图的情人吗?这不重要,总归是会有人来的。到时候我就可以用“她”的记忆和那个人交流。
我的身体愈发疼痛,再度漫溢出浴缸,结晶如雪,沾上了她的血。我最后一次吸吮她身上麝香的味道。并且我意识到,我很快就会将李辽遗忘。
我这时才记起李辽不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人类。
作为一个简单的生命体,我记忆的容量是有限的。以能够在地球上生存并且适应地球的计量单位来计算,同一时间我的身体里只能容纳一定数量的记忆——大概是两个地球生命体的和。第一个生命体的记忆用来吸引第二个生命体,第二个生命体成为我的饲主,并将它的记忆作为我学习的材料。但是一旦记忆的总和过载,我便必须以结晶化的方式将记忆清零,彼时通常也是需要更换新一任饲主的时刻。
我到底遗忘了多少次,又重新被拾起了多少次呢?
反正只要能够活下去,我根本无所谓要忘记多少。我不正是靠着这一点才在母星上活下去的吗?
只是,生命必然有尽头,我不可能永远依赖人类活下去。总有一天我的躯体会因为太多次结晶化和软化,老化脆弱,化为飞尘。
然而在那之前究竟还有多漫长的岁月呢?
只是,我还不想忘记李辽,他或许是我遇见过的最纯洁的人类。小孩子因为不谙世事而懵懂,而一个成年人选择的纯洁却更加珍贵。他的世界清澈而布满温柔的光晕,我再也不会遇到他这样的人,再也无法以这样纯净的视角看待这个星球上的一切。
他给我展示了人类的心灵所可能构成的,最美丽的形状。
只是我很快就要忘记他了,连同他那海的味道。而麝香味会取而代之,占据我的记忆,成为我的信仰。
我伸直了身躯,静静地看着我流动的记忆变得粉碎。
而下一个饲主很快就要到来。
在科幻中,使用外星人第一人称视角很有挑战性,如果外星人的思维方式太像人,就会失去陌生感,但若是不像人,故事的正常讲述就无法进行,怎样在两者间寻求平衡,对作者的写作功底有很高的要求。这篇写作班作业,作者修改了数稿,中间两个人类的角色,以及外星人的身世数次变更,选定由外星人的身体构造和记忆存储机制入手,对故事的讲述方式本身进行了合理解释,精巧的设计结构本身,保证了作者擅长的这种细腻写法可以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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