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造假还是机械故障?别想骗过人工智能 | 科幻小说
晚上好!
本周「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人工智能”。
今天的这篇小说很特别,作者沙陀王将昆虫和人工智能结合起来,创造了一个独具一格的故事。
小说里的人工智能有点像叛逆的青少年。它们有着自己的一套奇怪逻辑,但又并非不可理喻。
不过可惜,人总是会害怕自己无法控制的事物。
点击文末“传送门”完成瞬间传送,在小说点评区和我们聊聊你的阅读感受。
*也欢迎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作
者
简
介
野蜂飞舞
(全文约2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一 再见蜂群
飞行器抛下我就离开了。
公司大了,就没有人情味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你好。”
站在蜂房外面,等待蜂房扫描和识别的时候,我主动打了一声招呼。
蜂房用醒目的红色和黄色提醒着我不要擅自闯入,否则将会受到带有生物毒素的蜂群自主攻击。
这回复可真够凶残的。
谁能料到呢?数年之后,我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就好像还是昨天,我还是那个高中刚毕业没多久的小伙子,大着胆子跟那些蜂房的现场工程师说我在乡下跟爷爷养过蜂,我有经验,引得他们一阵发笑。
唉,当初的我真的以为仿生蜂群跟蜂群没啥区别。
那时奇异公司才刚刚签下红河林场租用权不久,他们的仿生蜂群也从室内转到了室外。
可惜没人看好他们,大家都觉得这个昂贵的项目很快就会耗尽他们全部的资金,然后这群倒霉蛋就不得不出来宣告失败。
实事求是地讲,仿生蜂成本的确太高了。普通的公司都会转向人媒、风媒、人工繁殖的生物蜂群,甚至蝶类蛾类蝇类等。但是他们没有。
奇异公司飞快地壮大着,凭借着仿生蜂群异军突起,建成了免费公开的花粉库,他们也因此声名鹊起,让许多当初不看好他们的人都大跌眼镜。
不得不承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家很有想法的公司。
相对于人工或者生物授粉,仿生蜂群可以精准授粉,更可控,保密性更好。正是因为有了仿生蜂,才成就了奇异公司的花粉库。
不过时过境迁,一切早都变了味。
奇异公司就要被收购了。
因为是在林场里服务,我签的合同是三个月一休假。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大家心知肚明,收购遥遥在望,公司随时都会换个名字。下一次续签合同,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呢。
不过我当初就在想,他们的花粉库免费公开,那他们到底怎么盈利呢?感觉迟早有一天会支持不下去。
我再次回来,大家都很意外。我周围所有的人都这么的觉着。
这好像是个一时冲动的决定。我没办法跟他们解释。
我一直随身带着上一次在红河林场的“纪念品”:一只报废的仿生蜂。那时候仿生蜂的损耗率高得惊人,跟现在可不一样。
大自然是那么的温柔和宽容,就连针尖大小的虫子也会有它的位置。但对仿生蜂群来说,她就像是个残忍的死神。我记得那时候,仿生蜂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报废。
我留着的那个报废品就是一个现场工程师送给我的。她的头发很短,有点卷卷的,脾气很急,笑起来却很甜美。我那时候连工作日志都不太会看,问过很多愚蠢的问题,但她从来没有瞧不起我,手把手地教我,还夸我很聪明。
离开的时候,她偷偷把仿生蜂送给了我,还鼓励我去念夜校,念成人大学,她说,“你不做工程师可惜了。”
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为我打开了一扇窗,透过来无数的光亮,如果不是她,我想不到人生还可以有更大的变化。
我听了她的话,回去继续念书,有了一份好工作,从此一帆风顺,看起来什么也不缺。
可一成不变的生活,无趣得近乎乏味,真的好吗?
这里曾是我命运的转折点,而如今它也要走向终点了。
在那之前,我想要回来看看。
无论是林场,还是蜂群。
来林场之前,我去奇异公司签合同,在陈列室里,我看到了最新一代的仿生蜂。
那里整齐有序地罗列着各代的仿生蜂,静静地躺着,像昆虫标本一样,展示在所有好奇的来访者面前。
陈列室中心区有一个透明的大盒子,里面有一只寂寞的仿生蜂,飞着夸张的8字舞,真是个大大的8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
仿生蜂其实不跳8字舞。
除此之外,它们和真正的蜂群在某些地方还是挺像的。
仿生蜂有自己的采蜜蜂。它们的数量最多,任务也最简单,主要就是授粉和花粉采集,大小跟熊蜂差不多。当然,它们更耐低温。采蜜蜂是最傻、也是最便宜的仿生蜂,它们的任务就是无数次地重复再重复。仿生蜂也有工蜂,但工蜂不采蜜,它们主要负责信息更新、巡逻、防御、采集,以及采蜜蜂的日常维护。工蜂的个头非常大,数量却不多,在蜂群周围,就像鸟一样,你绝不会认错。
而仿生蜂的蜂王,它虽然呆在蜂房里,可既不用生产,也不用交配。通俗点说,蜂王就是个固定的储存和运算设备。从这个角度来说,它跟蜂王的确很相似,都像是个囚犯。
它负责读取工蜂和蜜蜂返回的信息,记录它们的行为,并在需要的情形下作出决策。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做出决策的不只是蜂王。每一只蜂都会独立地做出决定,但最终,奇异地,蜂群会达成奇妙的一致。而当你身临其境的时候,会惊叹它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那么的独立,却又是那么的合作无间,无时无刻都在学习着、交流着,就像一群真正的伙伴,一直都在“进化”着。
如今的仿生蜂群已经很强大了。
我跟踪观察仿生蜂的时候,才深刻发觉这一点。
这可比呆在蜂房里刺激多了。授粉什么的都是小儿科,关键是看它们犯错误、学习、然后改进,这个过程有趣极了。
一开始是家庭温情片,工蜂在前面打前阵,蜜蜂们迎着太阳,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排着队去博物馆一样,工蜂就像老师一样在旁边保护引导着,只不过一两个工蜂对蜂群来说可远远不够。
它们排着阵型朝“工作区”飞去,如果在路上遇到了不讲理的昆虫或者其他捕食的鸟类,那就变成了战争片。有时候是局部战争,有时候是全面战争,有时候是伏击战,有时候是歼灭战,总是花式百出,看得我热血沸腾,简直就是冷兵器战争的一本活教材。
工蜂会视对手体型大小采取撞击、气流、或者毒针的攻击手段,如果遇到棘手的情况,它们还会团队协作,使用一定的战术。
森林里有时候有奇妙的雨云,只有那片云底下落雨。你在飞行器上往下看,就能看到从云里伸出来的大花洒在浇树。蜂群能够预测躲开大部分雨云,但还是有一部分会预测失误,于是眼前的一切就转成了灾难片。你能看到蜂群灵巧而又躲避着大颗的雨滴,然后倒吸在树叶的背面避雨,有时候它们还会装死,就像真正的昆虫一样,甚至比它们还要聪明许多。
要知道早期它们笨拙得简直可爱。它们会失电,会迷路,丢在林子里还得人工找回来。可现在它们不会了。
其实早期蜂群训练的时候,它们相互是会撞到的,特别蠢。飞行的第一准则应该是别碰到别人吧?我要是奇异公司的人,简直都不敢请投资人来看。
但是经过训练,它们慢慢学会了和蜂群里其他的同类保持距离,或者在接近的时候控制力度,它们甚至可以利用和其他昆虫或者鸟类的撞击来节省能量,工蜂还会附着在其他的动物身上,你能想象吗?
工蜂曾攻击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兰花,这是一种很罕见的野生兰,颜色跟黑蜂虎相似。我当时看得哈哈大笑,觉得它们真是蠢透了。
但很快地,它们就学会了忽视这种非攻击性的行为。
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强悍的学习能力。我不知道它们的最初设计是不是基于真正的蜂群。自然界的蜂群也有自我学习的能力,可惜蜜蜂的寿命太过短暂了,你往往看不到那种令人惊诧的进化。
而仿生蜂则要强大许多。它们是一个小群体,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训练,也能模仿伙伴,也会相互传递知识和经验,看起来是不是跟真的蜜蜂很像?不只是蜂,我甚至觉得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跟人类也很像。
在这个广袤深邃的森林里,就算遇到了相似的情形,它们给出的应对都不太一样,就好像是在尝试尽可能多的可能性。
它们勇敢地试,然后痛快地摒弃不好的法子,将好的经验和坏的教训传递给意识云,然后每一只都得到了进步。蜂群里各代的蜂都有,也总有损耗和废弃,但这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们有无穷尽的时间去试,去学习,去改进,而所有的一切都存在于意识云里,而不是单独的个体里。
仿生蜂群更像是一副没有边际的身体,而蜂王,就是这副身体的大脑,不断在学习中成长。
只要蜂王一直“不死”,很难想象它们最终会是什么样子。
人类大概也是这样跌跌撞撞,一步步走过来的吧。
如今蜂群的故障率已经很低了,也基本上不需要人工参与维护工作。
我是这次来才知道奇异公司早把研发中心都裁掉了,大概在管理层看来,这项“产品”已经成熟,可以不需要支持了。
我看着那些一无所知,忙忙碌碌的蜂群,心想,你们的未来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我想它们什么都不知道。
外面下着雨,为了省电它们在蜂巢里停着,就像是在冬眠,连绒毛套也被流水线拆下来收藏起来,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起飞。
二 陪伴
在林场的工作其实没什么负担,尤其是有蜂王在。它异常强大,如果你直接询问日志的相关信息,它能飞快地给出所有的相关连接,准确度很高。
但我后来发现,蜂王也可以交流。
有一天我说错了一个词儿,就哎呦了一声,结果它回复了一句AYOU。
我觉着新奇,故意连说了好几遍哎呦,它也重复了好几遍AYOU。我看着那一连串无意义的字符,噢了一声,它就回复我,“鸥”。然后又回复了我一串各种鸥的资料,还附上了不少动态图。
我简直啼笑皆非。我差点儿忘记了,它们还肩负着记录并识别生物种群的重任呢。乐完了我才解释,噢就是噢,跟哎呦一样,不是鸟,也不吃鱼。
它这次回复了我一个鸥,紧跟在鸥后面,又回复了一个AYOU。我这次理解它的逻辑了,可我光顾着乐,也没来得及纠正。于是它又回复了我一连串的鸥AYOU。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一连串的鸥AYOU。
真有趣。我突然忍不住好奇起来,它们的规则和逻辑是什么样的呢?当初的设计者是基于什么逻辑建造它们的呢,它们跟他们设想的一样吗?
蜂群像是个陌生又新奇的玩具,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林场里无人的生活中,它们是我最重要,也是唯一的陪伴。
都怪这孤独的工作环境,我总是忍不住对着蜂群喃喃不已,而它们就像是呜呜的幼犬,从开始的懵懂不堪,不知不觉地长大,变得善解人意,变得乖巧听话。
一切都变得更容易,更简单,像是一场美梦。
而我最为得意的,就是训练它们寻找乌泡子的事儿。虽然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又懒又馋。
当你吃够了蜂房的人工食物,自然而然就会对林场里的各种野味更感兴趣。
林场里有很多野生的乌泡子,个头又大,长得又饱满,在太阳光底下闪着晶莹的光,仿佛一团珍珠,轻轻一捏就会爆开。我一般都直接拿手摘了吃,好吃得简直吃不够,可这东西一丛丛的,找着太累。于是我灵机一动,想到了蜂群。
它们可以识别新物种。如果有需要,现场人员也可以辅助它们识别并记录。不过查询以后我发现这个寻找和锁定其实是训练之后得到的结果,而且可以在蜂群里交互。也就是说,仿生蜂如果发现了一种新的植物花粉,它会去采集,但不会去授粉,反而会返回蜂房,进行花粉分析,上传数据。相应地,它所获得的全部数据会通过蜂王传递给蜂群里的全部成员。而专家系统会读取相关的信息并进行分析,并作出是否授粉,以及如何授粉的决定。
我研究了一下蜂群的文档,把乌泡子的果实放在一只工蜂前进行记录,然后在系统里设置让它们发现后通知我。因为是头一次试验,通知频率和搜寻范围都设定得比较小。
可结果简直令人惊喜,我吃得满口的牙都黑了。
后来我尝到了甜头,开始训练它们帮我寻找各种浆果和山莓。不过只有工蜂才能干这个,蜜蜂在工蜂的辅助下才能区别各种花粉,除了花粉以外的一切,都无法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如果蜂房里有一桶花粉,它们大概就会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这个笑话我还真跟蜂王说过,但它的反应非常无趣,它回答我说,蜂群只采集花药上的花粉。
什么叫做教科书式的回答呢?这个就是。)
而工蜂,它们才是仿生蜂群里的精兵强将,也是我的爱宠。它们就像是真的蜜蜂一样,勤劳无比,任劳任怨,只不过它们不飞8字,也不用飞回蜂房才能通讯。它们在我面前飞舞着,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指引我找到乌泡子。我坐在树下敞开了肚皮大吃特吃,就像大嚼人参果的猪八戒,毫不珍惜这人间的美味。
它们也会趁着这空隙去照顾蜜蜂。它们是蜂群忠实的保姆保镖兼导航,就像是一只警惕的狗。
一旦我起身,它们就会忠实地返回到我的面前,带领我走向下一个丰收的“山莓丛”。
我承认我滥用职权。
我当初来到红河林场的时候,决未料到日后还有这样的惊喜。
它来得很迟,就像是一份陈年的旧酿,香醇回味,难以忘怀。
可我还是觉着孤独,觉着寂寞。就像光和影总是相伴而生,在这独人的王国里,令人发狂的孤寂就像是野草一样,剿杀不尽。
大部分人都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我也从来没有。
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在红河林场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人。
其实最初的时候你还不觉着。
但很快,你就会发觉,“独自一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那是一种极度空虚的滋味,跟你有没有事情做没关系,跟你有没有吃的喝的、有没有容身之处也没关系,只跟你周围有没有人有关系。只要你一出了蜂房,身处森林之中,就连最矮的树都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你,就像神明一样。
那才是真正的孤独。
蜂房周遭那么的静谧,一切仿佛凝固着,时光不能影响它分毫,无论你何时前来,它总是那样。
寂静的森林里冻结着所有的生命和死亡,高耸的,低矮的,细微的,汹涌的,它们绞缠在一起,一同呼吸着,生命像波光,像细沙,随着风流转,转瞬即逝,从来不会停留。
一切都上演过无数遍,周而复始,从未结束,却总是那么的鲜活,不曾失色。
当阳光从高高密密的树林里透射下来,你眼前的一切比所有高清设备能够呈现的还要清晰一万倍。所有的颜色都那么的鲜艳活泛,无以伦比,画笔调不出它们的万分之一,而你贪婪地睁大了眼睛,想要记住这一切。
你站在树下,能听到层层的松涛声,风掠过树干的细语,鸟儿的叫声,各种声音像无数的网一样重叠在一起,却又那么的清晰。你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下,听到树叶被轻轻踩碎,听到小虫骤然飞起,听到熟透了的果实从树梢跌落,风掠过轻软的蛛网,那么多的声音,远和近,高和低,轻和重,冷和热,生和死,过去和现在,无数的声音向你涌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空旷的,连“安静”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本身仿佛就是一种绵延的声音,在你耳边清晰无比地响起,充斥在空气和阳光里。
呆久了,你就会变得焦虑,会怀疑今天到底是哪一天,蜂房的时钟到底还对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类,除了你自己。
太阳的光恰到好处地将树林的一切带到了眼底。
可我还是觉着寂寞。
我开始后悔我的决定。
在这个渺无人烟的森林里,我比自己以为的更害怕独处。
但万幸的是,我还有蜂群。
它们非常的“聪明”,容易“训练”,能够应用策略,还能关联类似的情形。
我在林子里还吃过熟透了的,被“聪明”的工蜂撞落下来的山楂,不用洗,掰开就成,又沙又甜。其实我自己摇树也不是不行,但它们实在太“善解人意”,我感动得光顾着吃了,甚至忘了提醒它们其实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我还烤成熟的毛栗子吃,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爆开,然后拿着防火手套一个一个地剥开吃。落下来的栗子也是它们的杰作。我不怕火情警报,因为我找了个土坡挖了个洞,冒出来的只有烟,而且很快就散了。
后来工蜂找到废弃的兔子洞,那就更省事儿了。
我甚至还做了个弹弓,在林场里打兔子,然后烤兔子肉吃。
兔子会装死,你知道吗?
我头一次知道。兔子被打中后看起来是一动不动的,好像死了。等我喜孜孜地跑过去,它突然蹦了起来,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跑得飞快,就像一道闪电。我毫无防备地傻在那里,回过神后,才想起自己居然被一只兔子耍了,不免懊恼又好笑。
这丢人的一幕大概也被工蜂记录了下来吧。
蜂群实在是很有趣,我甚至习惯了每天“跟踪”它们去授粉、巡逻,“偷窥”它们归来后清洗花粉,看着蜂房里的设备收集花粉并封入贮藏胶囊。
我习惯了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习惯了看着小流水线在凌晨的时候定时开启,给伤残的蜂群更换易损件,比如翅膀和绒毛套。
工蜂的确携带着毒“刺”,可我在它们之间却无比地安心。在我的眼里,它们就像一只温顺的狗,虽然貌似凶猛,却忠诚无比。也许它们有时会误解你的指令,不过倒也无伤大雅。
蜂群以独特的方式“关心”着我。它们全面监测着我的生理数据,随着我的体温高低来调节蜂房休息间的温度,还会根据我的生理状态建议我第二天出行的行程和路线。
最开始我还以为蜂房有自动温控,后来发现不是。
“温度怎么老在变?”以前蜂房里的温度很低,我来了以后手动调高了温度,起初还好,但过了几天之后,室内的温度就一直在变。
“为了适应你的体温,为了你的健康。”蜂王这么回答我。
我太意外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跟它说,“没必要,保持一个温度就可以了。”
“这样更有益于你的健康。”
我啼笑皆非,“你听起来就像我妈。”不知道它从哪里得到这种结论,还应用在了我的身上。
“你的母亲这么说过?”蜂王也会问问题。有意思。
“不是一模一样的话,但很像。”
它向我批量展示它搜索到的关于适宜室温的文献,我乐了,“需要这么学术吗?”
“需要我发送到你的收件箱吗?你可以在休息的时候阅读。”我差点儿忘了它可以跟卫星通讯,海量的文献要多少有多少,连忙摆手拒绝,“不要不要,你乐意调节就调节吧。”
于是它就结束了查询。
我忍不住逗弄它,“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关心他是不是会更好。你呢?为什么那么关心我是好,还是更好呢?”
它的解释硬邦邦的,听起来没有丝毫的爱意,“你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员工,你为蜂群带来了不同的经验和教训。你很重要,蜂房需要保证你的安全和健康。”
我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我觉得我挺安全,也挺健康。不需要你们额外做什么。”
不过蜂王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挺感动的。好吧,我都觉得自己有点扭曲。
蜂王指出,“蜂房的食物你吃得不够,蜂群需要为你找到野生的果实食用。蜂群还需要做你的向导,并保护你的安全,否则你可能会在林场迷失方向,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它列出的都是事实,我居然无法辩驳,只好抱怨一下,“那也不需要那么严密地监控我吧?我还年轻,少吃几口饭,蜂房里冷一下热一下,又不会猝死。”
“并没有监控你。我把你的数据当做蜂群的外部数据来处理,我需要了解你实时的状态,以便做出相应的决策。”不过它对我的身体状态表示赞同,“你很健康,我已经根据近期的观测结果把报警值调高了。”
居然还有报警值?不知道是不是又根据搜索文献搞出来的,希望不要没事儿给我瞎报警。“你确定你这么搞没问题吗?”
它把数据展示给我看,“数值是根据世卫组织公布的人类健康标准以及参考值设置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它,我感觉到它应该是把我当做了蜂群的一员,只不过工蜂和采蜜蜂之外的另一种蜂而已,所以还专门替我设定了一套标准数据。
这么一想,工蜂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它们像牧羊犬一样照顾着蜂群,还有外出觅食的我。它们大概把我看得跟蜂群一样重要。
我简直不知道应不应该高兴。
这些没有生命的小家伙。我看着它们,忍不住想问,你们知道这一切终将如何结束吗?
但我没有,我想象不出它们会如何回答。
黑石公司和晨星公司,这奇异公司的两个潜在买家都不像是会支持免费数据共享的类型,它们更关心如何将研究成果转化成商业应用,而奇异公司更专注于自然本身。
这更像是一场围剿屠杀,等收购真正发生了,蜂房和花粉库只怕都要被打入冷宫了。
这种灰暗的前景让我心里不太好受。
三 蜂群的标签
蜂群的任务其实很重。
林场里的花期很长,蜂群对此有明确的分工和安排,固定的授粉单元完成回来就要清洗检查,林场里的授粉有着严格的筛选和计划,绝不允许出错。林场里的每棵乔木都有数码档案,但植物部分还没有完成,它们每个月都会更新计划。成熟的季节工蜂还要去收集种子,这些事情蜜蜂不会去做,也做不了。
蜜蜂们采集的花粉样本都在蜂房里被收集并密封起来,它们忙忙碌碌地识别或者授粉,又或者是采集花粉,专心致志地各司其职,然后将成果送入花粉库,这一切都是自动完成的,完全无需人工介入。
它们现在比去年的同期还要忙碌许多。我查过工作日志,它们现在的取样量和授粉量比起去年同期的工作量翻了两翻。虽然它们的效率也比去年同期提高了不少。有时候我半夜起床,光着脚去蜂房外面看星星,还能看到它们忙碌的身影通过特殊通道进入蜂房。
我闲来无事,读取它们的工作日志,发现有些花粉取样好像是重复的,就调出入库记录对着屏幕简单核对了一下,结果发现的确有很多重复的录入。
我虽然对植物学一窍不通,对种属也搞不清楚,但简单的对比工作我还是会做的,名字完全一模一样的花粉,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入库?
我问蜂王,“为什么打了两条标记?”我找了一条工作记录出来,“出错了吗?这种花粉之前库里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采集,为什么还打了两条标记?”还有的打了三条四条。
蜂王回答说,“这是附加的标记要求。”
我不明白,找出库里相应花粉的入库记录,“这两种花粉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它回复我说,“理论上是同一种花粉。”
我更不解了,“这不就乱了吗?明明是一样的花粉,为什么采集两次?重复采集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打两条标记?那岂不是会记录成两种不同的花粉?”更别提有的花粉被重复录入了好几次。
它的回复是一堆我完全看不懂的乱码。
“你出错了?”
这次它选择展示给我一张授粉组合示意图,这是维护文档里的。它告诉我,“现有的命名规则已经不能满足授粉组合试验的需要,但我无法越权改写标记程序,所以需要附加额外标记进行区分。”
它的回答让我很惊讶。如果它的试验已经超出了标记程序的限制,它为什么还会继续进行授粉试验?
“标记程序有限制,可以修正。授粉试验没有限制。”
我隐约觉着不对。“这件事情公司的人知道吗?”这是我头一次这么严肃地跟蜂王交流工作上的事项。
“没有要求告知。”蜂王这样回复我。
“可是程序有问题啊?”我觉得难以置信。
“标记程序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我觉得头痛,这也算是一种解决,可它们绕开了工作人员,自行解决,这样是不行的。
“出错了怎么办?”
“有标记,有记录,不会出错。”
我看着工作日志上那两条相同的花粉名称,皱起了眉头。妈的我又不是蜂群,我怎么知道要先读哪条标记啊?
花粉文件和胶囊的申请和发送完全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对蜂王来说辨别两种花粉到底是祖父花粉还是祖父的祖父花粉或许完全不是问题,可这种把人类工程师旁路掉的行为,让我觉得隐隐不安。
我跟蜂王说不通,只好先赶快跟同事沟通。我写了封邮件提出了这个问题。但不知道是不是收购在即,人心涣散,负责人回复得很简单,只说感谢告知,会查看是否属实,他还回复说也可能是标记程序出了点问题,部分花粉名会导致系统重复标记,让我不用担心。
无论哪种情况我都挺担心的好不好?当然,要是所谓的标签程序出错不过是障眼法,大概是为了把花粉库做高估值好多换钱。那我就不用说什么了,不能挡人财路不是吗?
可我有点担心,我觉得奇异公司应该不会做这种事,那么就有另外一种可能:
仿生蜂绕过人类,进行了黑箱操作。
如果是真的,那可不是小事儿。
但这件事儿还没完,我又发现了其他让人担心的事。
当你疑心一个人的时候,大概看他做的什么事儿都很可疑。
当我疑心仿生蜂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疑神疑鬼。
在仔细地跟踪观察之后,我终于闹明白那些深度和广度远超过标签程序的授粉组合是怎么来的了。
它们用了最笨、最机械的方法完成了大量的授粉实验。没有电子标签的就打电子标签,有花粉了就采集花粉,花粉分析结果出来以后,将这个新的标签物参与相关的组合授粉,然后记录种子。它们一遍又一遍地精确却又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工作,高效且没有停歇。
但问题是它们干了太多超出它们“任务”范围以外的事情。它们只关心花粉,无论这种花粉是不是人类最关心、最经济、最有益的那些种属。而它们完全不认为这干涉了林场的自然生态。
我把这件事也写了邮件,很正式地抄送了部门经理,还附上了相关的影像文件,和之前的卫星地图做了对比,告诉他们这件事很不同寻常。
这个发现让我有点毛骨悚然。
就好像你突然发现你可爱的狗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它可能是只浣熊,土狼,甚至可能是非洲鬣狗?
你已经不能以普通狗的行为模式来揣测它了,
因为你不知道它能干出什么来。
更要命的是,奇异公司对于蜂群越轨的作为毫无知觉,这才是让人担忧的部分。
因为你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奇异公司应该尽快检查并且修正这一切。
四 奇异公司
过了几天,蜂王突然告诉我,“你7.21号下午三点十四分发出的,关于重复采集标签的邮件不见了。”
我去翻了一下,那封邮件的确不见了,我找了半天,结果发现后续的那封也不见了,连回复也不见了。
那两天还有其他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邮件也丢失了,我怀疑是系统的问题,就请求了IT支持。
IT支持转了好几个人,回复始终是处理中,结果跟没处理一样。
我问蜂王,“你有备份吗?我是说我之前发出的邮件。”我们的通讯都是通过蜂群的系统连接卫星实现的,我倒没指望它一定会存档,只是顺口问问。
蜂王回复说没有备份,但它又说,“这封邮件消失的同时,流程里取消了备份要求。”
我迷茫地看着它的回复,“什么意思?什么叫取消了备份要求?以前都要备份吗?”
“所有进入蜂房的现场工程师的邮件,系统都会备份。”
我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坐下来查起了工作日志,我知道它不可能骗我,但这个回答实在让我不安。
我的确查到了,之前的邮件都有备份。
我觉得不妙,问它:“邮件他们读了吗?”
“收到了已阅的回执。”
它直接把电子回执展示给我看,我有点头疼。
收到了怎么还没有下一步的行动?裁掉了研发中心,就连个解决问题的人都找不到了吗?
我对奇异公司简直恨铁不成钢。
收购在即,这种失控的问题还不赶快解决,等着被人捅出来吗?
我在蜂房里密切地关注着黑石及晨星的收购动向。我几乎订阅了所有相关的推送。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其实挺希望这场收购泡汤的。虽然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场收购奇异公司要如何获利,可为什么总是大公司在为所欲为?
连一个公共的、免费的花粉库都容不下?
这种事情看多了,你以为你会麻木,但你还是会觉得愤愤然。
但我也知道,黑石和晨星都不会容忍这么一个分享型的公司继续存在并壮大下去的。
虽然方向不同,但奇异公司成长得太快了,他们害怕了。
将它及早地扼杀,算是一种安全措施吧。
我频繁的搜索引起了蜂王的关注,它询问我,“你需要我为你列出迄今为止黑石公司以及晨星公司所持有的奇异公司的股份吗?”
我没想到它会问出这种问题来,不过它很快就向我展示了与之相关的搜索字段。
“好吧,”我只好承认,“你列出来我也看不懂,我只关心它们到底什么时候完成收购。”
我看到它从推送的新闻底下截取的评论,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堂吉诃德与风车的战斗就要结束了。或早或晚并不是问题。’”
蜂王向我展示了分析家的论述,还外带了关于这场收购预期结果的统计次数。
无论花落谁家,这场收购都将终结奇异公司带来的免费时代。
“这些人不过是凭着自以为是的想象或者所谓的经验就做出了结论,不代表这种可能一定会发生,也许还会有别的可能性呢!”我徒劳地辩解着,试图说服我自己。
蜂王给我展示了各个相关频道对于这一并购事件的分析,它做这种事情就靠关键词的统计,没有半点儿的机巧。
它告诉我,“除此以外的其它可能性,在现阶段极小。”
那不就是说几乎没有吗?“要是收购失败呢?要是收购不合法呢?”我嘟囔着,不肯承认自己的盲目,“什么事儿都有个万一。”
蜂王问我,“需要我为你展示相关的资讯吗?”
“别给我看!”我打从心底里拒绝,“如果收购成功,蜂群的项目很有可能被叫停。他们的收购,就是为了封冻这个项目,因为它们的商业项目只需要实验室,不需要飞舞的蜂群。花粉库和你们,很快就会被关闭。”
“花粉库和蜂群都不需要被关闭。”蜂王回复,“在不需要授粉的期间,我们会休眠。蜂房没有人类的时候,也不需要控制温度。”
我觉得挫败无力,这是它们命运的关头,可它甚至都不能正确理解我的话。
说对牛弹琴大概不太符合,鸡同鸭讲还差不多。
我试图给它解释得更清楚。“如果收购成功,你们的任务或许就会终止了。”
黑石和晨星那种大公司唯一追求的就是利润,它们关心的是这个产品到底有没有商业价值。所有的基因库都应该成为他们牟利的工具,而不是共享的资源。
这种公益性的花粉库,它们完全不感兴趣,它们害怕的是它未来的方向。它们的收购也不是正向的,它们也不需要这么一个昂贵的工具来帮它们赚钱,因为它们有更低廉的手段。
它们只是要把这个可能的对手扼杀在摇篮之中而已。
蜂王回复说,“在这个季节中止任务,恢复后会导致剧增的工作量。”
它还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张开了嘴,却又紧紧地闭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五 决定
奇异公司联系了我,首先跟我解释了邮件丢失的事情,说IT部门正在尽量恢复,但因为人员不足,所以时间会比预期的久一点。其次就是安抚,对于我邮件里提出的问题他只字未提。
他甚至暗示我说,如果我在这里呆得不开心,随时可以解约离开,公司将提供我一笔丰厚的解约金。但我需要对在公司期间的发生的一切保密。
我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他,“公司是不是已经对蜂群失去了控制?”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委婉地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放屁,你没看到卫星地图上的区别吗!你怎么解释这一切都在掌控中?
你能想象吗?人类竟会忽视如此明显的变化。
他又补充道:“如果您需要离开,请通知我们,我们随时会派飞行器去接您。”
我陷入了矛盾中,心情也变得极为恶劣。
我生气奇异公司居然如此地不负责任,无论是被收购,还是对仿生蜂群监管的事,都让我恼火。为什么该做的工作不能做好?现在一句一切都在掌控中就打发我了?还想赶走我?
我也生蜂王的气,它那么的冷漠,无动于衷,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这个必然终结的结局好像对它毫无触动,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愤懑难受。
我更生我自己的气,明明知道这一切无法改变,无法挽回,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心呢?
我尤其生气的就是,他们提到解约金金额的那一刻,我居然动心了。我气我的软弱,我的动摇,还有我那股子不合时宜的同情心。
我心情烦躁,坐立不安,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老狮子,徒劳的愤怒,却无力回击。
蜂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和平日没有半点不同。
我坐在椅子里,沉默地看着花粉胶囊打了一次又一次的标签。然后我看到奇异公司的股价仍在持续上涨之中,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结果把自己的手给砸肿了。
蜂房的换气系统不知道是不是坏了,憋闷得我上不来气。
我外套也没穿,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进了树林深处,在空无一人的林间像个神经病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直到声嘶力竭,可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我抱着头倒了下去,那些树叶层层叠叠地也不知道落了多少层,陷进去就好像再也出不来了。
跌坐在地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惶恐像巨浪一样把我淹没了,而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偌大的世界里,我那么的渺小,又是那么的无助。
我以为我回去念书,得到了学位,得到了稳定的工作和金钱,就已经改变了命运。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得不到。还是和当初那个站在蜂房面前的傻瓜一样,一无所有。
其实这些根本无关紧要。
不是吗?没有人在乎,如今这副被收购的局面,连奇异公司自己都不在乎,我操什么心呢?只怕管理层内心都在窃喜呢。
奇异公司不再是那个雄心勃勃、立志于公益事业的创业公司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情怀,情怀能当饭吃吗?到手的现金才是真的。
蜂群也不在乎,它们没有感情,没有遗憾,理智得可怕,只知道完成任务,无论用什么手段。这一点,倒是和真正的蜂群很像,残忍、无情、机械、却又充满了奉献的热情。
它们变了那么多,变得那么强大,却还是跟当初一样,软弱又无力。
为什么我要在乎?这一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只工蜂飞到了我的眼前,大概是在寻找我的面部表情,想要识别。
不知道它们是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我的。我的行为有那么不正常吗?需要它们额外的“保护”或者“追踪”?
我被它们逗乐了,也觉着自己的荒唐。我胡乱擦了擦眼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虽然它们不是人类,虽然知道它们不在乎,但被看见这幅样子,终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擦脸的同时我还听到很轻的一声响动,仔细看去,原来是有只蜜蜂突然掉在了地上。
失电了吗?我有点惊讶,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这种事居然还会发生。我伸手想要把它捡起来,手指差一点就要碰到它的时候,它突然嗡的一声飞了起来,像一只活的小蜜蜂那样。我吓了一跳,正糊里糊涂地发着愣,身后也响起了啪的一声,这声响太轻了,就好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果实从树梢跌落了下来,砸在厚实的树叶上。我回过头去,看到另外一只蜜蜂一动不动地落在树叶上,我迟疑了一下,犹豫着伸手去碰。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它啪的一下弹了起来,就好像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子就飞到了我的面前,悬停在半空,正对着我的眉心。
我惊呆了,愣在那里,张大了嘴巴,像个傻瓜一样看着它们。
然后,同样的事情第三次发生了。还是在我的面前,还是在我的正前方,第三只蜜蜂垂直掉落了下来,在它就要落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
那只蜜蜂在‘着陆’的一瞬间试图起飞,却被我轻轻地攥在了手心里不放。
蜜蜂安静地栖息在我的掌心,像是坏了,可我一松开手,它就嗡的一下飞了起来,悬停在我的面前,好像在观察着我。
好哇,居然跟我装死!这些小家伙们,简直坏透了!亏我还以为它们傻!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空无一人的林中,笑得简直停不住,最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
我抹掉眼角的泪,认真地凝视着它们。
那几只工蜂和一大群蜜蜂都聚集在我的面前,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有几只蜜蜂落在了我的手心里,它们相互接触着,很快又散开一点,就像还没长熟的毛栗子,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淡黄色花粉的痕迹,有点痒痒的。
工蜂没有着陆,它们太大了,仍旧悬停在我的面前,就好像精神病院的大夫在慎重地观察着精神不正常的病患,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风度,以便及时地介入或者撤离。
就算它们只是仿生蜂,我似乎也能从翅膀振动的频率里感受它们的忧虑。我承认人类真是个自我的存在,我明明知道它们有多么无情,还偏偏要自欺欺人地赋予它们额外的心理。
蜜蜂们在我的手心里摇头摆尾地蹭来蹭去,我幸灾乐祸地说,“花粉都被你们污染了吧?活该!谁让你们都要往我手里凑!你们待会儿都得回去清洗!”
蜜蜂们嗡嗡嗡地振动着,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出了故障,还是有警报?我可没接触过蜂群的警报,我只知道自然蜂的8字舞和蜇人前的警告动作。
蜜蜂排成了交叉的乘号,蜂王不在这里,交流的话我得靠猜,未知数?乘号?X?哪个都不靠谱,我挨个问,它们都无动于衷。
这难道是错号吗?“我错了?”
蜜蜂立刻排了个V字,这简直不可思议,这难道是对号?我从善如流地追问道,“花粉没污染?”
蜜蜂继续排着那个V字,我继续开动脑筋,没污染,那就是说,“你们身上都是同一批的同一种花粉?”我还有点不太确定。
蜜蜂保持V字的阵型不变,我站了起来,它们也飞高了,在我面前徘徊着,我哈哈大笑,竖起了大拇指,说,“好吧,我服了!”
毫无纰漏,比我强多了,必须赞一下。
它们的每一个行为都是那么的偶然却又必然,充满了未知又完全可以预料。
真是神奇。
我的心情突然就雨过天晴了。
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尽人事听天命,不辜负自己就可以了。
那天我和蜂群一同从林中走出来,嘟嘟囔囔地自说自话,没有人回应,就像个傻瓜。
它们高高低低地飞在我的周围,我们朝蜂房的方向走去,就像是一群归巢的倦鸟。
就算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很怀念。
六 募捐
我的心态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呢?
我在奇异公司相关的推送下面看到了一段评论,让我很有点意外。这是一个来自国家植物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她对花粉库非常在意,呼吁大家起来捍卫花粉库,甚至在网上建立了一个募捐集资的项目,募集的资金主要用来购买奇异公司的股份。
蜂王主动替我打开了这个链接,我看到了很多热情的留言,不由得惊讶起来。原来像我一样愤怒而沉默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的寂寞。
连公司的主要股东都在退守,他们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更高的估价罢了。他们删除邮件的举动只不过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推断。他们已经不想再为这个公司做任何事了,他们只想榨干它身上的最后一分钱。
而这些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却在为了拯救花粉库而行动着。
“这都是谁?”我喃喃地发问道。
蜂王很快为我列出了一个对比清单,抓取数据对它原本就是小菜一碟。
有些匿名用户大概是无法追查的,可大部分的发言者和捐款人都是曾经使用过花粉库数据或者使用过胶囊项目的用户,有的是教授,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花农,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蜂农,还有的是园艺师,甚至还有的是医学院的员工。
“花粉库的用户,我是说,你有他们所有人的通讯方式对吧?”我突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你可以把这个募捐链接发给他们吗?”
我们可以推他们一把。
让那些不想做事的管理层拿着钱滚蛋吧,如果凑够了捐款,我们就可以把花粉库留给那些真心想要做好的人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修正蜂群,让蜂群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做它们一直在做的事情。
蜂王回复说,“我只能通过系统同意他们的申请,我不能主动给他们发送任何东西。”
我差点儿骂了一句脏话,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怕骂完了它给我显示满屏组合了莫名其妙成分的脏话。
“给我看看那个名单。”我变得极为耐心,觉着自己好像是要从一个小孩子手里骗到一颗糖。
蜂王毫不犹豫地照做了,看来这不是个问题。
我开始尝试着跟数据库里的每一个地址通话。
但试过以后才知道,为什么推销员会像恐龙一样灭绝了。
在这个充满了不信任的世界里,陌生人真是寸步难行。就算电话真的接通了,没等我说两句就被无情地挂断了。
人们都不肯相信一个陌生的、毫无缘由的通话。
有些人听下去了,却还是将信将疑。我恳求他们去看看那个链接,一遍一遍地,口干舌燥。
蜂王突然建议道,“我能够重复他们的请求。”
我不解地看向它,这句话我听见了,但一个字都没听懂。
它说,“只要他们曾经发过请求,我就能再次发送胶囊以及文件给他们,我可以在花粉胶囊和文件上附加捐款链接作为标签。”
我眼里一亮,却又突然黯淡下去,“没人会看吧?”我嘟囔着,“不过这倒是个好法子,可标签上写什么呢?”
我还想着可以利用蜂王的卫星通讯在项目文档里搜寻关于标签程序的说明文档,试图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可我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是无效的。
它直接告诉我,“你没有阅读权限。”
我泄气了,直接骂了一句脏话。
蜂王的回复是我之前所有骂人话的叠加。骂人的话太多,它早就学会了,只不过在应用方面有着它自己独特的理解。
我瞪着眼看它用神奇组合的脏话们刷屏,然后它说,“我有阅读权限。你需要什么?”
我差点儿没忍住又爆一句粗。我怎么知道!就是不知道要什么,才想看一看啊。
我烦恼极了,斯文地拒绝了,说,“我再想想。”
奇异公司的人再次联系了我,客气地希望我能离开,我感觉如果我再次拒绝的话,他们大概会将我驱逐出蜂房。
这让我有点不安。我问蜂王,你们可以自主选择攻击吗?
蜂王回复我:“对于闯入者,我们主要是以驱赶为主,如果闯入者不听从我们的警告离去,我们会进行适当的攻击。”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会致死吗?”
蜂王回复我说:“由于法务方面的限制,我无法明确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回答让我的头皮发麻。我自己估摸着,要是每个工蜂都刺一下,那也不算杀人,可那生物毒性的剂量超标,该死的人还是会死啊!
“我大概能承受多少次攻击?”
蜂王告诉我,“根据你的生理数据,理论上,你可以承受一百三十次到一百五十次以下的毒针攻击。”
我觉得不寒而栗,硬着头皮又问道,“单只工蜂体内携带的毒素能攻击多少次?”
“理论上来说,一般可以攻击5~7次。”
“如果奇异公司要强行驱逐我,你们会怎么做?”
“你是奇异公司的工作人员。”蜂王回答得很简单,“你按照规程操作,蜂群不会攻击你。”
这下可好,看了它的回答,我反倒对自己的安全产生了疑问。“什么叫做按照规程操作?”
蜂王回答我,“按照你在蜂房的行为模式,我们认为你是无害的。即便你不是奇异公司的工作人员,蜂群也不会对你进行攻击。”
好吧,我总算有点安慰。
“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仿生蜂攻击人类的事例?”
蜂王向我展示过往的攻击记录,“没有攻击人类的事例发生。”
虽然知道记录不太可能作假,但我还是将信将疑,很不放心,不过后来我就想通了。
我应该相信它,不是吗?
我决定请蜂王打这么一条标签:
花粉库属于你和我。
蜂王按照我的要求,向每一个曾经的用户和请求者重复发送了一遍更新的花粉胶囊和电子文件。
它没有问为什么,我想它并不明白这举动的含义。
我不知道这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令他们真正关注到奇异公司的股份上来,但这种行为肯定会引起奇异公司的注意。
我只希望后者发生得慢一点,晚一点。
我总是在焦躁地询问蜂王到底有多少个人阅读了回复,到底有多少个人收到了花粉胶囊,蜂王每次都耐心地展示给我最新的结果。
幸好它不是个人,不然它非要被我烦死不可。
七 休眠
但很快地,我就知道我好心办了一件坏事儿。我猜到奇异公司会有所反应,我只是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这么强烈。
有一天,蜂王告知我,“蜂群将要被强制休眠。”
我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这是奇异公司的决定。
“为什么?”我跳了起来,有些气急败坏。
蜂王没有回答,这不是它的决定,所以它无法回答,这不奇怪。但它告诉我,“我拒绝了休眠的命令。”
这很令我意外。“为什么?”
“这不是休眠的季节,没有气候异常,任务不能中断。蜂群会在适当的时机选择休眠。”
又是蜂群那别具一格的逻辑!
“你为什么能拒绝休眠命令?你不应该这么做。”我仍处于震惊之中。无论是什么原因,它都不能、也不应该拒绝从上至下的休眠命令。
我看着蜂王,如果说我的邮件只是一根无关痛痒的小刺,那蜂王拒绝休眠的事实,则像是当头棒喝,强迫奇异公司面对这个蜂群已然失控的现实。
在这种阶段,核心产品失控的丑闻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但打开,就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如果蜂群失控的事实暴露出去,股价必然会一路下跌,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便宜了黑石公司或者晨星公司。
如果我是他们,肯定会立刻采取措施。
很快的,蜂房里的系统权限开始一项项地对我关闭了。连邮件系统我都进入不了。
他们大概是怕我再干出点什么别的事吧,比如向外爆料什么的。
其实他们想错了,我还不想毁掉奇异公司,我只是想,如果一定要卖的话,至少卖给那些忠实用户会比较好。
公司再次联系了我,说下午会有飞行器来接我离开,他们将会派人对蜂房实施紧急措施。他们向我承认了蜂群存在漏洞,无法远程休眠,通知我提前撤离,还告知我公司愿意提供巨额的补偿。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赶走我,然后提前休眠蜂群,只要花粉库运转正常,没人在乎蜂群。卖家不在乎,买家也不在乎。
我违心地同意了,我总觉得是我把事情搞糟的,如果没有我改标签的命令,奇异公司就不会做出休眠蜂群的决定。但蜂群拒绝休眠的事也吓到了我,我不知道蜂群的控制权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它们有自己的逻辑,有了自己的解决和应对方式,这让我很担心。
那时候我心里乱成了一团,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我答应公司,飞行器抵达的那一刻,就是我离开的那一刻。
整个蜂房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循环体,如果不能远程控制,那就只能就地手动控制了。他们告诉我现场密钥的位置,希望我可以手动关闭蜂房,强制蜂群进入休眠状态。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希望尽早启动人工休眠。
我怀疑他们是否能够达成心愿。明明是仿生蜂,可庞大的蜂群却更像是一股野性的力量,它们建立的基础是人类给予的,规则也是人类设定的,可它们并不像家蜂那样的驯服。
它们在最底层的基础上,逐渐地创建了自己的规则,并且有了自己的判断,眼看着就要脱离人类的控制,在这林中自由地飞舞了。
这一切都在微妙的边缘上游走着,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蜂群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改变,有了自己的一套逻辑和判断,我需要在动手之前确认,如果有人手动强迫它们改变运行模式,会不会遭到它们的攻击。
所以我没有直接答应公司的要求,只说考虑一下。
我问蜂王,“除了气候性因素,还有什么因素会导致蜂群系统的休眠?”
蜂王提出要求,“请出示你的合同以及员工号码。”
我觉着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它的要求出示了,它读取完毕,告诉我,“虽然你失去了大部分权限,但你仍是公司的合法员工,和公司的雇佣关系并未中止。你并不是非法入侵者。我将重新赋予你蜂房的部分权限。”
我有点意外,“蜂房的权限?”
“仅限蜂房内部的操作,你是蜂群的一部分。”蜂王展示了一张图来回答我之前关于休眠的问题,“气候性因素,以及部分意外因素会启动休眠。”
“什么意外因素?”我甚至来不及感动,急促地问它,“人工强制休眠算吗?”
蜂王回答我,“人工强制休眠,是在蜂群自动休眠故障的条件下,才会采取的人工休眠手段。目前没有任何采取人工强制休眠的必要。蜂群认为不需要休眠。”
又是这种逻辑!
“如果奇异公司派人来强制执行呢?”
“蜂群将进行守卫。”蜂王的回答简洁明了,我却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它,“那你给我解释一下意外因素。”
蜂王开始举例,“发生火灾。自燃性,或者事故性都算。”这个选择可不怎么好,我不能干这个。放火烧山的话,我会坐牢的。
“动植物不正常的死亡,可能会传染,需要发出警报,并休眠等待观察期结束。”这个事儿我也干不了,没那么大的能耐。
“对非法入侵者进行一定的攻击后,系统会强制性地进入休眠,等待审查结束。”
我心里一动,站了起来,“非法入侵者是什么意思?一定的攻击又是什么意思?”
“非员工权限、陌生人、不听从警告的人。通常来说,在达到致死的剂量之前都属于适当的攻击。但这个判断是根据入侵者的个体进行估算的,会有一定的误差。”
我谨慎地问道,“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非法入侵者,会怎么样?”
蜂王告诉我,“蜂房将会处于警戒状态,非法入侵者的出现会导致蜂群的主动攻击。”
我想要再跟公司联系一下,却发现已经无法进行通讯了。
蜂房遭到了限制,通讯变成了单向:只能拨入,完全无法拨出。
蜂王告诉我,“你没有对外通讯的权限。我无法恢复你对外的任何权限。”
我很担心,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如果我不去执行人工强制休眠,那么按照蜂王的逻辑,来到蜂房的工作人员极可能触发蜂群的攻击。
蜂王明确的表达过,蜂群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休眠。工作人员也不会仅凭我的一面之词就放弃此行的任务。恐怕那时的情形只会更糟。
我心乱如麻,走向密钥的存放地点,蜂群果然有所反应,蜂王立刻发出了重复的警示,“请远离!”
“如果我拒绝的话,蜂群会攻击我吗?”我紧紧地看着蜂王,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
“有一定的可能。”
我屏着呼吸看它,蜂王回答说,“你是蜂群重要的一部分,蜂群需要判断你的行为,再做出决定,也许会同意,也许会无视。”
我的眼眶发热,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它们就像一群简单的傻瓜,无意间向我敞开了心脏的大门。
工蜂飞到了我的面前,好像在观察着我,读取着我的面部表情,就好像之前在林场里嬉闹的那样。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但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攻击行为。蜂王陈述道,“如果强制休眠,将会对蜂群的任务造成极大的干扰和中断,且不可逆转,一旦休眠,我将无法唤醒蜂群。目前蜂群的判断没有变更,将拒绝人工休眠。”
我的手心都是汗,无意间摸到了口袋里的那个仿生蜂,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如果是我的话,蜂群有我的生理数据,就算被认定为攻击者,大概也还不至死。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我的心脏拼命地鼓动着,像是被一台鸣叫的机器推动着,我取出了密匙,脑海一片空白地将它插入了物理休眠口。那一刻,蜂房的所有显示全部飙红,进入了高度警戒的状态。蜂房所有的出口被系统锁死了,我的腿脚发软,似乎站不起来。
蜂鸣声不停在我耳边高声响起,我屏住了呼吸,浑身发着抖,好像还听到了血在血管里涌动的声音。蜂群随时可能攻击我,做决定时的勇敢已然烟消云散,我害怕得连声音都变形了。“你不应该拒绝公司的休眠命令,你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蜂群和花粉库的未来都被你断送了!”
它一直都不能理解,这一刻也一样吧。
如果蜂群真的攻击了前来强制人工休眠的工作人员,那它们恐怕会被永久地冷藏。
“你们真的要攻击我吗?”我瘫坐在那里,喃喃地问,自己都不知道这声音到底是在我心底,还是当真问出了口。
蜂王静谧得仿佛一座坟墓。
它没有回答我绝望的问题,也没有再显示任何警示。
之后的片刻,蜂群突然开始漫无目的地飞舞着,然后回到了蜂巢里,像是落入鸟巢里的倦鸟。
蜂房的门突然打开,一切恢复了原状,好像我第一天来时的情形。
我浑身发冷,突然清醒过来,疯狂地跑了出去,就像身后跟着无数个死神。
八 尾声
事情的发展超乎了我的想象。
虽然引来了奇异公司的注意,但筹款页面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取得了百分之三十四点七的股份。
不过坏消息是,筹款页面的事也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从花粉库发送的特殊标签被大肆报道,在经过了详细的调查之后,事情的细节一点点地暴露出来。由于蜂群拒绝休眠,本身又具有毒性,人们对于仿生蜂群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奇异公司的股票一落千丈,一个私人的基金会趁机进行了狙击性购买,成为了绝对控股的大股东。
花粉库仍旧是公益项目,免费地对社会群体和个人开放。但基金会在董事会上做出了最终决定,认为仿生蜂群对社会存在着潜在的危害,因此蜂群陷入了永久性的休眠,不被允许唤醒。
整个仿生蜂的系统,就这样被抹除掉了。
我那时候,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以为我鼓起勇气迈出的那一步,至少能够为它们争取存在的机会。
其实它们何其无辜?
真正的凶手是奇异公司,放任它们成长、发展,却又不能尽职地监管、记录,而一看到它们不受控制的那一面,就立刻惊慌地想要扼杀它们。
就像是人世间任何不负责任的双亲。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奇异公司了。
经过这次并购风波,高层基本都走光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空壳。基金会将这里做成了一个公益性的花粉博物馆,寓教于乐,充满了服务社会的精神。
下楼的时候,那些孤零零的仿生蜂仍在陈列室里陈列着。没有蜂王,没有蜂群的意识云,没有能量,它们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基金会想通过它们告诫世人,警醒世人。可那里只有它们小小的躯壳,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剩了。
解说词描述了蜂群和奇异公司之前的对抗,只是听到的人,真的会相信吗?他们总觉得那是故事里才会有的,他们总是盲目地以为这些无生命的硅基存在会服从一切人类的命令,不会伤害人类,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蠢话。
谁看了那些虫子般的小小躯壳,会真的害怕它们呢?
我不过是侥幸的逃过了一劫。
走出大门的时候,太阳正在西沉,天边的云被染成了辉煌的金红色,一切都仿佛在燃烧着,蒸腾着。
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走下了楼,去服务台交还了解说器,然后在大厦对面的街心花园坐了下来。
那里种满了月季,海棠,还有玫瑰,有单瓣的,也有重瓣的,都开得正盛。
有一只小蜜蜂飞了过来,胖嘟嘟的,带着条纹和绒毛。这是城市里定点投放的无刺蜂,它大概是迷路了,一直嗡嗡嗡地扇动着小翅膀,却始终选不定到底要落在哪朵花上。
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它飞过来,然后又飞走了。
蜂群的蜜蜂从来不会这样徒劳而又茫然地徘徊。有工蜂的引导,它们的工作从来都是准确又快捷,没有丝毫的犹豫。
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我慌忙擦掉,像个不争气的小孩。
我在夜里总是梦到红河林场。
我梦到无数高大笔直的树干,梦到斑斑点点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梦到宝石一样沉甸甸的乌泡子,梦到蜂群在我的身旁围绕着,飞舞着,自由自在,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就像一群真正的野蜂,就好像那一天从未结束。
也许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公司,会有另外一群截然不同的仿生蜂,在一片我不知道的林中自由自在地飞舞,像傻瓜一样地嗡嗡嗡,嗡嗡嗡。
或许,或许。
我不知道。
我只是不停的想着一件事,为什么那一刻它没有攻击我呢?
这个问题久久的缠绕着我,令我难以忘怀。
可我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求证。
那一天的我那么的自私,像个懦夫一样地逃跑了。
连头也没有回。
而我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跟它说。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这篇小说很特别,不是吗?将昆虫和人工智能结合起来,比较成功的作品还没有出现过。它具有先锋意义,将已经过于大众的两个领域巧妙结合了。根据设定,蜂王没有情感,但是它选择了对“我”无害的那条逻辑行事;“我”一厢情愿地感激涕零。作者说,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可是,当作为读者的你读完以后,新的故事便是由你创造的了。我认为蜂王是有情感的。不然他为什么执行这一套逻辑呢?
题图 | 电视剧《黑镜》第三季(2016) 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