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所剩无几的我们,能否在宇宙中找回初恋? | 科幻小说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是为了追寻所爱之人而走过茫茫星海,哪怕要改变自身的形态也在所不惜。人在得偿所愿之后,死亡便也没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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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土星时代的爱情
(全文约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这故事是我写给自己的。这一年的神经数据告诉我,右侧视觉和面孔识别区域的组织正衰退,下一次就诊将植入半干半粘的芯片以辅助衰老的神经。作为推销员,我知道公司宣传的记忆备份只是将记忆大而化之的打包,细节烟消云散,知道自己来自一个靠海的城市和回忆起街道小巷枝丫和店面样貌——虽然不是细枝末节的复制,对人有天壤之别。
对于衰退,我同样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作为这家公司穿梭于太阳系的推销员,我知道随后的一二十年里将发生的那些不可逆转的衰老,而我还要经历比别人多得多的轨道穿梭,即便在行程中,我们的匣子被重重包裹,依然可能被高得出人意料的宇宙粒子命中,它们杀死或切断一些神经元,精确地难以觉察地擦除或改变记忆,何况我们还要穿越气体大行星各种电离粒子区。不论是重塑神经还是植入芯片,印刻在原生神经网络里的记忆都将遭到一点点淡忘,然后便要用别人的故事来填塞自己更新过的神经,所以我记录下事情,靠重温来对抗上面的过程,就算对抗不了,我也要填塞我自己故事。
航班快要接驳空间站的时候,是我的耳朵率先告诉我的。我不是听出来,而是我尚存的耳骨对接时角速度的变化有反应。那个时代,哪颗行星靠近地球,开工潮就是在哪里兴起。我们这些推销员自然接踵而至。我们减之又减的身体装在匣子里面,漫长路途中维持的肢体越少越好。我这颗匣子算大,看看后面几排密密麻麻的四方小盒子被无人机抽出,排成行送至各工作岗位,嵌入机械和空间站。我们作为推销要体面点,在谈论买卖时会租用一套义体补齐已经削减的肢体。如果是一个地球原生身体的人,不仅令人羡慕,而且谈判时会有天然的优势。
我干这份工作还有一个目的,可以翻阅客户医疗历史。我找那些和我来自同一个地球城市的女人。土星和卫星资源丰富,开工潮中太空站中人口众多,有些外派在土星小行星,更多人靠密集的中继网络远程监控机器人工作。我找到同乡比往常多,而女人只有三位。我不期待她们中哪一个可能是她,最初开荒的流放之人已经多无下落,身份也可能被贩卖。
当我接通第一位女人,自报家门告知同乡身份后,我在她认知中只是套近乎的推销员。我职业而热情地谈及那座沿海城市的风景,走过沙滩捡拾贝壳,她在信号那头越听越安静,偶尔应答附和似的笑笑,又寒暄了几句,我们便互祝道别。看着她的医疗记录,我确认一边包括海马在内的更换和改造,以及感官区中风后已经侵蚀或封闭了她久远记忆。我见过很多人对过去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她可能没有转存自己记忆的副本。植入公共记忆的个体,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平均无个性的公共产品,这当然是老板们愿见的。
第二个人已经在土星圈工作了很久,我们很快兴高采烈地聊起城市街巷和吃食,我们还相互开放了情绪状态接口,能彼此感觉到对方神态和动作。我们热情地说着再联系,有机会面对面碰面,但是我从未那么做。她的这套故乡回忆是买来的,在行星间这个版本我已经见过很多次。
于是,我接通了第三个人。她说工作延迟,听了我是她同乡,让我去等待她半个小时。资料所记,她是导航协调员,参与土星圈人造物体轨道的监督协调。她的声音透着职位的冷静,模拟发声,没有惊讶也没有因我打搅而烦乱。
一个小时后她的信号接回来。这次她用的是自己原生的声音,她还可以亲口发声,我很庆幸,虽然模拟音也是对她自己声音复制,我的原生耳朵能立刻察觉出差别,虽然一样冷冷淡淡地咬字,但是声音中带着疲惫和放松下的含混吞字。我眼前闪出一个保养良好,身姿得体的女人。像是有所期待的人,我直接把我想象中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
她与我对那座城市所知相仿,我说起最古老的双色冰激凌,她则说起偷骑二八自行车,比拼童年的记忆是种展示自己头脑的计量,然后她坦然地承认那些记忆不全是她自己的。
我谈起火星、木星的时事与旧事,土星圈的人多半是这样一步步过来的。她的表现说明所剩的记忆果然是不多了。不过她又足够敏锐,能嗅出我有叙旧之外的意思。
女人轻声评价道:“你们这些赚得多的人一定是保养得好,所以对女人兴致不减。”
“是男人的兴致根深蒂固,只是现在女人们的外形与进化上烙印在男人脑子里的模样差距太大了。”
她说起近况,快速的吐字让我无法插话。那个形象浮现出来的越来越多,我克制着自己追问她身份的想法,想到当面才是最终解决的方法。
之后几天我约了两次,她都拒绝。
“可我是用不起木卫八上那些空间的。你这是白费事。”
我先是打听买通了她公司的维护商,悄悄给她调班一天,然后花了所有的现金包下了木卫八近轨瞭望站的空间,那个让人眺望土星光环,又能奢侈地体验地球的地方。最后,我把给她租用的那套漂亮肢体的编号给她发了过去,只告诉她时间,说那里不接受退款。
那天终于到了。我也换上完整的身体,飘在空无一人的候客厅,透过色彩加强的窥窗观望土星浓稠的大气,机器人驮着我的行李。迟到一个小时后,她穿好肢体出来了。
她已经不适应人形肢体在失重下移动,我微笑,一直微笑,看她笨拙地过来,这样我可以伸手拉住她。
她一脸惶惑和尴尬:“我想你是真的认错人了。”
“离地球13亿万公里的老乡重逢,不值得庆祝下吗。”
滚筒的重力区里,当我们降到桶的内表面时,我的耳朵嗡地感到我们似乎在慢慢地落向一辆疾驶的列车,我们脸上的肉因惯性而稍有变形。她选了一副过于年轻和地球复古风的面庞。电梯停住,我们的感官经受着重力转变时的磨合,搀扶着站直站稳。然后我迈出步子踩到电梯外的白色碎石上,这副模拟所有神经感官的身体将每一个电脉冲,从脚底传进我的脑子,然后感觉着它们在神经中扩散。
空旷和吹过的风让喉咙大声共鸣着对她说话:“你想起什么了?我想起河滩的沙子。”
她似乎没工夫是说话,已经被这副肢体产生过多的感官反馈俘获。这满眼的绿色,虽然植被种类混杂,但让我想起榕树垂地的江边公园。我们大口呼吸着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小跑起来,脚上摩擦的疼痛似乎也变成一种享受,令我甚至调大了疼痛的反馈。我们趟过退潮的沙滩,摸一只鹿一样动物的皮毛,捡起、紧握一块普通的石头,又用手丢出去看它弧线。
这副身体不知疲倦,可我们脑子除了日常单调检查,多年没有接受过如此丰富的感官信息,当我们瘫坐下来,潮水般的感官信号已经让我们疲惫不堪。
“运动能活跃人的脑子?”我欣喜地说着。
她说回忆起一家人追着四处乱跑的小孩,显然那段日子对她而言很幸福。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也回想起自家曾经的幸福。
“花在这里的钱,够你换好几个器官了吧?”她问,“你不是为了我,你把我当成谁了?这比多活几年还重要吗。”
“一个目标,能让人更有动力活下去,而且为了重要的人,要活得更好。你说不是吗?”
在竹林环绕的观景窗边,我先是听她絮叨。
“老板永远嫌弃我们超重,神经太老。”她苍老的语调和标致的脸庞奇妙的组合在一起。
“有些事得偿所愿后,死亡便没那么可怕了。我能否讲讲我自己的事情。”
“我也很好奇。”
我直奔主题:
“我从小认识一个人,第一次见她正是原生肉体蓬勃生长的青春期,野蛮得有点不受控。我见她便烙印下她的形象。”
“自然,她身边永远不乏追求者,我则个头矮小,不显眼也不会抢戏,但是我有我的方法,当时年少没有学会因为被她拒绝和忽视而记恨。我藏着掖着地表达,用我自己编码的电报给她写信,然后再把编码本塞到她书包里,显然这种事无法奏效。”
我边说边留意她的表情。
“没过几年,她长得愈发颀长可人,开朗而口齿伶俐。在同一所大学,我也加入到她参加的文学社,我耐心地期待了两年终于轮到了我给她荐书的机会。别人推荐的都是大部头,皇皇巨著,而我偏偏要不一样地找些短篇小说。博尔赫斯小说里玄妙之事虽然那时在文学社很流行,但是他的那些不那么玄妙的故事却没人提起。我找到一篇故事,描写女主的词很美,我专门用笔划出这来,然后在篇尾最后做上记号,写下了我同样炽热的誓言,荐书时拿给了她。我特意强调有篇《乌尔里卡》篇幅短小却趣味高远,然而肯定是那些人云亦云人的观念影响了她,她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才是大家公认经典,当我们第二周交流活动过后我问她,她语气眼神都不曾驻留一下。她礼节性表示了一下故事很动人。我想她一定是看都没有看,一点细节未提起。”
我说完这句停了一会儿。
“看来对你打击很深,我都能感到你生气了。”
“不,这只是大学众多次忽视中的一次。我和其他竞争者相比确实不值一提,但她也未对其他人动心,笑靥无差别地提供给所有人。她那时面庞虽不比这精心塑造的脸好看,但是浑然天成是一种稀缺资源。”
“毕业后我通过同学录、QQ、微信一直了解她的情况,然后毫无预兆地我听说她结婚了,但她偶尔私下会吐露些生活的事情,聚会时又回避我。我很是自作多情将此想象为故意的回避,意味着我在她心里可能有个不一样的位置。多么扭曲羞耻的想法,但是适合在头脑中加深记忆的烙印。”
说着我对她笑起来。
女人说:“男人没有好东西,又都是傻子,是不是曾有有这句话? 好久不用分所谓男人女人的差别了。没想到你还是能念念不忘百八十年前的事。闹得我也有点怀念那时候在地球上的琐碎生活了。”
“但咱们只是赶上琐碎时代的尾巴,她孩子长大后她便离婚了,据说加入了第二批殖民火星的飞船。又是突如其来的,我收到她的消息时已经是她入轨一周以后。很快,我也为了轨道公司的医疗福利也登上轨道,接着奔往火星。”
“你在火星找到她了?”
“我为了她,开火星车穿过沙漠和风暴,赶去当时火星最潮的演出。你记得吗,装饰上以身体与昆虫,身体与爬行动物融合为美,带鳞片的肩膀,覆盖着薄膜的后背。我取悦她,追随她的改造。是她劝我不要极端。她自己却因为改造和合伙人一起败坏了身体。”
“很多人那时去木星重建身体。”
“他们第一时间就去了。我三年后抵达木星外围,之前那个合伙人死了,她一个人守着两颗小行星,我则落脚在小行星干苦力。我要靠身体在小行星拼矿挣饭吃,几乎强化了身上每一条肌肉,整日整时干活。她为了找新的矿,也健硕了身体搅和到帮派里面去营生。我只知干活,当她那个帮派惹了事被流放,我才知晓。我最后见她时,她哭着,我就说了一句土星木星间有多远都不是事儿。”
“所以,你认为我是她了?那你会为我做什么?”
“继续为她做我该为她做的事情。”
我们两人都笑了。这时我对她说:“我在这里准备了一样东西,可否做场游戏,可否帮助我完成一个小小的夙愿?”
机器把我的行李箱推过来,放到桌子上。箱子打开,一张脸凹下去的模具放在箱子里面。
“你可否……?”
“你认错了,我不是你那个人。”
“何必管自己是谁? ”我指着土星异色的北极,“你看土星诡谲地看着我们这些肉体和数据的积木。谁是谁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很快我们就将被塞进盒子里往更远的轨道去了。”
只不过是一张面具换成另一张。女人低下头,贴到箱子里便自动换上那一张,她再抬起头。她也不知看起来什么样子,只见男人沉默地注视她
“这就是她年轻时代的样子?”女人问。
“我想是的。”
我摘下装饰用的那张贴合的面具,下面的脸可以说衰老到丑陋的程度,红着一双混浊的眼睛。
“原谅我这张脸,假脸的表情太令我局促了。”
我把手下按着的一样东西推给她。她一定久违了书的模样,或是陷入一本书突然出现在遥远轨道时产生的不合时宜之感。
“你可以翻开它,有一页折过。”
静谧中纸面发出摩挲的细声。我让他不要在意手抚过书封产生的粉末。她翻到那一页,我请求她念我画出的文字。阅读——看清分解字形,整合概念,然后再发声的过程,这种非先天的事情很容易退化,她念得磕磕绊绊地。
“婉顺如银,火灼如金……”
“那才是你的样子,比我努力着回忆出来,让你戴上的那张脸更像你的样子。后一页还有几句话,包括我手写的,请你继续。”
女人这次小心预读,然后尽量端正的念出来:
“我觉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镜子都不复存在。我们之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一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
再往后便是我的笔迹了,那里写着:芷馨,总有一天我可以证明我对你地老天荒的感情……
她没有念下去,我想她已经被我摆布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我打趣道:
“没什么,一场游戏而已。感谢你见证了我抵达土星这么远的地方也没有忘记我的誓言。你帮我重温,来回穿梭电离层时,记忆被抹除的可能性就小了一分。”
我刚想自己默背出那句话。我这时才发现女人抬起那张脸,人工的脸又放大了某种微笑。
“如果我在火星,只是把你骗来嘲弄你;在木星,那是我背叛你追求其他人的说辞;地球上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你。你还会坚持你的誓言吗?”
“是你?真是你?”
我颤抖起来。
“对不起,土星给的遗忘也有个轻重缓急,无足轻重的总是更容易忘的。没想到你不远这亿万里,依然追过来。看到那句话我突然想起,你写的那句话我见过,我只是装作从没见过。”
我震惊着,说不出话。
“现在,我自己就剩下的那点身体,那点记忆,你要说的所谓誓言中那个我,你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漫长的一段静默,我偷眼看了几次她和窗外的土星。
“你若果真如此,印证了我的那些猜测,我想我只是用这份不可理喻来维持我的记忆。本来我以为只要我记忆里那个你存在,我就会一路找下去。”
我说得像被戳破了谎言的人那般消沉,低垂下头。
“不要这样,我只是听你说是场游戏。我扮演了一下你说的那个人,对不起……”
好久,我们不知该笑笑,还是怎样来缓解尴尬。我看着她,看不出什么蹊跷,我们各自都藏在义体之下,不知如何证明。
我们分别后她再未回复。我反复猜测她是或不是芷馨,或是知情人,或是听过类似故事的人,或是记错的人。最后真相变得不重要,我需要有一天失忆后再将这个故事放回我的脑子,能令我满载所有猜测、希望和不解。
甫澄的小说,总是能把那些看似遥远的科幻主题,跟现实本土的内容结合在一起。如同他之前的《山中有灵》把赛博格主题和中国山村放在一起那样,这篇《土星时代的爱情里》中,主人公生活在一个星际移民的时代,却想要不断寻找来自地球上同乡的昔日恋人。“老乡”是一个城乡迁徙时代,让我们感到熟悉的话题,不论是到了北上广,国外还是外星球,围绕有着共同成长经历的人们,我们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
|责编|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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