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题是“可能性”。历史上的某个人、某件事,也许就是决定整个世界命运的关键所在。如果你能杀死那个人、改变那件事,你会如何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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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云 | 云南籍剧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出版科幻代表作有长篇系列小说《灵海:黑镜危机》和《灵海:异类入侵》,中篇小说《命运之矛》《超凡国度》《无忧世界》等,同名剧本《无忧世界》获得2016年第五届“光年奖”最佳科幻剧本一等奖。
暗杀马拉约纳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他缩着脖子在晨风中裹紧外衣走进实验楼,一副心不在焉的庸碌模样,很难想象他在破解这时代的那些世界级物理难题时,竟会焕发出超凡出众的才华和敏锐的洞察力。编号Z-14,他是名单上的最后一批人,也是最关键的必杀人物。追踪监视他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漫长等待的滋味无以言说。我的动作变形了,笨拙地落到窗台上,默数记时。我知道,他很快就会走进室内落座开始当天的工作,多半时间里,他坐在书籍纸张凌乱的桌前发呆,目光游离,手捏勺子搅动着一杯快要冷了的咖啡,偶尔的,他想到了什么,就随手抽一张纸出来提笔写写涂涂,计算末了一揉纸片,直接丢进垃圾桶。天知道他随手写的一张废纸,或餐巾纸,甚至是在烟盒的背面上记录了什么无以伦比的超前思维——我猜想,那些纸上写的也许是粒子的路径积分公式,也许就是对中性粒子的预测,或者是他对大一统理论的思考灵感,甚至很有可能,他最先想到了宇称不守恒。如果他把这些研究和证明发表出来,任何一个都足以轰动震撼这时代的科学界,但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看来,理论难题搞清楚了就行,该立刻转入对新问题的研究了,那些犹如钻石灼灼闪烁耀眼光芒的废纸有些被他随手扔掉,有的放进抽屉不再理会——他竟然把自己关于大一统理论的研究束之高阁,包括对中微子的研究成果也一并尘封于抽屉。但这些都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得对他采取行动了,绝不能再拖延。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瞅准时机趁他不备,把一粒氰化钾投进咖啡杯,然后看着他喝下去直到口腔发麻、呼吸困难的栽倒在地上抽搐,等到他心跳停止。他不存在将来,也不可能成为费米、狄拉克、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伟人——即便是这些人物也全都不存在于世了,他很快就会步其后尘。必须这样做,必须改变结局——催眠般强化信念似的我不断提醒自己。困乏至极,躯体撕裂般一阵阵作痛,我缩在窗台一角靠墙蹲着节省体能。阴郁的天,远远的望不清那不勒斯海湾对面的维苏威火山,今日无阳光普照,灰扑扑的整座城市弥漫着海风潮湿味,我隐约嗅到暴风雨来临前暗涌的气息……晕眩如寒潮袭来,支撑不住了,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视线渐渐模糊,有一刻我想应该先去楼顶取出藏着的玻璃瓶,扔在地上打碎,带上瓶装的那粒氰化钾下来。我错估了形势,谁知道会在等待中耗尽最后一点儿精力。“可怜的小东西……”声音惊醒了我,懵懵感觉到被人攥住了。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是被他伸出手掌捧着从窗台带进了室内。不能抗拒,我甚至失去了微弱的挣扎劲。“咕咕咕……”我有气无力地鸣叫着,随后被他按在桌子上翻遍羽毛地查看。“伤口化脓了,得处理一下,像猫爪干的……”撕裂般火辣辣的痛,我听不清他的话,好一阵意识恍惚,到后来再有感觉那会儿,发现他已经为我清洗了伤口、消毒、敷上了药。面包屑洒在我面前。“小东西,饿坏了吧。”他摸了摸我的颈羽。不断移动自己脑袋上一边一个的两只单眼获取成像景深,我才能看清他那张凑近了的大脸。一改往昔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笑容满面,目光炯炯俯视着我打量。他放开了手掌,我却像中毒一样肌体麻痹趴在桌子上,飞不动了,只能听着他唠叨的安慰话。“别怕,你会好起来的,世上没有不能愈合的伤。”他思维活络,联想丰富地冲我说着,“很快就能飞上天空,利箭般直冲云霄,那浪荡粗野的猫休想再咬你。”传感契合度是个大问题——我的反应远远谈不上机敏,对周围环境异常变化的感知迟钝。不单是快速移动的野猫,流窜在楼顶上的老鼠,就连处在发情高峰期的雄鸽都会给我造成大麻烦。在这春季,晴朗的早晨更为糟糕,我常常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蹲伏在偏僻处或缩在巢窝里,以确保自身安全。当然,如果实在躲避不及时,我唯有奋力反抗那些该死的、头脑简单、一心只想着交配的雄鸽。整个暗杀行动期间险象环生,我遍体鳞伤多次陷入绝境,孤单甚至绝望。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撑到今天居然还落入了目标人物的手掌。他对我没丝毫的恶意只有善举,毫不知情,根本不知道我的行动目的。在人类历史上1938年这天也许不存在这虚幻如梦的一幕情景——我吃饱喝足眯着眼趴在书桌上,在他的一只手掌抚摸下渐渐安眠,朦胧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他似乎想到了那个精妙绝伦的必定改写未来人类命运的新概念。掏干了脑浆似的空洞晕眩,我浑身麻木发痒,但没再感觉到执行任务之前那种致命的身体痛苦,绝非好事儿,这预示着我快要死了。濒死前通常会先丧失感官知觉,然后等到连瘙痒难耐的感觉都消失一空那时,我就彻底完了。几乎忘了恐惧,我平静等待着,在黑暗中,我瞪着眼睛等待休眠舱点亮灯光,在这短暂时刻,我会产生一种庄周梦蝶亦幻亦真的错觉,难于认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无论经过多少次神经反馈训练都避免不了。乔说过,操控鸽子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鸽子梦见的人,每次清醒时总忍不住想咕咕鸣叫,想挣脱头环的束缚禁锢,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乔在我们当中是最优秀的,最早学会了如何飞翔。当我还在地上蹒跚学步般努力适应传感控制那时,乔就能舒展那一对青白色羽毛光鲜的翅膀从训练营地的一端扑腾到另一端,越过我们的头顶,发出显耀似的嘹亮鸣叫声,然后就失控了,乔像中弹的轰战机一样呼啸着坠落鸽群直接扑到我身上……当时的场景我永生难忘。瞧!那只雄鸽发情了啊哈哈哈……学员们群嘲的笑声至今依旧荡漾在耳畔。已经不会再为此流泪了。灯光闪烁点亮时,我只感觉热汗覆满了脸,耳鸣眼花,脖子僵硬,头环紧紧箍住我像生了根似的,让我无法移动头部,视野狭窄,我甚至看不全这个鸽笼般大小憋闷密闭的传感休眠舱。这座原本在距地475千米高空固定轨道上运转的试验场装置,此刻犹如断线的风筝正飘向茫茫无际的虚空。乔身处魔方另一侧第二排中间的舱室,位置距离我不远,但没有传感回应,无法联系。乔可能还在执行任务,也可能已经死了。一个个悄无声息的死亡,当我再也无法感知到魔方里同伴的思维时,情况显而易见,他们都死了,或死在传感行动中,或死于器官生理功能逐渐衰竭的困境。实验原计划两个小时,出事以后,我们苦苦支撑到现在,魔方的能源几近枯竭,温控器故障频发,维生营养液一点点耗尽……任何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谁都不曾想到斥资过亿培训的每一个精英如今会备受饥渴折磨,我不难想象,我们当中大部分人是被活活饿死的。当一盏盏舱室灯不再点亮,当一个个人的思维无法再接触时,我清楚明白自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这世界真的无人存活了,除了我和乔——在我执行这次任务前,乔还活着,但到此刻我不能确定,很可能现在只剩下了我。绝望像肌体的麻痹蔓延全身,渐渐吞噬了我……直到平静的脑海中意识像涟漪般轻微一颤。我的任务完成了——乔简短告知我,然后又陷入了沉寂无声。我没追问乔更具体的情况,我能理解。就在短促传送来的瞬时影像中,我感同身受,犹如透过乔的眼睛看到了那一幕场景:乔的目标人物躺靠在沙发椅上打盹,房间里火焰乱窜浓烟滚滚……可以想到,那位举世赞誉的伟大人物很快就会葬身火海,墓碑上不会再镌刻有那一个如同出自上帝之手简洁优美的方程式。乔传感去了1927年,行动的目标人物编号是Z-11。曾经,乔告诉我,这是所有物理学家当中一个最纯洁的灵魂,深深沉浸在思想世界里,直达宇宙的奥秘。乔还说过,最纯洁的灵魂也意味着那是所有物理学家中最孤独的灵魂——为世人所敬仰的理论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始者之一,就这样亲手毁了,孤独的灵魂消逝在烈火中,如同碾碎了人类科学王冠上最璀璨夺目的一颗钻石。我尽量不去想,一只鸽子是怎么纵火的,过程也许复杂艰难,但这不重要,我也不敢去想乔在那一刻的心情。感同身受,我有着跟他一样的处境。我们必须这样去做。魔方里一个个消失了的生命,一盏盏沉寂的灯,意味着往昔世界上一个个伟大的学者就这样消失了。名单上的最后一批人全都解决了,除了我的目标人物——他必须死,否则我们所有人为之付出的生命代价、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我不能放任这可怕的事发生。魔方能源所剩无几,快走到尽头了。我大口大口喘息着,准备即刻进行一次时空跃迁传感行动。我给乔留言,我已经准备好了毒剂,足够毒死那人,只要恢复一点儿体力,我一定能做到手法利索地干掉他。我抛去大脑里翻涌的杂念,忘却悲痛,克制情绪,闭目冥想……专注,专注,再专注!乔的声音似乎轻轻回响我的耳畔,宛若暗夜里的呢喃细语。头环接触前额和脑后部分柔软的超导纳米凝胶绷紧,脑神经深处一下下震颤,我似乎感到嘶嘶拉拉的金属刮擦声,磁场急速运转,一个影像浮现在脑海:一轮美丽的蓝色星球在黑暗中缓缓转动。一个字样出现在前方。这是在出事后,乔为我们重新制定的行动关键词,用意念紧盯着它,反复强化专注力,就能更快进入传感预备状态。能量迸发,时空跃迁传感启动。千亿个神经元共振响应,我的思想意识犹如被抽离揉搓成一条纤细至极的游丝,瞬间传送至无尽深远处。我感觉到了鸽子的身体,还触及到了它单纯的意识——充满了愉悦的生理满足感。它慵懒眷恋在桌上的一个纸盒里,正眯眼享受着温暖的雨后阳光,似乎把这间房当成了它最舒适的巢窝。出生地是它们一生眷恋生活的地方,假如被带到了千里之外的某个陌生地,它们就会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返归故乡,不愿在途中逗留或栖息,一心飞往烙印在心灵中的家园。时间紧迫,必须赶紧完成任务。我迅速观察四周情况。目标人物没在房间,他的外衣挂在衣架上,铺开的纸张上计算公式书写未完,搁着一支没带帽的钢笔,桌上还有大半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也许临时出去办事,很快就会返回,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我奋力一跃,展翅飞向窗户。伤口不再那么疼痛难受,体能恢复了些,我踉踉跄跄越过桌面,控制着双翅扑打空气支撑起躯体的那种微妙不可言喻的平衡态,穿过窗口,折身飞向楼顶,我想去取藏匿的那个玻璃瓶。飞到高处松开爪子,摔碎瓶子,用嘴喙衔着剧毒片剂,然后投向咖啡杯……但想象转眼就被现实残酷击碎。昨夜的暴风雨破坏了这一切,我找遍楼顶,只见到残碎的玻璃渣,氯化钾早就溶解在了雨水中。无人知道我从附近工厂里窃取这一点淬火剂样品有多么艰难。我孤零零站在楼顶塔尖上,遭受烈日暴晒,仿佛连自绝欲死的念头都丧失了。当初我们怀着憧憬与梦想,按耐不住兴奋激动劲大步迈进试验中心的训练营地,一个个高傲视物阔步似的姿态就像行走的鸽子,还带有幸福降临特有的频频点头动作。谁都不曾想到世界上正酝酿着一场大灾难。艰苦惨烈的培训淘汰过程,万众瞩目的太空之旅,全球直播的近地轨道空间站试验场对接……一次可跨越历史的具有翻天覆地革命性意义的时空跃迁传感实验拉开了帷幕。我还清晰记得那一刻,隔着舷窗,当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漂浮在深邃黑暗背景中的那座魔方,不由心生震撼,人类最高科技的产物是那么的精密完美,而我,竟有幸成为了构建这美妙事物的其中一员。这是命运女神的垂青,我当时想,即便实验失败,我也甘愿为此献出生命。结果很好,实验圆满成功。人类首次开启了历史时光之旅,我们化身为鸽子飞翔在蓝天俯视一座座往昔的城市,近距离接触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观察过往那些精彩真实的、正在发生的、足于造成历史变迁的大事件。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我人生中最辉煌的这个高光时刻,却不幸发生在世界末日。战争毫无先兆地爆发了,一轮轮毁灭性的新武器打击。顷刻间,一场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战火席卷全球,全人类沉入了至暗时刻,如同传说中那一场毁灭天下地上所有生灵的大洪水,地球上凡是有血有肉有气息的活物在灾难中全都灭绝了,全世界无人幸存——除了我们。地球在灼热燃烧,国际空间站损毁,试验场母船支离破碎,无人援助,位于太空试验场的魔方像被顽童弹射的一粒骰子沿着轨道切线抛向太空。战争死神无情地摧毁了我们的蓝色家园,而暂时遗弃我们。我们被困在魔方里面不能动弹,不得解救的孤儿一样漂浮于深空黑暗,流浪、流浪,魔方的能量慢慢耗光,我们渐渐灯枯油尽。我们能做的唯有通过跃迁传感去往末日之前的时光,查阅历史卷轴,最终证实了罪魁祸首是一种高科技应用武器——基于±中微子束湮灭产生超级能量的理论,人类制造出了这种具有天神般强大力量的终极毁灭武器。战争是谁先发动的已无关紧要,玩火自焚是早晚会发生的注定了的结局。跃迁传感过去,透过一幕幕历史时光,我们看到了大毁灭背后隐藏着一条完整的事件触发线索,那就像亲眼目睹一块块正在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最初源于一点微小的起因变化,连锁反应似的逐渐扩大造成横跨历史长河的巨变,最终推倒了这最后一块沉重无比的名为“灭绝”的骨牌。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人类所犯的错误只能由人类承担。我们唯一还能做的一件事——修正历史错误——重新扶正一块块倒下了的多米诺骨牌。乔是我们当中最镇定的。在绝境中,乔带领我们反复推论演算,最终列出了一份历史人物名单。逐一清除这些人,世界线就会返回到正确的轨迹,就能让全人类从末日灰烬中浴火重生。拯救家园——乔告诉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别无选择。不再是万众瞩目身披荣耀的科学实验,而是转变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真实的暗杀行动,血淋淋地去改造历史。启动一次次跃迁传感行动,我们穿越历史的缝隙飞翔在一个个关键时空节点上寻找一个个目标人物,毁掉名单上的那些人,政要、独裁者、军人、工程师……包括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学者——他们都属于催生这种死神武器的科学奠基人。我们承担重任,分配行动目标,必须全部干掉那些人,必须赶在魔方能源耗尽之前完成。我们穷尽所能、竭力修正当初犯下的错误,就像考试结束铃声骤响时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学生在拼命用涂改液擦去试卷上那些亲笔书写的污迹。他已经在室内,看见我回来有些惊喜。“顽强的生命力。”他赞叹着冲我摊开手掌,“过来抱抱,小东西。”他悉心检查了我的伤情,然后一手平举着我,一手扶着我的嘴喙,上下移动起来。我知道,这是接吻式鉴别鸽子雌雄的手法。我控制不住地往上翘起了尾羽。“是个小女孩。”他笑了,“聪明伶俐,还蛮温顺的。”他把我放在桌上,撒了些米粒、玉米和麦子,还有豌豆。“喜欢吃什么啊,在学校里找这些东西可不容易,厨师盯着我问这是要了干嘛。”我咕咕两声表示感谢,然后低头吃起食物。强化训练让我早已让我对这些东西心理脱敏,要生存必须进食——培训手册如此注明。他开始工作了,缩着脖子呆坐在椅子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指拨弄着桌面上散落的米粒。我发现,他有意无意地将一颗颗米粒排列成了数学公式:“1=-1”。我知道,他又在苦思那个让几代科学家孜孜索求的绝世难题——关于“正反同体”粒子的预言——这正是灭世武器的思想源头。触及危险边缘的思想火花。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扑过去扰乱了米粒公式。他没介意,收回心思冲我宽容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打量着说:“粉红色眼环,优美的脖颈,像个讨厌数学的骄傲女生,我记得你了。”我低头用嘴喙衔了米,用一粒粒的米在桌面上拼成一个字母:P不知道他的表情,我埋头继续完成米粒拼图:P-A-L-E-R-M-OR字母有点放歪了,我重新调整了一下,让它规矩地排在其它六个字母队列中,组合形成了一个具象化的单词。我往后退了几步,抬头看向他,移动脑袋观察他的反应。很震惊,他震惊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还带着迷惑不解的复杂神态,歪着头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愣愣看着桌上的米粒拼图单词。不是巧合。为了彻底打击他的认知,我不紧不慢地又在地名之前拼出了这话:“跟我去。”在他极度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我点点头,然后转身飞出窗户,就像他说的那样利箭般直冲云霄。我飞到一个隐蔽的巢,蜷缩在窝里养精蓄锐等待将来那一刻的到来。我尝试着一遍遍联系乔,毫无回应,就在真的绝望时我感到了一个微弱跳跃的思维活动。我传感影像给乔,我这次行动的情况,我保证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跃迁传感,一定能完成任务——我确信,我的计划可行性很高,甚至不用我动手,目标人物最终会自杀。不知道乔是否还清醒着能理解我的意图。等待良久后,并联信号忽然增强了,比以往都还要强烈,这让我惊喜而不安,这仿佛是一种濒死之前回光返照的预兆。乔告诉我,他在思索我们所做修正行动必然导致的结果——将会出现一个崭新的和平世界——不存在新武器,不会再爆发灭世战争,只有唯一的问题,失去了那些学者,在很长时间内,新世界只会成为一个低科技的世界。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乔用经典名著里的一句话来形容我们干的事。我知道,乔不可自拔地想起了他亲手毁掉的那些目标人物。但明白这个道理并不能减轻负罪感,一个个罪大恶极、凶残冷酷的鸽子,该下地狱永不得重生。我很难受。乔感到我情绪低落就宽慰我,其实吧,鸽子飞回来,嘴里衔着翠绿的橄榄枝,表明大洪水已经完全退去,世界平安了。和平的代价只是一段被采摘下来的将会枯萎了的橄榄枝。而在未来世界,还会生生不息长出一片片茂密的森林。你在为我们留遗言吗?想象这么美好的未来。我笑了——如果我真能笑出来的话。休眠舱温度控制不稳定,忽高忽低的,有时候闷热得就像待在焚尸炉里,有时冰寒彻骨,像似魔方能量微弱无以为继了。我们丝毫不能动弹,不仅是头环束缚限制,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还遍布传感探测器,就连排泄处都装有探头,只为获取最高传感契合度,用于全面操控鸽子。我们的身体被禁锢在狭小的休眠舱,流浪于黑暗太空,唯有思想意识自由翱翔在广阔的历史时光。乔说,感觉肢体麻木但不痛,只是觉得痒,就像浑身腐烂爬满了蛆。在最后时刻,能跟乔这样胡言乱语地瞎扯,我心满意足了,情绪平复多了,不敢说无所畏惧,但确实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刻苦训练出的基本素质还是有的。当初翻阅培训手册,发现一个疑惑点,手册上没说明为什么要传感鸽子?而非别的动物,也不直接传感他人。主管对此没做解释,我们无权限获知关于这点的详细内情。鸽子是亲近人类的动物之一。从公元前三千年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那时起,人类就养鸽子,它们与人类伴居,和谐相处。这种情况有利于在跃迁传感过去后接触那时代的人,安全地近距离观察人们;当时在训练营,乔一本正经地学术似的跟我探讨着,忽然话锋一转,乔看着我说,在遥远的古代传说中,人们把鸽子视为爱情的使者……乔没有退缩,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比如在古巴比伦,鸽子是伴随女神伊斯塔的神鸟,少女的象征,可称为“爱情之鸽”。我盯着乔,无可奈何地怒斥,你瞎扯个啥,还会正经说话不……乔总是能哄我开心,不管是在训练营地,还是在濒死之际。就这样吧,我索性放开了,在最后时刻和乔传感交换了许多古怪而有趣的话题,敞开心扉那样,无所不谈,我们谈及生活中的种种趣闻,回忆在训练营那时的苦与乐,分享时空穿越的感受,谈起敬仰的科学家,谈到科技与人性,生存与发展……思维交互方式传感飞速,在短时间内,我与乔交流了许许多多的想法,心念一动,即刻传递出去,仿佛心有灵犀那般。我们最后谈论到未来那个新的和平世界,一起畅想,在我们死后低科技时代的人类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文明。我有些疑惑,想到时空悖论——我们改变了历史,蝴蝶效应让现在的我们也就不存在了,也就不能去改变历史。除非,用多世界的诠释才符合逻辑,我们的行动所创造出的只是另一个新世界。也许吧!乔对这个问题上显然同样费解,毕竟我们都不是擅长研究时空理论的学者,我们只能推算出跟新武器有关联的人物,然后干掉他们,至于怎么产生新世界,谁都没有把握,可怕的是,我们还真这样干了。孤注一掷吧!乔当时这样鼓动我们,既然已经失去了全世界的同胞,别再害怕失去少数的一些历史人物。人的创造能力不可小觑,在新世界,也许还会有别的学者发明什么见鬼的新科技武器,用另外一种方式毁灭世界,未来最终都会陷入黑暗。我做了个悲观的猜想。但至少还有希望。乔蛮乐观的,认为在新的低科技时代,人类有了一段缓冲时间,文明素养会得到提升,也许会遏制住毁灭自身的行为,手握利刃可以杀人,也可以切菜做出美味可口的佳肴——新世界的科技树指不定会往另一个方向生长。什么都好,只要别把科技最先应用在武器上。乔回应,当然了,我最想看到的是,新世界里有一个新的你,有我,还有我们,我们都没参与传感试验,没有训练营,没有可穿越时空的技术,我们甚至相互不认识,在一个平静安稳的社会里各自平淡生活着,我遇见你,应该是在一场寻常的朋友聚会上,或者在大学校园里,我在教室里正在跟新同学聊着各自的兴趣爱好,然后就看见你走进来,就像第一次见面的那样,你瞪我一眼,骄傲地昂着头坐下,我记得你坐在教室里第二排的倒数第三个座位上,我记得呢,当时我频频回头看你,你却故作无视……不是故作!我反驳他,瞧你嬉皮笑脸的样子,自然有点反感而已。来不及了……乔微弱的心念传递过来,我应该跟你说……随后他的思维断断续续的像一朵飘忽不定的火苗,我得尽力去感知才能捕捉那一点儿微光。乔在想念鸽子的传说,试图继续我们上次未完的谈话,女神伊斯塔的神鸟,少女的象征……爱情之鸽……最后,乔传感了一个美好的意象,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我钻出巢,展翅飞向天际,辨识着目的地的方向。我专注观察太阳的位置,感应着大地磁场,追随着那玄妙不可言喻的生物本能感知,我飞越城市,飞过海湾,飞向帕勒摩。历史事件记录,他买了一张从那不勒斯到帕勒摩的船票,此刻已经到达了好些天。而在出发前,他预支领取了半年的薪水,还带走了所有重要的科研笔记,并留信给家人和大学物理研究所,明确表达了他想自杀的打算。一个异常离奇的历史谜团——埃托雷·马约拉纳在这次旅行中失踪了。后世的一些研究者推测认为,他在做一项特殊实验:他想把自己的命运打造得模棱两可,以此证明量子的不确定性。当时,物理科学界流行一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即一个粒子可同时存在于两个相互排斥的量子状态中,而一只猫,或一个人也可以是活着和死亡两种状态的综合,他要把这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反应到他自己的生活中,同时保持“自杀与存活”的特殊状态。搜索他的失踪过程有些证明这种推测的细节。比如,他在船上雇佣了一个人冒充自己的身份,自己却隐姓埋名躲在某个地方,也许隐身在修道院,或去国外隐居,甚至可能,他真的自杀身亡了,但人们始终没发现他的尸体。所有的根本不符合常理和逻辑的历史线索,最后归结到这一个看似荒谬的理论证明——人生的两面同时存在。还有历史学家猜测,他恐惧或厌倦了被人关注的生活,因患有致命的性格缺陷,耀眼的才华引起物理学界的瞩目,这严重困扰他的心理,就像把自己的学术成果束之高阁一样,他把自己也束之高阁,脱身尘世而独自隐去。 一个足于比肩牛顿、爱因斯坦的物理学家却有自我毁灭倾向的天才。世上无人知晓他做出这样神秘怪异行为的真实目的——除了我。 观察历史事件,推算未来的走向,我此刻清晰地知道,他一直待在帕勒摩四处游荡,寻找着,苦苦等待着——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我还知道,他想在寻死前再见到一只鸽子。鸽子一直被视为和平的使者,人们在它身上寄托了美好的念想,希望它为人们带来的都是好消息。我会做到的。我能改变这个世界。跃迁传感启动前,我也在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一度以为魔方系统崩坏了,又仿佛只是在积蓄最后的能量,让我完成这最后一次行动。启动时,乔在生前做的设定为我指引了归巢之路,一轮美丽的蓝色星球在黑暗太空中缓缓转动。我忘却悲伤,克制情绪,闭目冥想……专注,专注,再专注!那声音似乎轻轻回响耳畔,宛若暗夜里的呢喃细语。面临大海建筑在层层山石之上的城市;一片片颇具特色的房屋;从教堂广场向北延伸的大街;市民走在街上,聚集在阳光灿灿的广场上;少年奔跑追逐嬉闹;戴着羊毛绒帽子的老人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还有那成片盛开的柠檬和橘树林;绵延起伏的草坡,星星点点遍布野花……为纪念死亡与复活,人们饱含泪水,扛着棺木沿街道游行,吟唱着葬礼的哀歌,尽情表达痛苦的悼念,祈求获得永生。我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人物,一路飞翔指引着他,去往海滩。就在空旷无人的一处沙滩上,我落下来,把嘴喙插在沙地里为他写下了数学公式,我把-1移到左边,公式就变成了2=0。确实存在正反同体的粒子。未来它将应用于新武器制造,在一百年后毁灭了世界。 我做完这件事,也就完成了任务,我展翅飞向大海,尽情享受1938年4月17日这天晴朗天气的美好时光,放纵自己,任由喜悦和悲伤蔓延全身,狂潮般淹没我的意识,我恍然感到自己遥远的身体感官在迅速衰竭,在黑暗的平静中躺着断气,空洞的虚无如黑夜降临一点点地吞噬我的感知……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用尽全力,畅快地迎风翱翔,痛痛快快地念想乔在最后一刻传感到我心灵深处的那一个意象:鸽子盘旋在高远的蓝天上,它们逆光飞翔,自由自在的,越过高山,它们开心嬉戏着,飞往那辽阔壮美的大海。 我不知道新世界后来是怎么产生的,是忽然间改变了,还是不为人察觉的某种方式的潜移默化的转变,还是真的出现了另外的平行时空……一切不得而知,我没法在世旁观了。目标人物也许会追随我投奔大海,葬身于这个歌德曾经称赞过的“世界上最美的海湾”。也许没有,但他的存在完全没有影响了。历史记录已然形成了另一种特定的状态:他改名换姓隐居西西里岛的西部小镇,余生都是不确定的,他有时孤独甚至绝望,活像徘徊在垃圾推捡食的一只流浪狗,被当地人称为“狗人”,但他拒绝任何施舍,随时拿着一根顶端绑着叉的木棍,用来捡烟头供自己吸用,他偶尔酗酒,灌下半瓶伪劣的黑标威士忌,目光涣散,不停地打着充斥香精利口酒味的嗝,随手拿了他的木棍在地上胡乱写着在他看来求解轻而易举的某个物理难题。正如乔希望的那样,一段橄榄枝枯萎了,因此造就了一个平安的新世界。正如卡塔尼亚广场大钟上的铭文镌刻:“我从我的灰烬中再生。”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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