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你选择为人类留下什么？|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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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文明墓碑
（全文约104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一
暗黄色的尘雾从远方飘来。
世界上似乎本来只剩下了深浅不一的灰色。深灰色的废墟、暗灰色的云层、浅灰色的空气。这一股黄色的尘雾，反倒给世界增加了一抹色彩。
废墟中藏身的男人无心欣赏这些。如同这个世界一样，他从内到外都是灰色的。泥土和灰尘覆盖了他毫无生气的脸，破烂的衣衫也已经褪去了原有的色彩。男人斜躺在半张垮塌的木质办公桌上，身边放着几个空罐头盒、一把肮脏的小刀和几块满是牙印的老鼠骨头。
那一片黄色逼近了，男人察觉到了一阵不祥的轰鸣声，而且在不断变大。无论如何，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往废墟的深处再躲一躲，或者从身上扯一块衣服盖住鼻子。男人弯了一下胳膊，试图用一只手撑起身子，但努力了好久仍是徒劳。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滴水都没喝过。他太虚弱了。
用尽了全身力气的男人喘着粗重的气息。他的眼前有些发黑，但还有些发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他的思想似乎剥离了这个世界。童年时居住的房子、工作到深夜的父母、每天只能睡六个小时的中学时代、比父母一辈还要劳累的工作、后来有一天就莫名其妙的爆发了的核战争、因为疾病和饥渴不断死去的亲朋、战后再也没能恢复的社会秩序、混乱和核冬天中越来越多的死者、一直到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废墟中艰难苟活的日子……他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却又似乎越来越重。
耳边响起了狂风的呼啸，夹杂着沙粒的轰鸣，如同地狱传来的声音。沙尘暴，原来那片黄色是这个，这是男人脑海中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意识。他感觉到了全身上下蚀骨的疼痛，想要叫喊，但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好在，这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一切似乎都变得安静祥和，白色的光芒缓缓浮现在男人的脑海中浮现。
二
“好了，起来吧。”
男人感觉自己的思绪一片空白，似乎从一个长长的梦中苏醒一样，不记得自己在那里，也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睁开眼睛，茫然地坐起来，环视四周。
自己似乎是在某个会议室。左边是墙壁，米黄色的，材质有些陌生，看不出是壁纸还是油漆。右边似乎摆着一张会议桌，还有几把椅子。他就躺在地板上。哦，地板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有点像金属，但又有点像一种奇特的银白色水泥。
怎么回事，难道我在开会时候睡着了？男人心中一惊，这一阵紧张也让他的大脑苏醒过来。他想起了那最后的场面：遮天蔽日的沙尘、灰色的世界、战后的废墟。不对，哪还有什么会，我……我不是应该死了吗……刚才有人叫我，是谁叫的我呢……
男人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脸上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他的身体早已因长期的饥饿和伤痛而虚弱不堪，但是此刻他却感觉充满活力——也许不是充满活力，只是正常状态而已。他抬起头，马上就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
会议桌的一头坐着一个人，但这个人丑出了一定境界。一张丑陋的大脸，鼻子似乎要塌到脸里面去，嘴唇和下巴却奇异地突出来。浓浓的头发和胡须连在一起，围住整张脸，似乎从来没有打理过。整个脑袋如同从自然历史画册里面走出来的原始人。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男人转过头去，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别的人。会议桌对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些年纪了；自己身后还有一个，是一位年轻女性，眼睛眯着，似乎有高度近视。他们都一脸茫然。
原始人说话了：“既然都起来了，我们就办正事吧。”他拿出一张纸，用照本宣科的语调读着纸上的话：“首先，很遗憾地通知各位，贵文明中的最后几个个体已被侦测到发生无法逆转的熵增，贵文明被正式宣布灭亡。请允许我代表宇宙文明联盟对——”他眨了一下土黄色的眼睛，似乎在朗读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嗯，对地——地球，地球文明，的毁灭致以哀悼。”他放下手中的纸，冲着三个人公事公办地挤出来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同情表情，然而这故作姿态的表情在那张丑陋的原始人脸上显得异常可怖。
屋子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听清了这段话，但是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其中的巨大信息量。
原始人对这种情况似乎屡见不鲜了。“好吧，好吧，例行哀悼搞定了，我来解释一下我们这是要干什么，”他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说着，“简而言之，地球文明完蛋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男人并不觉得奇怪。在变成废土的地球苟活了好几年，他早就想到了这个必然的结局。但即使不奇怪，他还是多少有点伤心的。
然而原始人没有给他们足够的伤心时间，继续解释着：“根据宇宙文明联盟的相关规定，所有文明在灭亡时都需进行归档，归档的权利归于这个文明本身。你们是地球文明中最后死去的三个个体，所以我们把你们的意识拷贝到这里，并且重新帮你们搭建起一套躯体，由你们从地球文明的所有档案中选择一部分，作为代表地球文明的档案进行保存。其他档案以及你们拷贝出的意识——我很抱歉，在归档结束后都将被销毁。”
男人呆住了。“把你们的意识拷贝到这里”，所以说自己已经死了，又被外星人给复活了？“在归档结束后都将被销毁”，这话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复活了还要再死一次？
他对面的老人靠在了身后的墙上，闭上眼睛，嘴抿得紧紧的，用拳头轻轻锤着额头。他身后的女子缓缓坐下，双手捂住脸，身体微微颤抖着。
“嗯，情况就是这样的，”过了顶多半分钟后，原始人开口了。可能因为还没完全进化的缘故，他的面部表情总是不够丰富，但现在谁都能看出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给你们资料，这个……”
“等等，”女子打断了原始人的话，她已经睁开眼睛，直视着原始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是谁？外星人还是原始人？什么是宇宙文明联盟，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里是哪里不重要，宇宙文明联盟的某个会议室，反正在宇宙里面的某个地方，说了坐标你们也不知道，”原始人没好气地说，“我是谁也不重要，联盟的某个公务员罢了，至于外表，其实只是为了适应你们的样子，暂时变成了地球人的模样，原始人？”他看了面前摆的一个显示屏一样的东西“哦，我选地球人的样子的时候，可能把时间点给选错了，工作失误，抱歉。”虽然这么说，但他脸上一点抱歉的表情都没有。“地球这种级别的文明离加入宇宙文明联盟还差老远了，好了，回答结束，快点吧，现在我这还有……嗯，五千五百三十二个文明在后面排着号呢。”
女子还想问什么，但原始人摆了摆毛茸茸的手，自顾自地继续讲：“好，现在给你们资料，这里面可以搜到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他指了指身后，墙上凭空出现一块显示屏，“用你们能听得懂的语言来解释的话，这个东西是心灵操控的，想查什么想一下就可以了。这儿有纸和笔，想留下什么就写纸上，你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决定写什么，时间结束之后销毁程序会自动启动。开始吧。”
说完这句话，原始人朝着所有人点点头，直接消失了。
三
“就是说，地球文明已经死了，而我们也就还能活半个小时。”沉默了好一会儿，男人开口说。
“不对劲，太多说不过去的地方了。”老人皱着眉头。
“嗯？”
“这说不通，他们既然已经有了地球文明的全部档案，何必还让我们去归个什么档，都保存了不就得了？他们科技这么发达，保存这些不难吧。就算只想保留一部分，又何必让我们去选？而且他们居然还在用纸和笔？”老人走过去，拿起原始人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纸。无论是外表、手感还是用手摩挲时候的声音，都和普通的打印纸别无二致。那支笔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2B铅笔，末端还用铅皮绑了一小块橡皮。不过笔上面没有打印任何商标和厂商之类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那种恶搞节目么？在哪儿藏着一个摄像机什么的？”男人的眼睛睁大了一些，语气似乎有一点兴奋。
老人和女子同时摇了摇头，老人说：“地球都打成废墟了，谁会搞这种东西……我指的不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事情很可疑。”
“纸和笔的话，可能他们想创造一个让我们熟悉的环境吧，就像他搞的那个原始人形象一样。我可以看看这张纸吗？”女子也走过去，向老人示意。女子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纸，凑到眼前，仔细观察了几秒，突然，她开始撕扯起那张纸来。
“别！”老人惊呼一声。
“别担心，你看，撕不坏的。”女子正用双手用力把这张看似普通的纸朝着两个方向拉扯，但纸毫发无伤。“你看，这张纸凑近了也根本看不到任何纤维，这肯定不是纸，是什么我不清楚，至少据我所知，人类从来没造出来过这样的东西。”女子苦笑道。
所有人又沉默了一会，男人似乎终于消化了眼前的事实：“也就是说……那个……那个原始人，哦不，外星人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真要死了？”
老人耸了耸肩：“看来都是真的，我们得想想往纸上写点什么了，”他顿了顿，“毕竟，这是代表人类文明的啊……人类文明最后的纪念。”
女子没有说话，点点头表示同意，神色黯然。
两人走到显示屏面前。这块显示屏也明显不是地球上的科技，也说不清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老人在显示屏上点了点，其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信息。只需要在脑海中想象要搜索的内容，对着显示屏指一下，显示屏上就会出现相应的窗口。
老人眼神闪烁，显示屏忠实的执行了老人心中的命令，人类文明的点点滴滴从屏幕上飞速流过。猿人第一次打磨出一块石斧、第一次点燃篝火、第一次捕猎雄狮、对尼安德特人的征服、尼尼微、埃及、金字塔、空中花园、雅典学院、秦始皇统一六国、兵马俑、长城、罗马帝国、李白吟诗、蒙古西征、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莎士比亚、工业革命、世界大战、爱因斯坦、电子计算机、核能发电厂、因特网、美苏争霸、国际空间站……老人的眼眶湿润了。显示屏上出现的每一幅画面，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段宝贵传奇。
然而，人类能留下的记录却只有半张A4纸那么大。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老人喃喃地说，“战争之前，我在大学教历史，这里面的每一个镜头，每一个，都足够我们研究一辈子……多少人的理想，多少代的积淀啊……凭什么只留下这一张纸？是谁给他的权力？”他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别想这么多了，反正地球文明也……我们找出一些合适的信息保存下来，这也是我们对地球文明尽的最后一点义务了。”女子用低沉的语气安慰道，“时间不多，我们还是快找一找该写什么吧。纸太小了，写不下太多东西。”
她指向屏幕，屏幕上显示出了好些窗口，每个窗口中都有一条复杂的公式。
老人投来询问的目光，脸上还带着刚才的泪痕。“这是爱因斯坦场方程，人类科学的最顶尖成果之一了。”女子回答，“战前我在一所大学读博，理论物理，从我的专业角度来说，这代表了人类对宇宙最深刻的认识，这是狄拉克方程，是现代量子物理学最基础的方程，代表着人类对于物质世界最基础层面上的认知，这是诺特定理……”
老人轻轻打断了女子的介绍：“恕我直言，这些确实是伟大的成果，但是……用他们来代表地球文明真的合适吗？”
“为什么不合适呢？这些代表了地球文明的科技水平，代表了地球文明所达到的顶点啊。”女子似乎有些不解。
“那些方程，他们在宇宙中的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我们发现的是这些，那个外星原始人发现的也是这些，宇宙中的任何文明，如果他们的科学足够高，他们都会发现这些的。真的要代表地球文明，应该找出人类一些独一无二的地方，比如历史建筑、政治制度、文学……将来要是有个外星学者翻阅档案，才会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文明，他们的生活是这个样子的。”
“没错，社会和文学等方面对人类文明也十分重要，但是那些科学研究才是人类的顶点啊，那代表了地球上最有智慧的一群头脑对宇宙终极规律的探索，那也是真正代表人类所达到的高度的东西。”
“你说的很对，他们代表了人类的高度，但其他文明看了这些，对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仍然会一无所知，他们只会看到那几个宇宙中成千上万的文明都研究出来了的公式……”老人和女子保持着礼貌的用词，但观点针锋相对。两个人仿佛找到了许久之前在大学开研讨会时候的感觉。
他们都没有留心坐在一旁的男人。一开始，男人还在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但是他渐渐就走神了。他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他们谈的太远了，他不想去想这些问题。还有半小时他就要死了，他只想着这些。
凭什么？
他还有短暂的时间，可以稍微回味一下自己平平无奇的一生。
他的家境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房子不大，但是也够住。父母工作忙，但也还偶尔能陪陪他。他不算聪明，但是也不笨，成绩说不上很好，但是也不坏，高中虽然起早贪黑，但是也挺过来了。大学一般，但也足以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工作虽然很累，但是身边的人也都一样……但是他也有值得回忆的人生啊。他还记得小学得到第一张奖状时候父母的欣喜，还记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候的感动，还记得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兴奋，还记得第一次被提拔的激动……如果一切都正常发展，他也应该可以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娶妻生子，过上也说不好幸福还是不幸福的家庭生活，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送他去上大学，参加孩子的婚礼，给孙子孙女讲讲年轻时候的故事，然后七八十岁的时候随便得个什么病，在儿孙的哭声中去世，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盛在一个小木盒子里，外面写上名字和生卒年月，再来两句墓志铭，放在殡仪馆的某个架子上。过不了多久，再被世人遗忘。
可突如其来的那场战争……直接把一切都毁了，把他的一切都毁了，把地球的一切都毁了。甚至直到现在，他都不太清楚战争的起因。
这到底凭什么啊？
“这到底凭什么啊？”一声怒吼把他从回忆拉到现实。老人满脸怒容，虽然他正在和女子说话，但是这份怒气不是对着和他争执的女子的，“凭什么啊？人类文明也许是不太发达，但这每一步都是我们的宝贵回忆，每一份档案都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凭什么就给这么点地方？凭什么销毁其他的？就这巴掌大的小地方，连一首十四行诗都抄不下，你的那一大堆方程也抄不下。”他提高了音量，“外星人！原始人！猿猴！出来！”
四
一个巨型水母一样的生物凭空出现在房间中。
经历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三个人已经不会被吓到了，老人和女子只是略微交换了一个带着惊讶的眼神。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插空去见了另外一个已经完蛋了的文明的代表，忘了调回来了。”看到他们的神情，那个巨型水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在一瞬间变成了之前的原始人外表，“嗯，二十分钟了，你们写完了吗？要是写完了，我们可以提前结束，后面还有……哎，你们怎么什么都没写啊？”他看到了那张空空如也的纸。
“我们要向你们提出抗议。”老人盯着原始人。
“噢，又一个抗议的？真麻烦……”原始人无奈地说，“好吧，我猜猜，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给的纸地方太小？还是觉得我们没有去挽救你们文明的灭亡？又或者觉得我们不应该在这半小时之后销毁你们的意识？”
“正是如此。”老人语调平稳，并没有显示出任何被猜中心慌意乱，“也许和你们相比，地球文明的科技还不够先进，可能还有许多许多的缺点，但你们不能就这么销毁地球文明的一切。”老人指着屏幕，屏幕上的窗口层层叠叠。长城旁边是高效率太阳能电池板，《蒙娜丽莎》紧挨着麦克斯韦方程组。“地球文明经过了几百万年的发展，从打制石器开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上面的每一项成就都凝结着无数地球人的心血，你们不去挽救它们就算了，怎么还能销毁这些宝贵的资料？”老人的语气有些激动了。
原始人露出复杂的表情。有无奈，有厌烦，有同情，也有嘲笑。他长叹一口气，抬起手指了一下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份资料，看上去像是出自一册中国古代的书籍。
“这是你们地球文明中，中国明朝时期的户籍档案，这一页纸记载的人，叫程甲。他生在一个平民之家，家里有几亩地，每年勉强度日。十六岁，他和邻村王家的女儿成了亲，过了一年又有了孩子。十九岁，家乡附近有一个王爷叛乱，事情紧急，他虽然不属军籍，仍然被强征入伍，立了一点小战功，回到家乡，朝廷赏了一点钱，又给了他一个衙门的差事。他自己勤劳肯干，妻子又善于持家，逐渐成为了当地大户。三十五岁，给儿子风风光光地操办了婚事，四十七岁，突发急病，去世。”
原始人讲述着这位升斗小民的生平，显示屏上也闪过相应的画面。洞房之夜的甜蜜、儿子出生时的欣喜、被征兵入伍的恐惧、在战场上的拼杀、载誉回乡的得意、儿子婚礼上的骄傲、去世前的不舍和伤痛……每一件事都是他值得铭记一生的大事。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户籍档案上却只记载了一句话。“程甲生于弘治元年南昌民籍于嘉靖十四年五月初三病故。”
“除了一座坟墓和这份档案，这就是这个叫程甲的人在世界上所留下的一切。他的坟墓在一百多年之后的一场战争中被毁，这份档案在六十多年后因保管不善而被虫蛀。这个人从此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但没有人会想去费心保存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的，这些对程甲本人可能很重要，但是放在整个世界上来看，不值一提。”
没有人说话了，他给出的理由无可辩驳。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做这些。我研究人类历史研究了一辈子，人类文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也像我的父亲一样啊……既然你们不在乎，为什么还要我们来做，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老人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外星人耸耸肩：“有制度啊，这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个时候宇宙文明联盟刚刚建立，科技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只有真空能的利用、量子传输以及虫洞穿梭等基础技术。那个时候的联盟就订立了公约，每个文明，只要进入了智慧生物的基本门槛，都有权利在灭亡的时候留下自己的一些东西作为纪念……你们地球文明也会给那些无名的死者建立公墓的吧。至于为什么找这个文明中的个体而不是我们去选嘛，这很明显啊，墓志铭当然是要自己去选的。当然了，现在的技术已经突飞猛进了，宇宙中的文明也越来越多，宇宙文明联盟和那些低等文明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大，联盟也有些意见认为，不必对每个不管多么不发达的文明都这么做了。所以你们也别太纠结了，这个档案，呃，没准，什么时候也就不必继续保存了。”
“既然你们有这么发达的科技，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档案都存起来呢？这些档案，还有我们三个人的意识，也不占你们多少资源的吧？”男人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老人和女子都默默摇了摇头。他们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原始人冲着男人笑了：“我们的确可以，但是有什么必要呢？你还没明白吗？这与其说是档案，不如说是墓志铭。”
是啊，有什么必要呢？正如这个原始人所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照章办事。其实，请他们过来去写这所谓“最后的档案”，只不过是因为有个规章制度在那里而已。至于写什么，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在乎。地球上没有人会在乎一只野猫的一生中曾经抓了多少只老鼠，也没有人在乎一只老鼠的一生中吃了多少粒稻谷。宇宙中的文明浩如烟海，在高等文明看来，这些低等文明的存在和路边的野生动物也差不太多。没有哪个文明真的在意的。
男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现在他清楚，自己的未来已经注定了。
“还是留下点什么吧，给自己留点念想，这也有些意义的。时间还剩下四五分钟，抓紧吧，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原始人对痛苦的男人说，他的语调柔软了不少。外星生命也是有同情心的。
五
原始人离开了房间。
老人倚着墙，站在显示屏旁边。看着屏幕上的爱因斯坦场方程。他看不懂这一长串公式，但是他心里清楚，这也是人类文明的宝贵遗产。他轻轻抚摸着屏幕上的公式，眼神中充满了令人绝望的爱怜和哀伤，就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年幼夭折的孩子一样。
女子似乎对显示屏完全失去了兴趣。她背对着显示屏惨笑着，紧闭的眼角有泪珠流下。
“他说就剩下五分钟了，不管怎么我们总得写点啥啊！”男人打破了沉默，他反倒有点着急了，“你们不是说这是地球文明最后的荣耀吗？长城，金字塔，你说的那个狄什么克方程，都行啊，总比没有强啊！”
老人默默地摇了摇头，女子歇斯底里地笑了。他们已经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那位外星原始人的态度表明了一切。最后的那句“有意义”，只是在安慰男人而已。
那位外星人说的对啊。这不是地球文明档案馆，这是地球文明的墓碑。他们不想去争论了，也不想把这些放上去。在地球上，也没有人会把小学数学的满分试卷或者手工课时候做的折纸刻在自己的墓碑上的。
对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而言，他们的一生中也都充满了跌宕起伏，也都充满了对他们自己意义重大的时刻，他们曾经轰轰烈烈的活过，努力过，伤心过，爱过，恨过。然而，在漫长的时间面前，在宏大的世界之中，这都是没有意义的。最后他们所能留下的，只有荒郊野岭外一座无人祭拜的孤坟，只有夹在户籍档案里再也不会被翻阅的一页纸，只有这些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最后的物件也会被后来人毁弃，这些最后的记忆终将不复存在。
在茫茫宇宙之中，人类文明也是一样。
“再过一会儿就没机会写了，快啊！那个外星原始人不是说了吗，是有意义的。”男人并没有如老人和女子那样消沉，反而着急起来，“起码要对得起自己吧？就算地球在宇宙中不重要，也得留下一点自己的东西啊？平常人活着的时候不也得关心一下自己的后事怎么办吗？这样以后也有脸见到列祖列宗啊？”他的话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列祖列宗都搬出来了。老人惨笑了一下。男人现在这么执着于留下一些内容，这无非是难以接受一种不可避免的现实之时的心理防御机制而已。他心里也清楚，男人不像他和女子那样习惯于用理性的思维去思考一切。宗教和偏执也许不能在实际上解决问题，但是至少可以给人的心灵以安慰。既然如此，自己也没有必要去打碎男人这份最后的执着。世界上，不，整个宇宙之中，已经只有他们三个地球人了。还是给对方最大的善意和陪伴吧。想到这里，老人微微转过身去，打算帮男人出出主意，在纸上写下一些东西，度过这难熬的最后几分钟。
男人还在继续说着：“是，那个原始人说可能没人看，可能这个东西过不久他们也不会再存着了，但是万一存着呢？”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希望更容易实现，又似乎在寻找着其他的原因。突然，他眼睛一亮，继续说道：“另外，就算他们不存着这些档案了，如果这个宇宙里或者宇宙外面还有别的什么外星人也和他们看着地球的一切一样，看着现在这一切呢？他们可能正在看着的我们呢！我们可是地球的代表啊，我们有责任把地球的最后一个句号画好，这是有意义的，不能给地球丢脸啊！”男人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点慷慨激昂。
老人的双眼微微睁大。是啊，男人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虽然听那个外星人的意思，他们似乎已经是宇宙中最高级的文明了。但是宇宙这么大，谁又能保证呢？写下一点东西，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地球文明一个交代，而且如果有外星文明看着这一幕，也可以知道地球文明最后活下来的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文明的。老人心里其实也清楚，很可能整个宇宙中都不会再有第二个智慧生物看到这些了，但是这总不会有坏处，而且保持着一点希望——这总是好的。
身旁的女子也转过身来，眼中还残留着泪痕，但是她的目光是明亮的，还带着一丝讶异和坚定。毫无疑问，男人的话也打动了她。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都明白了对方想的是什么。他们走到桌前，把纸铺好，老人拿起那只铅笔。男人走到一旁，看着他们。
然而要落笔的时候，老人才意识到，写墓志铭并不容易。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要从地球文明浩如烟海的往事之中挑选出极少数的一两条，也是因为——这是墓志铭，他写下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提醒着他地球文明即将在宇宙之中消失的事实。
他拿着笔的手颤抖起来，笔尖在纸上轻轻划下了一条短短的浅灰色痕迹。老人无力地放下笔，长叹一口气，仰着头望着上方。地球文明在宇宙中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在他心中却是无比辉煌和美丽的存在。然而一切都敌不过时间的冲蚀。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都有它结束的时间。
想着这些，老人突然之间知道自己要在纸上写下什么了。他低下头，握起笔，双手不再颤抖，用刚劲的字迹书写着一句地球名著之中的经典结尾。文学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那位早已化为尘泥的落魄文人的思想，又一次闪烁在了老人的脑海之中。
女子看到老人写下的话，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笑容，笑容中有着无奈，有着伤感，还有着超然。她没有回头去看显示屏上那些复杂的公式，而是记下了一句简短的话。克劳修斯和开尔文的发现历经百年，依然仿佛在熠熠发光。
似乎也快到了最后的时刻了，但是男人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纸上，想要把这件事办得尽善尽美，就像一位预感到自己即将离世的老人细心地为自己准备着后事一般。他盯着那张纸看了看。两位学者写下的东西似乎都在中学阶段学过，但是参加工作之后就忘记了。不过无所谓了，既然他们觉得这些很重要那就写这些吧。不对，还少了些什么。他突然着急地喊道：“既然是墓碑，至少，至少也得写个生卒年月吧！等将来谁来看的时候，至少知道咱们地球是啥时候出生啥时候死的啊！”男人催促着。
等将来谁来看的时候，但真的有人会来看吗？老人凄然一笑，但是他没说出口。老人把纸和笔交给男人，“好，我们都写了自己想留下来的话，你来把生卒年月写上吧。”
男人接过纸笔，却愣住了——这生卒年月，该怎么写呢？
“怎么写啊？地球文明什么时候出生的？”男人转向老人。
“要是从石器时代开始算的话，文明史大概有二三百万年吧。”老人回答。
“好，那我就写公元前三百万——哎不对，地球文明都没了，谁知道公元前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人类文明在宇宙诞生之后的哪一年才有的？”
确实没人会知道公元前是什么意思了，可这个年轻人没注意到的是，既然地球文明没了，谁又知道“年”这个时间单位是什么意思？甚至谁又能看得懂地球的文字呢？老人笑了笑，仍然没有说破，他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就写公元前吧。”
旁边的女子叹了口气：“地球毁灭的那个年代，宇宙大概已经诞生了137亿年吧。”
“好，那就这么写了，”时间紧迫，男子在纸的最上方匆匆写下一行字。
六
原始人来到屋子里。自动销毁程序已经启动，屋子里的人、桌子、椅子、显示屏，都消失了。在屋子的一端，一张纸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那上面写着地球文明最后留下的墓志铭。
原始人捡起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地球文明：137亿减三百万年——137亿年
孤立系统会自发地朝向熵值最大的状态演化。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就是地球文明在这个宇宙之中所留下的最后痕迹。
原始人看着第二句，微微点了点头，又盯着第三句看了一小会儿，土黄色的眼睛眨了眨。
“这个文明还是有点意思的。”他自言自语道。
原始人走出房间，把纸摆在一格一格的架子里面。这里是存放这些档案的地方，每一个格子里面都是一个在宇宙中已经死去的文明。他突然觉得这个似乎像一种东西，在人类文明的资料里面见过，但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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