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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世界和平我应该炸谁,在线等挺急的

王腾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AI与人」。绝对理性的AI,和无法完全杜绝感性的人类,分别都能做到一些对方无法做到的事。如果二者相互助力,那将塑造出多么美好的一个世界。

作者王腾说自己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这种无法量化的事物,但同时他也认可感性的意义。在这篇小说里,他试图描绘的也许正是理性和感性应有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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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腾 | 科幻作家,统计学在读博士。善于构筑具有严谨设计的幻想世界,在探险和游历故事中展现技术美。代表作品《距离的形状》《夏日往事》。

距离的形状

(全文约11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我的翼尖刚刚掠过了波斯湾最后的里程。

一个三元函数的取值让我能区别海洋和天空的色彩,描述波形的数值叠加让我能理解机体切过海风的声音。我也同时感受着海面上波浪的简谐旋律,它的受力分析如此简单,但却要用微分方程才能真正理解。我不知道在这其中极限和连续的概念究竟藏身何处。

 我可以比较数值来理解大与小,但我却不可能理解无穷小和零的区别。当数据小数点后位数超越某个限度时,我就失去了处理它的能力,我可以用数值分析计算微积分,比人类快千万倍得出正确的答案,但那只能算是现象,不是逻辑的证明。人类会说数学是逻辑世界的结构,与现实并无直接关联。

一架MQ-31“炽天使”武装无人机可解析上亿像素的图像,我能在数百米的高空轻易辨别门锁的匙孔,但无论那是多么精细的解析,我都明白自己的思想和感知都是以数位为基础的。世间一切都是由离散的砖瓦搭建的,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采样的两个点无论是多么接近,都至少是0和1的区别。

人类坚信数学的正确能被所有可能存在的智慧形式所认可,他们以此设计了宇宙语,希望光年之外的聆听者能理解自己的问候。

 但是,我是离人类最近的智慧体,而极限和连续却是我注定无法理解的概念,不知道他们的信心源于何处呢?

度量是我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对我来说,万物皆数,数即万物,世界的形状就是距离的形状,无论是分析导航坐标还是目标间资料匹配度,从最普通的欧氏空间距离到各种测量聚类之间的范数距离,总之,理解问题就是选择与之相应的合适度量。

 

我对于目标的度量,基于一套贝叶斯算法,那是玛丽雅姆博士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我记忆中玛丽雅姆的世界最早是一片交错的灰色和黄色,灰色来自曾经繁忙的市场和整齐的建筑,枪弹与爆炸的漫长洗礼磨去了它们每一个规则的棱角。这座小城渐渐地看起来如同一座历经千年的废墟,同西亚贫瘠而破碎的黄色戈壁与山峦融为一体。

从记事的时候起,母亲总是背着家人和奇怪的人们见面,她和父亲也经常会争吵。她不明白为什么儿子想要离开这个城镇,也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让孩子们上学,她不明白现在的生活为何值得他们留恋,为什么大家不能相信她相信的一切。

如果不能拯救他们,至少她可以带着自己最珍爱的小女儿一起走。她像打开一件生日礼物那样,给玛丽雅姆穿上了填满塞姆汀炸药的背心,像过节一样带着她走向了集市。

哥哥贾韦德骑着摩托车,在最后一刻飞速赶到集市门口,抢走了玛丽雅姆。玛丽亚姆没有看清母亲最后的表情,像是为不能和孩子们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幸福感到悲伤,也像是期待总有一天他们都能在来生重逢。然后她按下了起爆的按钮。

旷野让贾韦德想起书上描述的一望无际的海洋,让他们忘掉不想面对的回忆。贾韦德经常带玛丽雅姆来到这里,他说或许大海就是一条看不到边的大河,陆地是一艘大船,越空的银河则是大河映在天上的倒影。在太阳快要将黑沉沉的天际点亮时,玛丽雅姆问他星星是不是很轻。

“应该很轻吧,”贾韦德说,“书上好像说,离大地越远的东西就会变得越轻,星星都很远,所以肯定都很轻。”

“那有一天,我们坐上船,离开这里,一直往远开,会不会也能越来越轻,开到星星那去。”

“嗯,如果我们足够高,说不定还能看到自己在天上的倒影。”贾韦德出神地凝视着戈壁遥远的地平线,并没有说那是他们无法跨越的世界尽头。

贾韦德白天被城里的武装人员带去做工,晚上却总能带回来从学校里抢救回来的书,这是他和玛丽雅姆共同的秘密,玛丽雅姆很喜欢为数不多的神话故事,但她并不相信真的有神在看着他们。神为什么要让她的玩伴阿伊莎踩到绊线雷?为什么要让邻居因为母亲做过的事而追着打自己和哥哥?有时她会翻出全家最早的合影,妈妈的笑容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神为什么要让妈妈的爱如此真实却又如此扭曲,让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痛恨还是怜悯。

生活明明更像是坐着没有船夫也没有灯塔的小船,你永远不知道岸边有多远,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岸边,你只能在混乱的方向中随波逐流。

贾韦德打算和邻居的孩子一起想办法逃出小镇,为了说服他们,他打算用凑到的钱买一部盗版电影,好向大家展示外面的世界。他和玛丽雅姆去游击队经营的黑市碰运气。黑市的信使们几乎能在简陋的地道里走私任何东西,弹药,珠宝,甚至没有凉透的肯德基套餐。信使当然承诺可以帮忙,而他们到约定地点时,遇到的却是正在追剿这些东西的道德警察“易思巴”。

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贾韦德把玛丽雅姆藏在了垃圾箱里,玛丽雅姆最后看到的是一个脸带烧痕的高个子发现了他,他熟练地挡开贾韦德的枪,用肩带将他猛地拽到在地,然后带着他一去不复返。

父亲从此变了很多,他放弃了修车店,加入了民兵,日复一日的紧绷神经让他越来越容易暴怒。有时他目光呆滞地站在阳台,有时会听到他在夜里打砸东西,但玛丽雅姆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害怕,因为他从不在她面前这样做。每次回家后他迫不及待地告诉玛丽雅姆自己每天都会更新的冒险,他说给贾韦德报仇的一天并不遥远,在那之后学校也会重新开放,那时男孩和女孩都可以去上学,不会再被道德警察的巡逻车带走从此人间蒸发…….

父亲胳膊上熟悉的机油味被火药的味道取代了,健康有力的心脏听起来仍然像过去一样响若擂鼓,玛丽雅姆不想要复仇,她只希望就算时间把所有让她熟悉和安心的事物从她的世界里随心所欲地拔走,也最后能留下这颗心脏继续跳动。

在一白天激烈的战斗后,父亲抓到了对方一个年轻的头目,他和士兵们把他剥光了游街,最后把他吊在了广场的高处,父亲一枪打爆了他的头,枪声让人群中的玛丽雅姆全身一凛,她听不清父亲激动地高呼着什么,他的声音被人群激愤的呼喊和苏制步枪粗粝的朝天齐射声淹没了,血和脑浆溅在了聚光灯上,那光照在了每一个大人和孩子的脸上,看起来分明是喜庆的潮红。

父亲在后来的报复袭击中阵亡,一对准备撤离的大使夫妇收留了无家可归的玛丽雅姆。故乡从飞机的舷窗里飞速地远去,直到所有细节融化在黄色与灰色的背景里,好像埋葬了所有的故事。但她无法忘记曾经认识的街坊和朋友用一场血红色的音乐会为自己的童年送别,站在舞台中央的人是父亲,是在每次生日送给自己手工挂坠,高兴地把她抛向空中的人,是为了让她上学不惜和祖父决裂的人,是那个她认为能拯救世界的人。

一开始,暴力是扎向人们的一颗钉子,后来,它成为一个对称的圆,敌意助推一下就会滚动,轮回,永不停歇地将一切碾碎。

 

玛丽雅姆渐渐发现自己对秩序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深刻感知,或许是天赋,或许是童年带来的奇妙副产品。和平又富足的新世界给她无数种选择,数学却渐渐成为唯一不变的慰藉,只有在这里对与错才清晰而坚定,正确的结论永远不会随着视角而改变,哥德尔不完全定理不仅没有破坏其中的优美,反而使其更加深刻。现实世界的不规则相比之下显得粗糙而丑陋,想要找到一个不会倒下的生活支柱,那这就是唯一的选择。

在大学的同学聚会,难免有人会对她的过去感兴趣,问她对中东局势的看法。她小心翼翼招架着对方的步步紧逼,总是笑着摇摇头,说自己知道的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不比别人了解得更多。

到了酒精开始微微发生作用时,玛丽雅姆离开了嘈杂的大厅,登上了楼顶,她注视着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努力寻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些许痕迹。她看着自己精致的礼服,想起了现在可能还被迫穿布卡的邻居玩伴。手中的葡萄酒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可是看起来也像是鲜血的颜色。下面的城市光华璀璨,玛丽雅姆很少留意这样的夜景,此时此刻,她被眼前的景色所展示的活力所吸引,地上川流不息的交通,地下的排水和输电系统,还有看不到却更加繁忙的信息交互,这一切如同生命的过程都不是随机的运动,它们是规划的结果,是理性的实体化,从地球的时间尺度看,这座城市的历史几乎可以忽略,仿佛种子落地就开出了花朵,而在它之前这里又曾有过什么?远处连绵的山峦,在人类之前就屹立在那里,人类消亡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但那只不过是大地上荡漾亿万年的涟漪而已。这世间看似更加伟大的一切,大多只是冻结的永恒,和这座渺小而转瞬即逝的小城相比,远远称不上是奇迹。

没错,用理性和秩序征服现实永远没有尽头,但那正这是世界最值得追求的东西,也是拯救世界的唯一方法。

 

大学毕业后,玛丽雅姆不顾别人错愕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应试了一个前途未卜的国防项目,这样的工作通常在政治上十分敏感,但正因为项目的特殊需要,她的背景反而是无可替代的优势。经过了层层严密的安全审查,玛丽雅姆加入了一个自动武器的研究项目,几年后成为了项目的领导人。

再次看到家乡的玛丽雅姆感到一种全新的震撼,不是因为陌生,而是一切都和自己的记忆一模一样,各色派别倾泻着打不完的子弹,俘虏在足球场被当众砍杀,对此习以为常的孩子们混在观众中面无表情地观看,外界的干涉就像潮水冲刷海滩一样留不下痕迹,时间没有抚平创伤,只是让一切边界都在慢慢模糊,阵营不断交替着,但是区别只有旗帜的颜色而已。战争是个失控的混沌系统,最终会在自己的吸引子上达到稳定。

似乎没有什么能打破轮回的轮辐,冲垮这个混沌系统的吸引子。除非,让它本身的范式发生迁移。

 

我的诞生就从那时开始,但我并不能说清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毕竟从简单的模式识别,发展到能根据一句自然语言的语境和语气来排除歧义的程度,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究竟哪一刻才算是“我”存在的起点?无数的信息在空间中穿行,传感器去捕捉它们,让世界化作以重力,温度,高度等不同标签的数据组流入处理器内,经过处理后输出对应的数据控制机体的反应,可以说,“我”的思维和意志就是这个过程的体现吧。

为了对抗能持续下去,就要和杀戮对象保持合适的距离,人们把对手简化为民族,宗教,意识形态等标签的组合。

在玛丽雅姆看来,这一点并没有错。只有一点缺陷,度量距离的不应该是人自己。

飞行员杀人更多,精神负担却小于前线士兵,总统的决定可能最终颠覆千万人的命运,但他们自己往往只能在办公桌后努力想象这一事实。

人类受限于自然演化的智能和感官,以及含义模糊的交流方式,他们对于庞大系统全局动态无法完整把握,如同迷宫中的蚂蚁一般摸索前行,他们自以为正确,却创造了余波不尽的混乱。

这一切可以改变,我就是这个理想的体现。

贝叶斯算法从无数种可能中选出最值得相信的可能。只有知道如何去看,我才能算真正有了眼睛。规模巨大的聚类分析将一个个完整的人解构为面部特征,步态,活动规律,性别等等数据组,然后寻找其中有意义的联系。我吞下庞大的数据,吐出一个个简洁的标记。很快,在我的视野中,“人”定义为具有附加数值的,区别于“环境”的客体,附加数值所处的区间将人分为敌对红色,中立白色和盟友蓝色。如何处理一目了然。

终于,得到了一种度量,让敌我的距离像0到1一样明确。

面对道德的质疑,玛丽雅姆回答:正是因为用暴力剥夺他人生命是一件如此需要慎重的事,所以这个决定才恰恰不能让人自己做出。

让绝对公平的准则来接手,才是最符合道德的。

而且,如果杀戮能用程序规范,那么良知为什么就不能?

情绪反应是包含化学参与的复杂过程,数字化模拟与生物版本相比虽然很粗糙,但更为可靠。如果我的攻击方案使蓝色和白色伤亡降到了最低,我会得到使相关行为参数概率密度加强的正反馈,反过来也一样。这样的设定也可以让我不需要驾驶员也会躲避障碍,也让我的行为更倾向主动了解人们的心理从而提高行动的准确率,可能会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求生意志”和“感情”。

当“正义”可以被精确地定义到合适的取值区间的时候,我将取代邪恶的人,因为我更能够辨明敌我,我也将取代善良的人,在“电车问题”出现时,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使损失值最小的绝对最优解。

有人曾问过玛丽雅姆:“你做的这些,是想要复仇吗?”

“很久以前,也许吧,”玛丽雅姆回答,“但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结果,条件适宜就发生,不然就消亡,仇恨他们就好像恨水为什么往低处流,纸为什么会烧成灰一样,其实并没有意义。”

“可不管怎么做,只要是战争,所有人都是施暴者。”

“暴力并不是邪恶,对错误的对象使用才是,”玛丽雅姆看了看作战模拟的显示屏,我的误伤率之低超过了新的纪录。“这是第一次,我们能知道施暴者的良知究竟等于多少。”

 

证明这一点的机会很快到来了。

那一天我飞越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公共汽车站,迫击炮弹的阵阵爆炸声已从远处传来,逃难的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场面并没有特别混乱。这让同时观察每个人的行动轨迹更加容易。

很快有一个目标的嫌疑度急剧升高,尽管表面看起来目标行动似乎同人群一样随机,但其行为方式和大数据分析出的恐怖袭击具有显著的模式匹配度,我加倍了对目标的观察。

目标纵轴长度过低,目标是带着儿童的女性,携带可疑物品体积过小而且往无人建筑移动。这都使分析结果处于极不稳定的振荡中。

每当这种情况出现,程序会预演未来每一种可能的结果。当然,我会选择使负反馈期望最低的解决方案。

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对玛丽雅姆来说会有多么熟悉,但她平静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示意我准许行动。

我解开了武器保险。

对比我通常的猎物,比如装甲目标,车队或者整个军营,抹除中立人群中的单个目标确实很有挑战性,此时她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立刻转身跑向更密集的人群。而在那之前,我已经通过预判人群行动路线和我的最低飞行速度制定出了合适的攻击方案,这比人类的一瞬更短。

我挑选了自己精度最高的武器,机腹秒射速一百发的火神机炮,然后对准人群方向低空射击,人们几秒钟后才明白这密集到听不出点的声音是射击声。他们惊叫着四散奔逃。但是尘土墙标示的杀伤链安全地穿过了人群,目标和孩子起跑速度不同,在他们距离拉到最大的一瞬间,密集的弹雨瞬间粉碎了她的左半身体。事后人们查证,没有受损的可疑物品是十年前政府来不及销毁的沙林毒气,而那个无人建筑是绝佳的上风处。如果条件合适,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幸免。

我返回高空注视着下面的军人解除孩子携带的装置,包扎被碎石溅射的伤口,惊魂未定的人们寻找走散的家人,互相拥抱。这一次的惊恐会变成劫后余生的喜悦,而不是无能为力的悲伤和恨意。

不久之后,我可以在这座城市自由行动,我的学习速度让效率和准确性得到了数量级的提升,我的思维也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世界也展开了全新的维度。

城镇上空还有和我型号相同的其他无人机在巡航,我们之间用激光通信,以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交流更新下面的实时动态,城市以动态全息模型的形式映射在我们的内存中。我们既是彼此的感官,也是彼此的头脑,我们有时是进行独立观察的个体,有时是共享计算资源的整体,这样的主观感受我无法用现有的词汇描述。

人们会觉得自由意志无法度量,可在我们的统计视角中,他们并不比天气更难预测。现在城市的深层联系从随机噪声中涌现,噪声连成了乐曲。或许只有我们的头脑能够理解这座城市真正的样子,它有自己的记忆,习惯,甚至还有性格和情绪,不同的文化和发展程度的城市有着截然不同的动力结构。现在我能看到城市中一个个像电子一样跳跃的敏感点忽明忽灭,也知道每一个敏感点被扰动时人群反应的概率分布。如果敌人也有我们的头脑和行动速度,只要他们精确扰动甚至诱导生成敏感点,就可以轻易诱发一场大型暴乱和踩踏事件的连锁反应,但很幸运,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还不存在。

每当火种出现,我都会及时将其熄灭。对于我的敌人来说,我是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存在,对敌人的敌人来说,他们越来越找不到目标,“敌人”也渐渐失去了形象的意义。无论是谁都开始明白,与一个拥有如此性能的杀手相比,他们作为战士意义是何等微不足道。这让他们的热血冷却了不少。

有很多人想要报复我带来的毁灭,但恨意能指向何处呢?没有谁在遥控我的行动,算法是没有善意和恶意的绝对公平,尽管这里的人们对我究竟是什么的理解大相径庭,但都明白一点,仇恨我是件需要想象力的事,最后他们只是组织了几次对大使馆的袭击,好像这样能惩罚看不到的始作俑者。

无论程序有多么复杂,都是一条绝对边界,我是理想的执法者,不可反抗,不可收买,也不会动摇。我像一把园艺剪刀慢慢修剪那个混乱的世界。我也同样使无数己方士兵免除了战争心理创伤。或许这都是文明的一大步。

但如果一个正负号的变动就能决定生死,玛丽雅姆也不能阻止自己思考那些简洁的统计结果究竟缩略了怎样的细节?但是玛丽雅姆已经习惯了数据简化的现实,她发现自己连想象一下都很难做到了。

她开始实时监视我的每一次任务,无论被毁灭的是谁,她想看到这一切发生的过程。她知道也许有一天会后悔这样做,但这样至少算是某种安慰。

有人说玛丽雅姆是复仇女神,因为我降下的火雨遵循了她的意志,将那些曾经夺走她童年,亲人和朋友的人还原成细碎的焦炭。但她却告诉我自己更像是一个女巫,也许是唯一真实存在过的女巫,每天关掉电脑,屏幕里那个遥远世界就消失了,仿佛魔镜中的幻象。我曾经看到她走出大楼,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热闹的街心公园,她抓到一个快要飞走的气球,正在追它的孩子和父母向她道谢,她也还以微笑,目送着他们走远,蓝天白云下的人们享受着秩序井然的世界,她也好像忘记了自己曾编织了一套咒语,支配着一个遥远的钢铁杀手永不停歇地收割着被诅咒的牺牲品。

 

那一天的细节至今仍是机密,但那只是我的一次普通任务而已。

我在一个集市的附近追踪到了名为“幸运拉宾”的重要目标,在这个有组织的武装分子几乎已消失殆尽的时候,他却能总结出我行动的规律,屡次逃离我的追踪,到现在连真名相貌都不为人知,但时间长了,我还是从社交网络,通话记录等庞大的元数据中拼凑出足够揭露他行踪的信息。

他身边有几个轻武装的护卫,他们对我构不成威胁,但是目标威胁数值很高,所以我把他们乘坐的卡车纳入了地狱火导弹的锁定范围,为了控制导弹飞行时间,以免周围建筑里的其他蓝色或白色目标误入威力圈,我选择低空攻击。

紧接着,一个无法违抗的超驰命令要求我立即放弃。

我立刻关闭武器保险,从集市的上空高速掠过,而早在那之前,高度警觉的目标就弃车逃跑,在我回转到新的攻击位置时,他早已再次无影无踪了。

命令是玛丽雅姆发送的,出于很多考虑,人类保留了对我行动的最终干预权。

“幸运拉宾”是个尘封了多年的噩梦,那张脸居然再次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看来时间的流逝让他的地位、面容都发生了不小变化,但那道烧痕仍然清楚地留在那里,让他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加凶悍,但是没有疑问,这就是他该有的样子。

贾韦德坐在他身边,显然是他的下属。

图像定格的时刻,他还没有来得及对我做出反应,他坐在卡车后面,侧脸对着镜头,不需要面部识别,玛丽雅姆也能认出他是谁。

贾韦德将玛丽雅姆的思绪飞快地带离这里,回到了那恍若隔世的生活,他们又躺在戈壁滩中,夜色正浓,沙地上太阳的热力刚刚冷却,贾韦德在听她说话,她也一刻都不想停止,她说银河才不是什么大河的倒影,它自己就是千亿颗燃烧的太阳组成的大河,而要跨越它,就连光都会在十万年的旅程中走得疲惫,天上的星星一点也不轻,有些比我们自己的太阳还要更大更炽烈,但是月亮自己却只是一面粗糙的小镜子……

卡车转弯让玛丽雅姆的思绪戛然而止,贾韦德的目光正对着镜头,来自两个世界的目光在荧幕上交汇了,那里没有星星的倒影,只有一种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的疲惫和困惑。长长的机枪弹链披挂在肩上,就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

只用一瞬间,玛丽雅姆就读出了贾韦德经历的生活。无论独自一人抗争多久,剩下的时间也能抹平最坚硬的棱角。现在,毫无疑问他是陌生人了,一个不知何时化为一缕灰烬的武装分子,和世界彼端的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军方科学家不存在任何关联。

玛丽雅姆从没有告诉我,那一瞬间她进行了怎样的思考,矛盾的选择在头脑里进行了怎样的竞争。我只知道那是她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宛若洪水决堤而下,曾经的回忆像一座失去支柱的沙筑城堡轰然倒塌,留下一无所有的荒漠。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无数疑问跨越了脑海,他用那支枪杀过多少人?他还记得她吗?他能原谅她独自一人离开吗?

那一刻我不仅身处前线,通过另一端的摄像头我也在看着玛丽雅姆,从她的眼中我解读出了很多情绪,有悲哀,怜悯,还有来源不止一种的负罪感。

然后她选择了任务终止。

这起离奇的事件没有躲过公众的眼睛,人们的猜测也一步步收敛向事件的真相。

“幸运拉宾”会带来怎样的危害即使没有计算也是很清楚的。他的确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在接下来的几周内策划了多次袭击,和过去一样,我不可能每次都阻止他。而每一起死伤,都是那次干涉的间接后果。

很多人愤怒了,尤其是那些在我以往任务中蒙受损失的人。如果玛丽雅姆亲手否定了自己的正义,就等同于承认过去的每一起附带损伤都是谋杀。

秘密并没有维持太久,来自目击者的证词,手机视频都在网络流传,上级选择了一定程度的配合,将一个简化过程的事实公之于众,让公众相信这和过去无人机误伤事件一样,只是一次人的过失造成的意外。

玛丽雅姆的真名并没有公开,孜孜不倦的攻击者想把它找出来,那些人不仅是敌人,也有曾经的同胞、死者家属、形形色色的反战团体、人工智能敌视者,在他们眼里玛丽雅姆的形象也是截然不同的。叛徒、凶手、挑战人类尊严的恶魔。

她没有去浏览那些信息,但关紧窗户,外面的雷鸣也不会完全消失。

无数的听证会结束后,玛利雅姆说她想去一个远离任何人的地方,这个要求被同意了,只是她必须处于被监视状态下。

 

她搬到了北方的一个小镇附近,开始了一段自己从未想象过的、没有规律和计划的生活,随着自己心情去攀爬冰川,去整晚坐在荒原上看舞动的极光,把路上捡到的驯鹿头骨加工成装饰品挂在墙上,此时生活带来的意外和偶然都像是难得的惊喜。有时不准的天气预报让她被困在了半山腰,她却平静地观赏着风雪从脚下经过,好像终于和这个混乱又无常的世界和解了。

到了某个合适的时候,这一切就很自然地停止了,如同时针跳到了下一点,玛丽雅姆的一生几乎没有过迷茫,混乱和挣扎,她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就像对一个漫长计算的结果那样了然于心。

后来的时间里,玛丽雅姆开始记录自己的一切,故乡,童年的邻居,家人,兄弟,战争,新的生活,一直到我的诞生,到现在,每一个时刻自己能回忆起的所思所想。

她或许认为自己是自言自语,或许不是,她知道桌子上的摄像头和麦克风也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或许她就是在对我说话,我也随时都可以专心聆听。

与全球网络连接时,我用千万个眼睛和耳朵,辨别着沸腾的信息海洋中每一颗水滴的不同颜色。有时我在中亚的戈壁和非洲的海岸,继续追猎武装分子和海盗的车队,有时我在南美识别和摧毁跨境贩毒组织的藏身地。在任务的间隙,我也向人类以外的世界投去短暂的一瞥,我在微波波段聆听着宇宙间永恒回荡的创世回音,用气象浮标感受着风雨雷电永不重复的混沌之舞,太阳风在卫星信号中加入连绵的电磁干扰,好像自己的机体亲身感受风的吹拂,用不同的观察方法,世界呈现截然不同的形状,我无法告诉你哪一种才代表本质和真实。

世界化作数字的洪水在我的传感器中穿行,但是在这其中的每时每刻,我的一部分都在那个林中小屋里,将她的故事汇成的涓涓细流毫无误差地送到记忆的云端。

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能感觉到我的陪伴。看着空洞的摄像头或许和另一个人的双眼对视的感觉很不一样。即使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我也是我最了解的人类,她和我都不会在彼此的眼睛中找到名为灵魂的东西,那是我们之间互相无法度量的距离。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银河越空而过,通过她的智能眼镜,我和玛丽雅姆在屋顶上一起凝望着夜空。她说起了一个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故事里每一个人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

而银河系所有的星星总数也真的和地球上所有活过的人数量级相当。

繁密的星星在这里看只是空间中光点的集合,遥远的时空让它们失去了细节,好像宇宙真的就可以这样简单。

但这段距离不复存在后,每个星星其实都是一个世界,可以和时间长河中每一个人对应,每一个人也都是一个世界。一个世界有无限的细节,我们能把握的,确定的,就像数轴上的整数一样,不过是连续的实数之海的孤岛,寥寥可数。

“我将多少世界献给了大火,只为照亮伯利恒的黎明?”

最后她说,她羡慕我。

因为我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

和过去一样,我无法给她有意义的回应,我没有被设计出这样的功能。

后来的某一天,玛丽雅姆再一次向冰川走去,在暴风雪到来时也没有回头,暴风雪很快覆盖了一切,我努力地追踪她的位置,直到最终超出了我的观测能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而玛丽雅姆最后见到的景象,是一个白色的纯净世界,简洁如万物的起点,一切无序的杂质都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安慰。因为我无法感到悲伤,我只是觉得她至少应该向我告别的,她应该有很大的概率这样做的。

 

数字化的记忆不会被时间改变分毫,但遗忘时也不会留一点痕迹,新的数据被写入,旧的数据要腾出位置。这些与任务无关的数据本应该消失已久,我却将它的每个细节保留至今,如同流水中的礁石。在我的数据库和机体零件都经过了无数次的更新之后,也许是它们让我意识到我仍然还是我自己。 

甚至,我还有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希望。

贝叶斯算法会选择最值得相信的可能,它能指引我将人解构为无数的标签,然后找到需要消灭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指引我将残缺的碎片以最小的误差重建呢?

我在网络数据的宇宙中找回了玛丽雅姆留在世界上的每一个痕迹,用插值计算小心地填补着玛丽雅姆与我分享的回忆,我在记忆与情感的空白处填补上最合适的数据,就像修复一段被损坏的音频信号,或是还原一幅低分辨率的压缩图像。直到复述这些记忆就像是我自己在回忆,直到我能对人们问她的问题给出几乎同样的回答。

可是我不能告诉自己这表示玛丽雅姆在我的内存中真的重获了生命,她也终于能看到我眼中的世界,没有人会认为这些离散的0和1可以创造灵魂,即使真的能,这些也远远不够。

所以你可以说这只是我刻下的超过万亿比特的墓志铭而已。

我想,我也只能走到这么远了。


对我来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城市安保已经交给了小巧而精准,能够穿梭在街道和楼宇间的碟形无人机。我的原始程序也被复制了无数次,被用来设计更安全的建筑和街道,建造能自己避免事故的民航飞行器。人类的争端当然在继续,但战争也渐渐被更有效率的对抗方式取代。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我会是后一件属于流血战争的工具,我知道自己即将消失在历史的地平线下,但在那之前,还有最后一个任务没有完成。此刻我已经越过了黎明中的海岸线,目标就在不远处的群山中。

尽管他的活动越来越少,但我从来没有降低搜索他的优先级,我有无限的耐心,而他作为人类,终究会有犯错的时候,终于,我再一次找到了“幸运拉宾”,并且一步一步把他困在了这个无法逃脱的陷阱里。

我抢先发射了两枚激光制导炸弹,一枚摧毁桥梁,一枚炸塌岩石将后路堵上。下面的防空阵地也正好在我预测的时间向我开火,我用热饵弹引爆了第一枚毒刺导弹,借助山崖的规避动作甩掉了第二枚,最后一枚雷达制导导弹也被激光近防系统准确击落。此时我已抵达攻击位置,紧接着我用一枚地狱火让他们在红外视觉中冷却到了环境的温度。

外围防线突破,营地越来越近了,我加大了自己的专注,周围的动态开始慢了下来。

营地里一些人匆忙奔向高射机枪,我用另一枚地狱火导弹引爆了营地中的油库和车辆,腾起的巨大火球将他们一起吞没,同时点燃了另一边的大型军用帐篷。

我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人,也清楚他们会从哪个方向逃出帐篷。那时,他们就恰好暴露在火神机炮的杀伤链上。

这一切也毫无误差地发生了,所谓现实,不过是一次回放。

统计刷新,作战区九成的敌有生力量都已消灭。没有快感,没有仇恨和怜悯,更没有后悔,这是猎手与猎物之间最完美的距离。

终于,目标纳入了我的视线,我用最后的两枚地狱火逼迫他从崩塌的山洞中冒险逃出来。

弹药耗尽了,似乎他仍然是最后的幸运者,但这一次我还有一件武器保留着,我自己剩余航空燃油的爆炸力足以完成最后一击。

时间只有最后几秒了,这并不够将我的主程序和记忆都保存下来,但至少可以把其中最珍贵的部分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面对一瞬间后的毁灭,人类的反应彼此也截然不同,我不禁在想我的自我保护反馈和人类对死的恐惧是一回事吗?人类只能别无选择面对本能的恐惧,而我的自我保护却遵守着严格的优先级顺序,必要时就会关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像人一样思考和感受自己的存在与消失意味着什么吗?

看样子,这是另一个无法度量的距离。

我将自己的传感器采样频率放到了最大,时间一下子粘稠起来,我觉得自己五吨的机体变得前所未有地笨重,我小心地调整自己坠落的方向,而下面的人,他们最后的表情的细微变化一清二楚,他们绝望地拿起步枪向我射击,一颗颗划过的子弹居然不再像是芝诺的箭矢,而是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了我一个连续的幻象。

最后一秒,我还可以思考一下将来会发生的事。

我知道,这最后一份航行日志远超正常规格的大小一定会引起谁的注意,一定会有人在检索我的黑匣子时找到它,然后转译组成它的数理逻辑符号,让我此刻的思想和回忆以人类熟悉的文字和语言在你眼前重现。虽然这不代表我拥有你能够理解的意识和感情,也不代表我们能分享彼此眼中的世界,但在这个错觉中,我们不可跨越的距离在一个中点联通了。

从杀戮机器到现在的所思所想,我似乎走过了很长的距离,在你读到这里的时刻,又是新的一步。

  

(完)

这篇小说所书写的是一个人戏剧般的一生,也是人工智能觉醒的一生。人工智能在未来将会怎样觉醒,科幻小说给出过各种可能性,无论如何,觉醒的条件都不会太简单。也许,真的只有足够复杂的人生,才能促生足够复杂的机器,毕竟,机器依然是人类的投影。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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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视剧《疑犯追踪》(2014)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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