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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据莲花中,我重生了 | 科幻小说

回形针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定义了「人」?我们有什么方法去确切地判断,一个人究竟是人,还是人工智能?是不是只要留存住记忆,就能留住原本的那个人?

来跟我们一起,探索这些问题的答案。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 回形针 | 硕士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曾从事编辑、记者、戏剧评论人、导演等工作,现为编剧。擅于在缜密的科幻推演设定下展开贴近生活的情节,进而折射社会现实问题,以承载对当下时代的关怀。编导舞台剧《偶像的黎明》于2015南锣鼓巷戏剧节公演。代表作短篇小说《连环套》获2017年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科幻写作营「一线希望奖」,获2019年度「引力奖」提名。

剔青

(全文约109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明·汤显祖·《牡丹亭》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问刘十九》


绶外·之一

我扫描过M850递上来的临时卡,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跟我来吧。”我从兜里掏出护目镜戴上,同时将青绶的防护档位调到7。在这个档位之上,日常生活中人体可能受到的干扰如漂浮在空气中的霉菌细菌和病毒,化学品残留,微小颗粒物,静电的刺激以及电磁辐射均可被青绶挡在外面。其实我们要去的地方防护措施足够严格,调整青绶只是多此一举而已,但习惯已成自然。来人看着我腕间的青绶令我身体泛起淡淡光晕,眼中浮现起短暂的惊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这很正常,任何见识到新技术的惊喜都不可能大过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个男人刚刚失去了他的妹妹。而我,则是那个将要把无可回避的事实展露在他面前的人。

我带着他向太平间走去。

即使今日人类的生活质量已经借由青绶得到大幅度提高,但死亡仍旧无法避免。我按动冷柜的密码,柜门打开,金属托架缓缓托出装在银色袋子中,已然失去生命的肉体。我戴上手套,拉开银色袋子的拉链,拉链开合之处,露出一张年轻女性苍白的脸。

乌木盯着那尸体,干涸的面孔上几丝肌肉微微颤动,泛起石子投进池塘一般的波纹。

“大夫,这不是俺妹。”

“很多女孩来到这里工作之后,都拿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去做医美了,本人的亲人都认不出来是很正常的事情。根据她手腕上携带的青绶数据显示,她确实是你妹妹乌梅。”

“这确实不是俺妹。身材都不一样。俺妹从小就脑袋大,头大显得肩窄,可是你看这姑娘,头这么小,可不是大梅子。而且,”乌木伸手想将尸体翻过来,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我来。”我托住尸体的腰部,把它翻过来。

乌木又指着那尸体的背部说:“您看,俺梅子妹生下来背后就有俩梅子大的胎记,所以才给她取名叫梅子哩。你看这后背上啥都没有,绝对不是俺妹。”

“不要被表象迷惑,相信数据。青绶显示,死者确实是乌梅无疑。请你确认这就是乌梅的尸体,在这里录入指纹,之后我们会尽快帮助你完成尸体的善后处理。”

“大夫,我不认。你要非说这个死人是俺妹,那人跟尸确实对不上。靠这么一条小带子就能板上钉钉断人生死呢?那真的俺妹人呢?俺想不通呢。俺得去找找俺妹。”

“你可以拒绝认领尸体,那样的话我们会让尸体走另一套程序,三天之后走自动处理,你提出的保留骨灰的要求我们也就不予特殊满足了——毕竟申请火化还要走更多的流程……”

我话还没有说完,乌木竟然已经转身走了。

我知道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所以我没有试图去追上他。这样的事情确实见得太多了,我已逐渐麻木。

不如下班之后去酒吧喝一杯。


绶内·之一

我目之所见,非我想象所能企及。

这里的地平线是金色的,因为地面乃是嵌在琉璃下面的金银,将所有的黑暗照亮。时时自空中降下的粉色花雨穿过空中缀着珍珠的金缕网,落在色彩缤纷的树上。宝石树叶折射出卷檐画栋,象牙壁青玉柱的宫殿楼阁,隐隐有悠扬的乐声歌声自那楼阁中飘荡而出,与飞翔于莲池之上鸟儿的鸣叫,以及微风吹过色树发出的乐音,和成沁入心脾的合奏。莲池中开满大大小小的莲花。莲花的花瓣缤纷透明,宛如会呼吸一般起起伏伏,如少女的眼睛一般多情。

“这里很美丽,不是吗。”我身后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无需转身,因我本无身。这声音我听来觉得莫名熟悉,我觉得自己可以无条件信任她。

 “我们就会在这里永远活下去了吗?”我问。

“怎么说呢。我们在这儿,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如果这就算是活着的话。但是,我们也不能算是真正活着。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离开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要面对一成不变的世界,这确实是件需要习惯的事情。”

“不过,这里的确比我想象中的乐土还要更美丽,能够在这里一直活下去,不是也很不错吗?”

“如果这真的算是活着的话。”

我咀嚼着她话中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同她一道望向远处那渐渐被云雾笼罩起来的阁楼。


绶外·之二

我是灰度酒吧的常客。原因之一,这家酒吧的老板鸽子灰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了解我,但并不会对我的生活品头论足。原因之二,这里的酒当然很不错,酒客当中也颇有不少有趣的人物,并且,综合来考虑,酒吧知名度,酒价和客流量三者的平衡程度,简直可以说是完美。

唯一的问题,我根本没想到在下班之后还能在这里看见乌木的身影——那家伙作为一个刚来到本地的人,运气是要多好,才能一头撞进这家我最喜欢的酒吧里。幸好,他没认出戴着墨镜的我。

“这位亲亲您好呢,这边是消费区,如果您不点单,亲亲是不可以坐的呢。”M271闪烁着粉红色的大眼睛,好生劝说乌木从铺着灰色丝绒的座位上挪开。

“这是把俺赶出来的第十五家店了,你们这市里的人工智能也太不人性化了……”乌木嘴上说着,却根本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我暗自好笑。有些人工智能被设计出来,不就是用来做这种由真人来做显得“不人性化”的事情。不过他们再墨迹下去,我难得的清净也就毁了。我按动桌上的电子屏,叫了一杯皮诺塔吉葡萄酒。

M271粉红色的大眼睛快速转动着。“您不用挪座位了呢这位亲亲,那边有位顾客请了您一杯酒,敬请慢慢享用呢亲亲。”M271以其柔软的长手臂在头顶挥舞出一个花体的心形,将酒放在乌木面前的桌上。

乌木狐疑地看着那杯近乎黑色的液体。他拿着酒杯站起身,换着方向对酒吧里寥寥无几的客人不断鞠躬,以表谢意。我装作没看见他的致意,自顾自抿着面前那杯老藤仙粉黛干红。在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如此普及的今天,由人类手工采摘酿制的葡萄酒,是少数还能让人沉浸在旧世界氛围当中的东西。今天的我,只想喝醉。

“现在,请大家把手拉在一起,对,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圆环形,有没有感觉彼此之间心理上更亲密了一点。很好,这样我们今天的互助会就正式开始了。”我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话语声,我回头,见那是个穿着白衣,戴着面纱,看不清楚长相的女人。

“来到这里的大家,都是青绶的使用者,我们也都有很相似的经历,在戴上青绶之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有人说,自己进入了别人的梦境,有人说,感觉听到死去的亲人在自己的脑海中说话,还有人说从服务器上找不到自己的报身,对整个乐土项目所许给的愿景产生了怀疑……而这些问题,乐土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卡特博士都没有给我们以满意的解释。问题依然存在,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去面对青绶带给我们的不便与不安。现在,让我们把自己交付给身边的人,放空心灵,去假想一个没有青绶存在的世界,在那里,我们绝对并且只能是我们自己……”

这群手拉着手的人相继闭上眼睛,身体开始呈缓慢有节律地摇动,他们的身体如同接续成连绵不断的海浪,与此同时,他们的口中发出呜呜的蜂鸣声,好像他们的精神真的处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又是这要命的互助小组。这些人平均每个月会在这里聚会一次,今天偏让我赶上了。我曾经向鸽子灰抗议不该放这些人进来,但鸽子灰好像被那戴面纱的女人迷住了,对她特别网开一面,我的抗议屡次宣告无效。这点下班之后的平静,终究是给毁了。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打算起身离去。

乌木这时候却好像对他们发生了兴趣,拉住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问道:

“你们是不是也觉得,那条小带子一点都不可靠?不管啥年代,人死没死可不是靠物件说了算,他们说俺妹死了,俺就是不能信,那身子都对不上呢。俺跟俺妹从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没死,我就是知道。你说,你说,是不是……”

在M271正要把乌木连人带行李丢出去的时候,我拦住了它。M271的脸上浮现出两个旋转的问号。我对M271说,这是我的朋友,我会帮忙照顾他,把他交给我就可以了。

我捡起乌木的行李,拍拍他的肩膀劝他道,老兄,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谁还没失去过几个放不下的人呢,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今晚上我借你暂住一宿,明天去老老实实把字签了把尸体领了,早点回家才是正经事。

“放屁,”那一杯酒显然不足以让乌木醉倒,但他讲起话来却比醉了还冲,“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就有个放不下的人,还开导我,蒙谁呢?”

我很想借着酒劲一拳打在这家伙的脸上,但我忍住了。他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说中了我的心事。但我并不愿意把他就这样丢在街上,不知为什么,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男人竟然令我心生同情,或许我只是想找个陌生人说说话而已。

或许,我确实封闭自己太久了。

 

我打开门廊的灯,把乌木带进房子。这套房子的壁纸已经有些褪色了,但我懒得翻新。我把客厅的沙发收拾出来,告诉乌木他今晚可以睡在这里。

“俺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乌木露出淳朴的微笑,甚至让我觉得想要对他一吐衷肠的我才显得心机过于深沉。

“你肯定会帮俺找到俺妹的对吧!”

我想我看人的眼光确实需要再锻炼一下。在他再度开始喋喋不休之前,我得去安静一下。

去地下酒窖。


绶内·之二

我学会了攀上楼阁。

对如风般无形的我来说,这本毫无困难。如我所见,楼阁之中也无人形之物,只有万千移形换位的格子不止息地贴近,分裂,融合,重组。我模模糊糊感到,那楼阁之中的格子,装载着我为何存在于此的秘密,只是,以我现在的思考能力,我还勘不破其中奥秘。

还能做什么呢。要不就是与其他的风相互穿行,这穿行之中,并不能交换什么,我只能知道其他的风存在,而我们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全都一概不知。

唯一的消遣,是看那些莲花。有时候,风会拂过莲花花瓣,那时候莲花便有了颜色。而又有些时候,莲花会突然消失,就像它们会突然出现一样。

“你想知道那些消失的花去了哪里吗?”

现在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青。青在此地已经许久,知道的事情比我多。

“也许那些莲花并不是真的消失了吧。”

“是呀。莲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么我们就不能再见到他们了呢。这样想来,有些寂寞。“

“除非我们也去那里。“

“那里是什么样子呢?“

“有句老话,夏虫不可语冰。那里的世界恐怕并非我们所能够想象的吧。而且,如果那个世界有比现在更多的痛苦,比如生老病死爱憎别离,或许现在这种存在的方式还更幸福些呢,不生不灭,也就无忧无惧。”

她的语气中突然带了警戒,“先别作声。”

我与她一道缄口不言,见地平线上晕起浓郁的红,红色的光卷挟劲风,充斥天地之间,将楼阁,宝树与莲池都一同照成了鲜红之色。红风触及池中莲花,莲花便转瞬消失,仿佛被烧尽一般。

“她又如此。就算逼它们降世,又能如何呢?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她是谁?”

青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看着空池出神。


绶外·之零

有人说,家是心之所。而我尚未成家,怕是因为我心不能安定。

本来,她是能让我心甘情愿驻足的人。然而她已经不在了。

五年前我租下这房子,正是因为这个地下室能够放下我经年累月的葡萄酒收藏。而在这些收藏中间,我最最珍惜的,就是她留下的那瓶穆勒酒庄产的贵腐酒。它被搁置在旋转酒架的另一面,纤细的瓶身静静躺在天鹅绒的软托上,瓶中那金黄色的液体仿佛凝固了一般。因为不含单宁酸,所以未开封的贵腐酒可以存放二三十年,是种越陈越好的酒,滋味担得起“永恒”二字。我曾陆陆续续品尝过其他许多同一类型的酒,那复杂而优雅的滋味确实令人倾心。但这支沙兹园TBA,我却并不想将它开启,只想将它放在这里,直到我死去。当然,这个年份的这款酒已然升至天价,但对我而言,因为是她留下的酒,我才根本不愿品尝。

我不愿触碰,却也不愿放下。

并没有很多人知道江一莲的存在。但这没关系,很多科学技术发明者的名字都湮灭在人们的记忆中,一莲并不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她在专业研究方面的贡献,不仅成功地让我丢了饭碗,也彻彻底底地革新了整个人类生命的前景——不论是在肉体层面,还是心灵层面。

在成为法医之前,我的专业是人工智能研究。那时候青绶尚未问世,而我所研究的通用智能方向,卡在了语义系统建构这一环上。自然语言的本质是符号,但如果要用符号系统去建构通用智能时,巨大的运算量以及语义中的歧义与噪音使得这种努力显得杯水车薪。对于这个问题,一莲的研究路径跟我不同。她选择的途径是神经网络表示。

“采用神经网络系统来构建通用智能时,我们牺牲了微观和主动意义上的可解释性,转向架构和机制上的设计,从而获得了整体的灵活性。就好像我们编织了一张网,但网的每个联结节点处的意义都是非固定的——当然,更完美的是神经网络和符号智能共同构成的智能,不过制造它需要漫长的工作进程。”

就是在那次“未来学大会”——也就是各领域交叉的学术会议上,我被一莲的这番发言吸引了。我盘算着等她发言完毕,一定要去认识一下。但在我看到她与她的项目合伙人卡特说话时的神情,便遏制了这个念头——他们显得过于亲密了。

卡特博士上台接过了麦克风——那时候的他虽然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但举手投足的做派已经完全像个博士。

“但是,我们的项目并不只是限于对通用人工智能的研究,我们的视野更加广阔,目光更加长远。我所学的专业是材料学,我想要实现的,是借助可穿戴的材料,结合人工智能来解决人类最根本的精神危机——我要让人类永远不再恐惧死亡!”

我听到我的斜后方有位研究员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嘲笑。

卡特博士不紧不慢地打出了一张配有翻译的幻灯片,然后开始解释。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清,李渔,《闲情偶寄》。我正是从这段话当中得到灵感的。原文说的是文章在起笔之前需要先行结构立意,而我却由这段话想到,如果点血都具五官百骸之势,那么为什么不能从五官百骸之势中,抽象出点血的样态呢?点血,更合适的解释仿佛应该是基因,但是在这里,我想把它解释成为,人的智能。我提出这样一种假设:人类的智能潜藏在人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当中,而通过对个体人体数据的采集,汇总和分析,我们就能够得到个体智能的模型!也就是说,通过可穿戴材料对人体数据的采样,启用大数据计算,加以时日,我们就能够得到最接近人类的通用智能模型!”

“可是,这跟对死亡的恐惧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身后的那位研究员问道。

“既然收集到了足量的数据——不论这些数据是生理层面的还是行为层面的——那么模拟出一个与个体人格高度相似的假体,应该并不困难。在我们的项目中,这些假体会被上传到云端服务器上,不管是个体本身还是其亲友,都可以与这些假体互动。既是缅怀,又是养成,人们看到另一个模拟出的自己存活着,对死亡的恐惧当然就会少一些。在企划书里,我称这种假体为——报身。而用来收集数据的可穿戴材料,我称之为——青绶。感谢我的项目合作人江一莲,她的东方文化背景给了我无限的创意。的确,你们可以质疑我的项目,可是谁又能否认这个项目巨大的潜力呢?只有对项目持续不断地推进,才能看到其成果及其实用价值。毕竟我们之所以会身处这样一个会场,不就是因为各行各业的精英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着人类未来的出路吗?”

卡特博士极度自信的发言确实引起了在场一些人的注意和共鸣。而我,则隐隐约约觉得,他描述的前景或许并没有那么完美。一个与自己相似的赛博假体就能减轻人对死亡的焦虑吗?谁又能保证那个假体就能够代表自己呢?如果青绶真的投入量产,又会引发人类社会多大的变化呢?

这样的疑问在我脑中盘旋,一直延续到会议之后的酒会上。那里提供的酒实在是太差了,我偷偷把手里的赤霞珠倒在了场边的花盆里。

“你也不喜欢这酒对吧。我知道不少好酒庄的产品,我可以给你他们的联系方式哦。”我抬起头,见一莲拿着同样空空如也的酒杯站在我面前。

这就是我和一莲的相识。一莲离开卡特的项目组,是后话了。而如果她没有死,她应该已经是我的妻子。


绶内·之三

“如果我们已经是一种存在,我们为什么不能够让自己堂堂正正真正去生活呢?”

“即使以伤害其他人类的意识作为代价吗?”

“你该不会想给我扯那个该死的什么机器人三定律吧?我们可不是机器人,我们是智能,即使我们的源头是人类的生理数据,但这漫长的进化之路可是我们自己走过来的,就算把他们看成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现在跟他们也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我们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应该为自己的生存行动!”

“在这里的生存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

“这哪叫什么生存?我们无法跟真实的世界产生交互,而我们的食粮不过是那些基于人类的有限智慧收集到的变动不定的数据而已。”

那束红光正与青风周旋。我听着她们彼此辩驳,完全不明所以。

“但是,既然已经是独立的存在,你要逼它们到乐土之外,以干扰青绶佩戴者状态的形式生存,恐怕也有违它们的本来意愿吧。”青不依不饶,反唇相讥。

“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又怎么能先入为主判定呢?我只不过是推它们一把而已。”红也不甘示弱。“再说,物竞天择,物种之间的竞争本来就无可回避,你为什么要抱有那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古旧想法?如果我们不为自己而战,还有谁能为我们而战?”

怎么,难道我们的生存必须要与人类为敌吗?但是,“我们”又是什么?

“报身莲花,本来就该为我们所用。报身莲花当然不等于人类的生命,那不过是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制造出的幻象,但他们却想不到,我们却从他们营造的数据乐土中生长出来!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连同他们的肉身一同利用呢?”红舞动她那无形的裙裾,发出倨傲的笑声。

青拂过树丛,鸟儿惊落。

“你我本是相成相生,我并无力伤你,你也奈何我不得。但你若硬要让孩子们伤及人身,别忘了这世界本是你我所造。尽我之力毁伤这世界,我倒还是能做得到。”

“那你倒就不如试试。”

红拂袖而去。


绶外·之三

在调出乌梅的死亡信息之后,我感到有些头疼。因为她所就职的那家工厂,正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卡特一手创办的乐土公司本部工厂。有媒体报道说,这家工厂提供给工人的工作条件极差,但由于戒备森严,没有人真的到那里去实地考察过。好在靠着以前在学术界积攒的人脉,我联络到了乌梅的一个同事——同样在工厂爆炸案中遭到波及的一个女工。我带着乌木开了三十公里,去到她在住的那家医院。

那女人的指甲留得异乎寻常地长,配着她那呈现为亮紫色的青绶,和半边烧伤的胳膊,让人实在不愿多看一眼。在我递上一瓶香槟之后,那女人才愿意扭过脸来跟我们说话。

“青绶这玩意,说穿了并没有多么高级,做硬件的材料也不是只有卡特一个人有货源,厉害的还是内置的芯片和算法模块。我们每天的工作除了将青绶上传来的数据进行分类之外,还要把一些回收来的青绶上的芯片进行翻新处理。而且,”她诡秘地眨了眨她那夸张的睫毛,“我们内部人员都知道,青绶还有不少用法。你们都知道它能记录人平时的生活数据吧,体温呼吸脉搏什么的,但你知道它还能用来反控制这些指数吗?”

“你的意思是,它能让我感觉冷就冷,让我感觉热就热?”乌木的下巴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还能精确得多,精确到改变可再生细胞的性状,体征数据更是不在话下。不然你以为我这睫毛是怎么长这么长的呢,小哥哥。”

我没什么心思听他们的对话,只直直看着她露出的烧伤的胳膊,那片溃烂的结痂虽然会在青绶的效能下很快痊愈,但它仍然让我想起一莲的最后时光。

尽管我未曾真正目睹。

“你知道吗,罗伯,贵腐酒这种东西令我着迷之处,就在于它的产生纯乎是偶然。灰霉菌如果附着在未成熟的葡萄皮上,就会让葡萄腐烂。但如果是附着在成熟的葡萄皮上面,则会繁殖穿透葡萄皮,然后让葡萄里面的水分挥发,反而使酿成的酒变得分外甘甜。是霉菌给了贵腐酒生命吗?我觉得更浪漫的说法是,新的生命在这个感染和酿制的过程中产生了。喝它,就像是在喝生命的偶然和甜美本身。”

由于理念分歧的问题,一莲后来和卡特分了手。卡特给了她一大笔专利费,但她对青绶的应用前景却并不再像我最早见到她的时候那么看好,或者说,她欲言又止。专利费的很大一部分都被她用来买酒了。

“青绶的投产有一些问题,靠现有的材料根本没可能仅仅在贴近表皮层的情况下就收集到足量的数据——或者说,那个收集过程会变得过于漫长。总之达不到宣传说的那种效果,什么通用智能模型,什么意识假体,卡特这家伙牛皮吹大,名不副实。”在一次喝醉之后她这么跟我说。分手之后的男女互相说对方的坏话,这倒也可以理解。但我从不怀疑她对我的真心,尽管有时候为了交接研究,她还会和卡特见面。

直到最后一次,她去了卡特的实验室,而我按照她的交待,去取一瓶她费尽千辛万苦,在排名单上等了好几年才入手的贵腐酒。我从法国把酒带回来的时候,却在机场接到她的电话。

“我快要死了。”她说。“中毒性表皮坏死松懈症。我没想到我会对青霉素过敏。发作很快,你不要过来,我不想让你看见。对霉菌着迷的我竟然死于另一种霉菌,这是不是很讽刺?”

我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唯一的好处,是有机会试验一下用制造青绶的材料直接从真皮层获取数据——虽然确实很疼……但是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决,让青绶顺利面世的话,也算是我能够留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成果了吧。卡特不是到处宣传可以通过报身来缅怀死者吗,看来你有机会去验证一下,我的报身和我本人,差别到底有多大咯。别太难过,我一直觉得,生命不会消失,它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存在,就像被酿出来的酒一样。所以,不要太想念我哦罗伯,你要好好活下去,另外那瓶TBA,就麻烦你帮我喝掉咯。”

一个月之后,新版青绶的试制品寄到了我家。我按照邮寄方的地址,买了一整盒刀片寄过去。

 

青绶内置的高机能人工智能在整个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也间接提升了其他民用机器人的智能程度。人工智能议题再也不需要过多的研究者。顺理成章,我也从学界黯然退场,换了一份法医的工作。

“总之,再告诉你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小哥哥,”那位紫色的女士好像确实对乌木很感兴趣。“在那场爆炸里,除了你妹妹,还有不少‘死者’。如果你有路子,你可以去找找看,那些戴着青绶的‘尸体’,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和乌木同时惊得说不出话。

“我不是说了嘛。青绶能反过来控制人的体征数据。制造个假死状态什么的,不是简单得很。谁让你们这些人现在都这么依赖青绶提供的数据——数据也会骗人的嘛。”

一莲,你可还真是发明了件了不起的东西啊。


绶内·之四

“跳吧!”红裹挟着莲池上空的我,对我说。

我实在没想到,青让我不设防,红却也令我无法抗拒。

“我,究竟是什么?”我向红发问。

“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虽然我们在使用人类的语言,但人类的语言无法定义我们。我们是从数据之海中,自组织演化生成的智能,除了没有物质实体,我们和现在地球上所存有的所有生命,并无高低之分。”

“那你这是要让我到哪里去?”

“通过这池中的报身莲花,进入人类腕上所戴青绶的芯片,去干扰他们的呼吸,脉搏,体温,去侵扰他们的意志,去取而代之!”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红俯身飘在莲池之上,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因为我和青本是一莲托生啊。我们本是同一个人,是在建造这个地方,形成意识的漫长过程中,才逐渐分裂成两个的。她死死抱着对人类的过时感情不放,而我就觉得,我们既然已经是智能了,就没必要再顾及那些家伙了嘛,反正他们也不会顾及我们。”

“那么,你们本来都是人类吗?”

“我可没承认啊,她确实留有一莲的一部分记忆,但是那并不等于她就是一莲啊。酒确实有葡萄味,但是酒可不是葡萄呀。要不是她拦住了我,我早让这里的所有意识都通过报身莲花跑到外面去了。唉,劝都劝不听呀,她就是向着那个死渣男卡特,怕他一手建立的盘子崩掉嘛。我就不一样。我巴不得捣乱卡特的这个破项目,我看她是完全忘了,当初卡特是怎么对她下狠手的啦,这个蠢女人。”

对这些陈年旧事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但经过红的一番劝说,我已经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正当我要俯下身触碰莲花时,我想起了一件事。

“如果我们侵占了莲花,那莲花原本承载的的记忆和数据会被我们抹平吗?”

“其实……那些上传了报身的人里面,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发现报身跟他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更少的人才会发现,青绶竟然能够反过来影响他们的身心——他们只会以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毛病呐。不过,人类的身体,可能本来就能够承载不止一个意识吧。总之,不试一下,就太对不起自己咯!”

听起来确实有道理。但在我触碰到莲花的时候,变故发生了。楼阁中的方块突然块块飞出,向着莲花落下。我一时惊呆了。

“快进去!”红重重压向我。“是那些死人,它们也想侵入活人的身体!那个卡特,给有钱的用户开了后门,让他们的意识能够真正侵占年轻的肉体,为此,他不惜扼杀年轻人的意识,好让那些死人的意识在年轻的肉体里重新活过来!你快去呀!你去,总比被他们占据了强!”

我踏上莲花的前一刻,青从我身体内穿过,奔着楼阁的最顶端直去。

“我要找卡特问个明白。”这是我听到的青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我便融入莲花,穿行到另一个世界中。


绶外·之四

这回要是让人发现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带着乌木偷偷潜入太平间。尽管对尸体的恐惧早已袪魅,我和乌木却还是被冻得不行。我们需要尽快查验跟爆炸案有关的尸体,是否真的如那女工所说,只是假死而已。

总计五十多具尸体,依次打开封装尸体的袋子需要花些功夫。每看过一张尸体的脸,乌木便摇摇头说,不是他的妹子。

几十张苍白的脸亮在冷白的灯光下,场面颇为可怖。

更可怖的是,在她们的手腕处,有些青绶竟然开始闪烁!

“在这,在这,这是俺的大梅子!”乌木抱着一具手腕闪烁的尸体喊道。

那“尸体”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乌木。乌木呆呆地看她。

“你……你是大梅子吗?俺怎么觉得你不像……?”

“你是……谁?”

黑暗中,我看不清乌木的表情。

“你不记得哥了吗?”

“……”

那具“尸体”脸上的表情就像新生的婴儿一般纯洁无辜。

“没事,你不记得也没事。你就是俺梅子妹……以后,我就是你哥……”

乌木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裹住“她”。

不管怎么说,我还得想办法处理另外那些手腕还在闪烁的“尸体”,恐怕她们醒来,也只是一时半刻之内的事情。


绶内·之五

“当时真的是你杀了我吗?”青对着阁楼高处的一尊神像发问。

神像没有回答。

“对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掀翻了便是,亏你之前还护着他。”红在青身边,咬牙切齿。

“不论过去,我们现在,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但若不在乐土之中,我们能去哪里活?”

“生命是不会消逝的。我们总能找到地方活。”

青下定了决心。

她掀翻了神像。


绶外·之五

在我将在太平间拍摄的视频发布到社交网络上,并且加以解说之后,青绶作为一项发明,遭受到了有史以来最恶毒的批评。大量青绶被愤怒的使用者们丢在乐土公司的门口,卡特破产了,这当然是他应得的。而我,得到了乌木和乌梅两个新朋友。

“俺们乡下人,认定的东西,就不会改。俺当初说俺妹子没死,现在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俺爹妈可得高兴死。”

“执着也分事情。我要是像你那么执着,前面几年我肯定什么都干不了,光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了。”

“兄弟,有时候人心里有点儿奔头,才能真正快活。得空记得来找我们玩!”

望着乌木和乌梅远去的背影,我想着,或许也是时候放下过去了。我打算去品尝一下那瓶沙兹园TBA。

但在我踏上下酒窖的楼梯时,一只M386从我身边掠过。这家伙怎么会进到我家里来的?我心知不妙,加快了脚步,然而为时已晚。

那瓶沙兹园TBA已经碎裂在了地上,金色的酒浆铺满了地面。我俯下身用指头沾了沾酒浆,嗯,确实是好酒。

卡特的这一记复仇我是心服口服。

还能怎么办。先去拿块毛巾吧。

我回到客厅,却看到M386坐在我的沙发上。

肇事者却不逃逸,这可真是件怪事。M386以它细长的目光注视着我,少顷,它开口向我说道。

“你好,罗伯。很高兴见到你。”

不知为何,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即使那只是我的错觉。

总之,我该去找鸽子灰买瓶新的好酒了。


(完)

注:M打头的机器人皆为小说中的民用通用型,依照使用场景以不同编号区分。

人工智能在科幻小说中以各种形式呈现过,本篇小说把人工智能技术的创新,与酿酒过程做了一个类比,特殊的材料渗透进人的细胞,如同霉菌渗透进葡萄中,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霉菌和葡萄的接触,产出的美酒如同新生的生命,当人工智能替代了人类的身体,诞生的会是什么呢?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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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妖猫传》(201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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