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题是「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定义了「人」?敦促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除了日益完善的人工智能,还有不断进步的基因技术。如果一个人的基因被修改,这个人是否就不再是「人」了呢?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朝朝暮暮 | 朝朝暮暮,科幻作家,华东师范大学物理学与应用心理学双学位,上海交大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古典文化、历史爱好者。爱书,爱电影。喜欢科幻作品中天马行空的想象、严丝合缝的逻辑、诙谐幽默的文笔。改稿恐惧综合症患者。
山重水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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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足足两百公里的崎岖山路,列车驶离惠安,再往北便要进入河内了。窗外深褐色铁锈斑斑的山石,将铁轨和列车牢牢夹在当中。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累得一塌糊涂。随着火车的摇晃,咣当、咣当,骆三勇觉得大脑正随着周围汹涌澎湃的情景,大面积地重组了一遍。外面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他朝外望去,黑色的无人机群像是一群苍蝇,在低矮的天空下到处穿行,一遍又一遍扫描着大地。他下意识地缩回脑袋,一切还是小心一点为妙。接下来从惠安直到河内,一路上既有水源,也有果林,铁路两侧全都是重点布控区域。天上有无人机监视,地上有警犬和军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防备什么,但所有人似乎又心知肚明。“借过,借过。”骆三勇推着餐车,小心穿行在车厢间的窄道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隔间。乘客们开始吃饭,他们陆陆续续打开各色包装盒子和饮料,一边吃,一边满不在乎地往车窗外扔着东西。骆三勇在这列纵跨南北国境的列车上做服务员,他托了昆明老乡才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国家里,能找到一份工作,已颇为不易。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现在距离他的死亡,仅有不到两天时间了。死亡对他来说自然而然,就像熟透的苹果落向大地,水到渠成罢了。五年前他离开了西贡,从那时起,他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一个个城市间辗转、飘荡。这些年的经历无关紧要,他在下龙湾当过导游、在顺化卖过水果,在河内开过出租车,他还做过各种奇奇怪怪的工作,养蜂人、渔夫、夜总会保镖等等。只要不费脑子,他都愿意去试试。只是这些工作从来都做不长,老板们一旦知道他曾经做过的那些手术、他体内还残存着的那些酶,便忙不迭地打发他离开。无论在南越还是北越,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骆三勇正向过道两边的乘客递送檬粉。檬粉用上好的牛骨汤熬制,鱼露、桂皮、八角,一片红彤彤点缀在细腻的乳白色檬粉中。随着列车晃动,汤汁从碗里微微往外泼洒。碗壁很薄,刚出锅的牛骨汤檬粉简直烫得不行,滚烫的汤汁溅到他的右手上,滋滋作响。可骆三勇一点也不在乎,他巴不得这些汤汁能再炽热一些,这样还能减轻如钢针般刺入他脑中的剧痛。他忍着剧痛,咧着嘴装出笑意,用一只右手向旅客递送檬粉。他的左手总是束在袖管里,从没让人见过。他没什么文化,也听不懂医生们说的什么DNA双链断裂,碱基替换脱靶之类的名词。他只知道手术失败了,即便他好不容易逃到这个陌生的国度,等待他的也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逃亡。他其实不怕疼痛,但会害怕疼痛带来的回忆。疼痛只是一张皱巴巴的玻璃糖纸,残缺的回忆是包裹在内的甜美糖果——昆明那幢干干净净的房子,门前高大的杨柳,小河对岸五彩斑斓的山坡。午后鲜明的太阳曝晒下来,晒在妻子刚刚洗好的衣物上。他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妻子的背影,乌黑的头发瀑布似得铺陈到腰间,随着妻子的动作,发丝间微微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衣服的清香混合着妻子身上桂花香皂的味道,淡淡地在家里飘散开来。他使劲摇摇头,听说昆明那边情形很糟,可离开这儿也成了奢望。他每天住在列车上,在南北两端来回颠簸,荒废人生。每一次回忆,只能再一次让他愈发明白——他这辈子算是毁了,人生毫无意义。除了死亡,别无解脱。车厢另一侧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南越人探出脑袋,朝骆三勇招了招手。他叫阮金银,也是列车上的服务员,主要工作是往车厢里送咖啡和口香糖,偶尔也私下卖些黄色画报。骆三勇闷哼了一声,扔下餐车,任凭乘客们抱怨,大步向阮金银走去。一位乘客正巧站了起来,骆三勇没有注意,直接撞了上去。他忍着阵阵像是要撕开头骨般的疼痛,一边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右手赶紧伸进衣服,去摸内侧衬衣口袋里的东西。幸好,两只小号的密封玻璃试管完好无损,微微还有些温热。骆三勇暗自松了口气,玻璃试管里装着两管黄色的液体,那是他花了一天工资才买来的两管正常人的尿液。阮金银把他引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是骆三勇平常睡觉的休息隔间。小隔间里一股血腥味,阮金银捏着鼻子,皱起了眉毛。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骆三勇比他高出两头,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不也一样嘛。”阮金银边笑,边掏出一包塑料袋。阮金银笑起来的样子有些谄媚,不笑的时候又像在琢磨坏主意。“只有这个。”阮金银晃了晃手里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透明粉末。“多少钱都行,我受不了……真是受不了了。我需要药。”“这不是钱的事儿。卖粉,罚款。卖药,枪毙!”阮金银右手比成手枪的样子,顶着自己的太阳穴,“枪毙,明白吗?”“算了,我卖给别人去。”阮金银把小塑料袋往怀里揣回去。骆三勇粗大的手掌捏了过来,阮金银的手腕被捏出一片青紫。“哎呦,你别急,听我说,先听我说。”阮金银求饶道,“河内,西贡,惠安,哪儿都不行,哪儿都没药。”“需要多少钱?你只管开口,钱不是问题,我能想办法。”骆三勇松开了阮金银的手腕。顺势捏了捏束在袖管里的左手无名指,那里原本戴着他的结婚戒指,纯金的,能值不少钱,要是戒指还在就好了。“真不是钱的事儿。我盯了那么久,也只买到一个消息。只有在河内的国家基因编辑中心有药。那里到处都是特种部队、机关枪和坦克。”“你只管搞药!”骆三勇疼得用头撞着厚厚的铁皮车厢。“有钱我会不挣吗?”阮金银露出两颗黄板牙,咧了咧嘴。“老实告诉你,现在白粉可也抢手啊。”阮金银盯着骆三勇的眼睛说道,“每天都有逃过来的北客,都是做了手术又搞不到药的。吸粉至少也能顶一阵儿劲,粉的价格可也是每天都涨啊。”“粉……粉……我吸得太多了!”骆三勇右手抢过小塑料袋,皱着眉头,“钱在我口袋里,你自己拿。”阮金银把他身上搜刮一空,忙不迭地走了。窄小的隔间里只剩下骆三勇一个人,他瘫坐在这个混合着河粉酸辣味和血腥味的狭窄空间里,在剧痛中回忆、思念自己的妻子。这一切是因为手术还是吸粉,他无法辨别。他只知道自己头盖骨下还包裹着的那些东西,已经严重受损。所有的一切都模模糊糊连不起来。回忆里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像黑夜里的星星闪着夺目的光彩,可用尽全力也永远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星座。记忆遥不可及,他也试过忘掉这一切。但太阳穴那里又一阵一阵抽搐起来,那个叫做痛苦的老朋友在提醒他,该吃药了,该吸粉了。幸亏越南的白粉又多又便宜,他还买得起。他已经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只有白粉才能让他稍稍感觉放松一下。他从塑料袋里倒出一小撮白粉,扯过一张反对人体基因编辑的宣传单,卷了起来,然后把白粉小心聚拢在一起,一口气吸了个干净。白粉引发的快感涌进大脑,就像流动的水晶,一波一波拍打着他大脑中的礁石,水晶把礁石撞得粉碎,把沙滩冲刷得一无所有。吸过粉,骆三勇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他从简陋的床铺下摸出小刀,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他把小刀横咬在嘴里,嘴唇贴紧刀锋上几条干涸的深红色血痕,然后不慌不忙地解开左手束着的袖管。一只既像是手,又像是翅膀的怪异肢体从袖管里伸了出来。左手的五根手指早已蜕化,紧紧聚拢在一起,一层粉红色的粘膜把整个手掌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手臂上的皮肤像是山谷一样,沟堑纵横。灰黑色又长又硬的羽毛,横七竖八地从手臂皮肤下穿刺而出,有些地方长出来的甚至不是羽毛,而是许多像手指一样的肉芽,他还能看到那些新长出的肉芽上,还有着小小的粉红色指甲片。他把左手绑紧在床铺的铁架子上,下面放好托盘,右手一刀接着一刀,将那些羽毛或是肉芽慢慢割下来。幸亏阮金银这次带来的白粉味道纯正,他一边割,一边甚至享受到只有极度疼痛才能带来的异样快感。过了许久,他把左手包扎完毕,把割下来的羽毛和肉芽,用血迹斑斑的衬衣包紧、扎好,趁夜色扔出窗外。他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重新把左手束进袖管里。他本想睡下,但背后两个凸起的肉包让他没法平躺下来。他只得侧卧在自己的床铺上,从枕头下拿出一本已经磨去封面的笔记本,在里面反反复复画着折线图、曲线图,表示找到妻子的可能与自己身体变异程度间的关联。一个念头、一个声音,在他总是惊涛骇浪的大脑中,越来越明晰起来。定一个确切的自杀日期——就在十月一号吧,那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等过了那一天,他就能放心去死了。明白了这件事情,他终于松弛下来,在狭小而闷热的隔间里沉沉睡去。“呜——呜——”火车到站的汽笛长鸣声,将骆三勇吵醒,他不记得睡了多久,但右手还紧紧握着那一小袋白粉。他跌跌撞撞走出隔间,天已经大亮,今天是九月三十日的早晨,前一批旅客都已下车,后一批旅客正陆陆续续地登上列车。九月底的河内,旱季将至,热带的阳光,毫不友善地灼烤着站台和车厢顶篷。车厢里闷热异常,空调有气无力地嘶嘶吹着冷风。昨晚吸过粉,左手和脑袋都没那么疼了。但身上的衬衫仍然又湿又粘,像甩不掉的痛苦回忆。他口袋里塞得鼓鼓的,扯出来的是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上面有一些歪曲的文字。他看着自己写下的记录,满心厌恶。可谁让他当初贪图那几万块钱补助,去做什么基因编辑实验的呢。记忆、感觉、生活早已被他自己一刀刀亲手割去。除了吸食白粉,他还能有其他什么法子呢?骆三勇走下车厢,神情木然,去站务室交上自己买来的两管尿液。“三勇。”他的昆明老乡从站务室里跟了出来,叫住了他。“三勇,下次回来,这里……全部都要改成验血了。”老乡的神情有些复杂。等三勇回过神的时候,站台已经空空荡荡了。空无一物的餐桌旁只坐了一位老太太,她一身黑衣,手里捏着一串檀香木佛珠,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念诵着古老的经文。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打量了三勇几眼。收起佛珠,咳嗽一声,拄着拐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小伙子,帮我弄一辆行李车过来吧。”老太太看着三勇的列车服务员制服说道。然后抬起拐杖,轻轻敲了敲旁边地上的金属外壳大行李箱。一声长鸣,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发车了,车头冒出阵阵白烟。三勇走上前去,金属大行李箱的确很沉,但对于他来说并不吃力。他右手提起大行李箱,恭恭敬敬跟着老太太,向车厢走去。老太太自己提着随身的旅行袋,带着他走进乘客隔间里。三勇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把巨大的行李箱,仔细码放在高处的行李架上。朝老太太鞠了一个躬,慢慢退了出去。隔间里已经坐了三个人。靠窗的一角,有个男人穿一套暗绿色西装,皮肤很白,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一对夫妇坐在那男子身边,老太太在男人的对面坐下。就在快要开车之前一分钟,隔间里又进来一个年轻女子,涂着浅玫瑰色的口红。女子戴着一顶米黄色遮阳软帽,斜斜插着一朵红花,紧紧遮住前额。年轻女子长得不赖,身材姣好,她小心地捏着自己的小包,看了看车票,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座位,接着却走到隔间外面的过道去了。穿着暗绿色西装的男人压低自己手里的报纸,偷偷瞥了一眼年轻女子袅娜的背影。年轻女子将身子探出窗外,跟站台上的某人道别,老太太听到了几句中文。火车慢慢开动起来,年轻女子回到隔间,将手里的小包小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穿了一件时髦的鹅黄色裙子,一脸倦容。火车越开越快,一幢幢房屋飞速掠了过去。高楼上刷着广告,一对夫妇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脸幸福朝路人张开双手。年轻女子看着窗外,她只断断续续认得广告上的几个巨型越南文字——“……人类……尊严……”其他的一切,都被列车越抛越远。老太太转着佛珠,突然转过头用中文向她搭讪道:“小姑娘,不介意我把包放在这儿吧?”女子愣了一下,谨慎地看了一眼对面正把玩某种小型机械的夫妇,还有低头看报的西装男。她侧过脸,轻声细语用中文回答:“当然可以,不客气。”角落里穿着暗绿色西装的男人,正偷偷打量着女子白皙手掌捏紧的小包,还有女子丰满的胸部。“好啦,终于这是要去西贡啦。”老太太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在南边,我一个人呆在北边真是害怕。”见女子没有接话的意思,老太太继续絮絮叨叨起来:“现在北面乱得真是不像话,游行、暴乱、罢工。听说在茶荣,他们抗议什么手术,把市政府都给烧了。啧啧,真是不像话。”年轻女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搭话。老太太不死心,转动佛珠,胖乎乎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细细的眉尾也翘了起来。她继续说道:“闺女,咱俩可是有缘。老话儿说,这叫他乡遇故知。你可别和阿姨见外。你一个人吗,打哪儿来,从北边逃过来的?”年轻女子盯住自己裙摆下露出的高跟鞋尖,看了好一会儿,才柔声道:“我要去西贡办点事,我男人也在那边。”她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吃不准对面的夫妇和西装男人是否听得懂中文。“闺女,一个人出门可是要当心呀。”老太太继续搭话道,“听说这些年,北边为了基因编辑的事儿,闹得挺乱的?”年轻女子摇摇头道:“哎,日子着实不好过。本来国家说基因编辑技术好吗,做手术还有补贴,包安排工作。我男人第一批报名接受了手术。可谁曾想没几年,后来又打击基因编辑技术,说有风险不让随便做手术。哎,谁让我们都赶上了呢,命不好,没法子的。”老太太点点头,“啧啧,作孽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听人说,北越那边也有偷偷做手术的,每天都要吸白粉,真是吓死人了。”年轻女子无奈道:“他做完手术以后,和我的话就越来越少。后来形势更差了,他说来这边找工作。一晃五年过去了,什么音讯也没有。我这回是去西贡帮别人办事,顺便还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老太太啧啧感慨一阵,凑前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北越边防军也在偷偷做基因编辑手术呢,一批一批地做。”“边防军?”年轻女子重复着老太太的话,不解地摇摇头。老太太一脸得意:“听说两边都快打仗了,我把北边的房子都卖了,先去西贡。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去泰国。你那边没人认识的话,找你男人也是不容易。到了西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阿姨说,这找人可是大海捞针呀。”“边防军怎么会做基因手术。老太太,有些话可不能乱传啊。”对面一对夫妻也懂中文,男的已经把机械装置收了起来,一脸严肃看着老太太和年轻女子。“边防军打的是基因抗体疫苗,专门对付基因变异者的。”夫妻中的女士瞥了对面的年轻女子一眼,继续补充道,“做过基因手术可就不算是人类了。”“老太太,我问你,如果狮子老虎长得像人,你会觉得他们是人吗?”夫妻中的男人似乎有些激动,他站了起来,在狭窄的隔间里来回踱步。他接着说道:“总有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小题大做,可如果不对基因变异者赶尽杀绝,再过二十年,连纯种的人类婴儿都不会再有了。”女人做了一个平静的手势,示意自己的丈夫重新坐下,“你可以叫我们俩基因猎人。其实如果不谦虚一点儿说,我们俩是在为人类的未来工作。”“千真万确。”角落里的西装男叠起报纸,也加入了对话,“前两天报纸上还登过一件骇人听闻的谋杀案。一个基因变异人,吸粉吸过了头,也许那些粉有些问题什么的。总之他发了疯,把一幢楼里的人都杀了,特种部队赶到的时候,他还在啃食他邻居的肚肠呢。”年轻女子听了这话,害怕地捂住嘴巴,一只金戒指随即从左手无名指上滑了下来,她赶忙接住重新戴好。“对不起,我的结婚戒指最近老是掉。”年轻女子别过头,躲避着众人的视线,透过隔间的玻璃门看着窗外。铁轨旁的高压线,飞速掠过,像海浪般起伏着。天空慢慢暗了下来,年轻女子看了一会儿窗外单调的景致,觉得有些头晕,用左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身黑衣的胖老太像是想到了什么,对女子说:“菩萨会保佑的,闺女你也别担心,能逃出来就好。我说,闺女,你不舒服吗?”说罢递给女子一瓶矿泉水。年轻女子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渴,然后站起身,走出隔间,寻洗手间去了。不一会儿,隔间的门又被推开了。洛三勇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订餐单和《无基因编辑承诺书》,向包厢里的众人分发着。老太太向三勇说道:“再多给我一份吧,我旁边有人,她现在走开了。”“先生,请问这个该怎么填?”西装男用越南语向三勇问道。“全打勾,然后签个名字就得了。也就走个手续,没什么大不了的。”基因猎人夫妇中的丈夫发了声音。三勇朝男子感激地点点头,关上车门,继续向下一节车厢去分发纸张了。关上门前,他的目光落到了窗边放着的一顶米黄色软帽上,他注意到帽子上还斜插着一朵红色的花朵。他心里一动,那顶帽子好像非常熟悉,他穿过一节节车厢,匆匆返回,一路上都在想,那顶帽子可能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在梦中见过,又好像是哪里的房子里见过。他相信自己随时都会想起来,这顶帽子是谁戴的呢?可越使劲想,反而越想不起来。他焦躁不安,心里堵得厉害,甚至有点想哭。他只能闷闷不乐地回到了餐车里。哎,让一切都见鬼去吧,这世界真是怪诞而荒谬。餐车的开饭时间到了,列车并没有减速。乘客们摇摇晃晃,一个个手扶着把手,顺着过道,朝后面餐车的方向走去。车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上偶尔有着一两处灯火,像是山神的眼睛,打量着胆敢打扰自己休息的凡人。年轻女子离开隔间去餐车用餐,穿过两节车厢,她突然惊慌起来,那个穿着暗绿色西装的男人,正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她不敢回头,但能感觉到那男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裸露的背部。他肯定是个从北越打算潜伏到南越去的间谍,没准也是个做过基因编辑手术的人。突然后面男人上前几步,一个粗野的拥抱,搂住女子的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女子太过害怕,一时忘了呼救。只是在男子怀中使劲挣脱。用力太猛,险些摔倒。女子背靠着走廊墙壁,双膝弯曲,两只手撑在墙壁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那男人趁机从正面抱住了她,趁四周无人,粗野地在她的胸口里亲吻起来。“别这样,我要叫人了。”女子长发散开,用结结巴巴的越南话叫道。“装什么假正经。”西装男用越南语骂道,“臭婊子。”女子奋力挣扎,手里的小包落在地上,掉出一个白色的金属瓶子。男子一把抢了过去,“……KB-235……Made in China……”,男子两眼放光,一把将女子推到一边,把金属瓶子塞进自己的西装内兜里。“臭婊子,你还走私管制药品呢。滚吧,你想坐牢还是被枪毙?滚!”男子站起身,把西服拉得挺刮一些。朝女子瞪了一眼,“臭婊子,你给我小心点。”说罢整理好西装,仿佛没事发生般朝餐车车厢走去。女子咬着嘴唇,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她抹着眼泪,回头往自己的车厢走去。她现在一点也不饿了,她心中自责:我真糊涂,都怪我涂了口红,还穿了这身衣服。“闺女,你怎么啦?”老太太手里拿着馒头,就着矿泉水,边吃边朝年轻女子说道。“没有,我不饿,我要打个盹儿。”女子忍住啜泣回答道。老太太嘴里塞满了馒头,哼了几下,算是回答。喝一口矿泉水,继续使劲咀嚼着嘴里的白馒头。女子头往后靠,靠坐在软座上,脸庞偶尔抽搐一下,唇上的口红已经擦了个干净。老太太满足地咽下两个白面馒头,点起了一支细长的香烟,看着窗外暗蓝色的天空,吞云吐雾起来。临近半夜时分,穿着暗绿色西装的男人回来了。他慢慢坐回自己的位子,仔细观察了老太太的神色,断定女子并没有把刚才发生的事朝任何人说。他得意地笑了一下,那女人还算识相。他也闭上眼睛,慢慢打起盹儿来。凌晨时分,列车开始减速,最终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月台上昏黄的灯光时隐时现,就像幽灵滑过雾蒙蒙的车窗。月台上先是传来零零散散的口令声,然后是脚步声,接着是一群人跑起来的声音,月台上的跑步声越来越密了,车厢里的灯光全都打了开来。“全体人员下车,突击检查!”月台上的高音喇叭反复嚷道。八个戴着草绿色军帽的南越士兵冲上了列车,一扇一扇狠狠敲着隔间的门。骂骂咧咧地把睡熟的乘客叫醒,让他们下车检查。月台上乘客越来越多,人们不安地互相低声交头接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年轻女子也醒了过来,身边的老太太正在打呼,皱巴巴的嘴一张一合。对面的那对夫妇不见了,角落里的男人用西装遮住脸,正在睡觉。年轻女子有些口渴,她舔了舔嘴唇,疲惫地抹了一下额头。突然她整个人惊讶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结婚戒指不翼而飞,那可是丈夫和自己的唯一信物了。她呼吸急促,赶忙跪在地板上,在座椅和走廊上匆匆寻找戒指,心脏砰砰地越跳越急。天呐,我真该死。一定是刚刚在餐车车厢外,和那个男人扭打的时候挣脱掉了。她提上小包冲出隔间,强忍着泪水,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车厢里灯光都亮了起来,前面有几个背着长枪的士兵。叽里呱啦地大声吆喝,走廊里都是人,大包小包挤得水泄不通。女子着急往朝最后面的餐车走去,可所有人都挤在过道上动弹不得。她急得直哭,没人理他。她不得己,只能先回自己的隔间拿行李,呆会儿人少的时候再去找吧。那么小一枚戒指,别人应该发现不了。等会儿再去,戒指应该还在那儿。她回到自己的隔间,还没进门,在门外就听到那男人和老太太在争吵。他们夹着中文和越南语在吵架,女子勉强能听懂一些。她站在门外透过隔间门板上的长条玻璃,看到那男人把老太太的金属大箱子已经拿了下来,用手盖在上面。男子舔舔嘴唇,对老太太说道:“我刚刚好像听到这箱子里有声音?”老太太手里快速地转着佛珠:“关你屁事,你又不是警察。”男子哼哼笑了一下:“下面都是警察,到时候打开箱子就明白了。”男子突然伸出手,拽着老太太的手掌,往金属箱子上的指纹锁按了下去。老太太张开嘴,但是没有喊出声,慌慌张张地想把手抽回来。无奈男子的力气太大,终于还是把老太太的手指按到了指纹锁上。滴滴两声,箱盖翻了开来。一个女孩儿,一丝不挂蜷缩在箱子里。嘴里堵着一块白毛巾,手腕和脚踝被手铐铐紧在一起。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乳房还未发育完全,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只有鼻腔还发出微弱的哼哼声。西装男看到女孩的裸体,仰起脸得意地朝老太太说道:“原来您做这行,倒真没看出来。这个箱子跑一趟,至少两千美金?三千美金?这妞已经做了什么特殊的基因编辑手术吧?呵呵。不知疲倦,不用休息,只要一点点白粉,就能让她做什么都行,这生意倒挺划算。”老太太睁着三角状的眼睛,生出一股凶狠的神情说道:“你想怎么样?她要是被没收了,你照样一点好处都拿不到。”男子吸了口气:“别生气嘛,我喜欢你们这些人。你们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和气生财?”老太太见男子只是要钱,心里宽了下来。朝男子说道:“西贡那边有人接应。到了车站,你要是再能帮我搞定她。”说罢朝桌上的女式软帽努了努嘴,“我再另外给你一千美金。”男子看着插在帽子上的红花,开心地笑了起来:“行吧,一千美金,还要让她先给我玩三天。”年轻女子在门外看到这一切,惊讶地张大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隔间明晃晃的拉门,仿佛一张怪兽的嘴,等着她送上门去自投罗网。女子的高跟鞋往后退去,踩到一个被压扁的可乐罐。隔间内西装男人跑了出来,朝她的背影追过去。她朝车头拼命奔跑,前面的乘客们已经被士兵统统赶了下去,正在月台上接受检查。前半截火车显得空空荡荡的,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海上的废弃游船。三勇力气大,一个人可以做三个人的活。而且从来也不知道疲倦。他刚才又吸了些粉,正在兴头上。他收拾完了餐桌,把柚木地板拖得锃亮,把能做的活都做完了。他看着窗外的士兵和人群,时间已至半夜,他心里明白这火车又要停上好一阵了。南越要建立一个纯粹的人类国家,检查也越来越频繁。不知还要耽搁多久,三勇走到前面一节空空荡荡的的车厢,随便找了一间隔间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车站和月光。手术以后他就不怎么需要睡觉,每个晚上都是他最难熬的时候。远处的山丘层峦起伏,在深蓝色的夜空里伸展向无穷远处。列车像是置身在起伏的波涛中的一叶小舟,铁轨又像是架在大海中的两条银色水流,闪闪发亮,不知道要流向哪里。他实在搞不明白,那顶米黄色的女式软帽,那斜插在上面的一朵红花,为什么会让自己想要热泪盈眶。人生、妻子、婚姻、死亡,一件一桩他都已经想得特别清楚,唯独那顶女式软帽,仿佛是一个脱离了坐标系的原点,无法捉摸。他跪了下来,膝盖压在已经磨的没有颜色的柚木地板上,为自己、为妻子、为那些无论同情或是憎恨自己的同胞们、为那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祈祷。他弯下腰,小塑料袋掉了出来,里面还有最后一小撮水晶状的可爱粉末。他打不定主意,死之前是否要一气吃个干净。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着。听声音像是一男一女,两人钻进了三勇隔壁的套间。女子的呻吟声、男子低低的骂声、一下一下肉体撞击隔间板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钻了进来。这让他更想念自己的妻子了。自己的婚姻是打什么时候起名存实亡的,他实在想不起来。脑袋又一阵一阵地疼,他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把小塑料袋对着嘴巴,把所有的水晶粉末都吞了下去。一股冰凉的触感,从他的胸腔向下爆发着。冰一样的岩浆,在他的腹内喷薄而出。他痛苦地笑出了声,他快活地流下了泪,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三勇摇摇摆摆走下车厢,朝大山深处向北走去。那大概是他故乡的方向,他永远都回不了家乡了。背后一阵凄厉的女声。“救命!”求救声在夜空中游荡,一个女人衣衫不整,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接着一个男人操着越南语喝骂着,追了过去。站台上的旅客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几个士兵看到了这里的异状,大声叫嚷着奔了过来,拉动枪栓的声音,在空旷的夜空里来回撞击。在白粉的作用下,三勇生出一种错觉,妻子就在身边,她一直都没有离开,只是自己发现不了罢了。他也跑了起来,他跑得比那男人快得多,他撒开步子,用常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大步跑了起来。三勇继续向前跑去,他追上了那两个人。只会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他一只手便把西装男扛在肩头。他扛起男人继续跑着,这男人太轻了,浑身的血液欢快地沸腾着,他快活地越跑越快,两只手来回摆动,左手袖管松了开来,月台上的人群一阵惊呼,一只巨大的覆满灰黑色羽毛的翅膀,从三勇的左手袖管里高高伸了出来。“是变异者,变异者。听我命令,瞄准、预备、射击!”南越军官大声命令着士兵,一边开枪一边朝三勇包围而来。“嗙!嗙!”枪声响了起来,月台上的旅客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三勇看着正在前面跑着的年轻女子背影。他笑了一下,转回头,扛着西装男,反而向枪声响处跑了回来。西装男似乎被子弹打中了,他被三勇牢牢钳在肩上,痛苦地哀嚎着。血液顺着三勇的手向下流着。三勇用西装男护住自己的脑袋和胸膛,子弹只是打在三勇的腹部和大腿上。西装男很快就不再挣扎了,像装满了泥巴的口袋一样,软软瘫在三勇的肩膀上。三勇大步冲刺了几下,一跃冲上月台,他抡起西装男的尸体,将正在指挥的南越军官一下子砸晕了过去。在月台上,南越士兵已经把三勇围在当中,可距离太近了,没人指挥,谁都不敢贸然开枪。三勇抡起已经扔在一地的箱子,朝南越士兵们砸了过去,他明白自己闹得越久,前面的女子便能跑得远些,更远些。三勇突然整个左半边身体都麻了起来,无法动弹。一只银白色的金属镖拖着长长的金属导线,正钉在自己左边的翅膀上。一阵电流传过,他痛得跪了下来。导线的另一头,连在一个机械匣子上,正被那对基因猎人夫妻里的女子拿在手上。“早就知道这列火车有古怪,总是从上面掉下来基因变异者的残肢。哈哈,混蛋,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吗?”夫妻中的男子手里拿着另一个机械匣子。又是一镖,扎进三勇的右腿上。两名猎人同时加大了电流,三勇痛苦地倒在月台上不住抽搐着。夫妻二人用手按着匣子上的按钮,一边放电,一边慢慢逼近三勇。三勇整个人趴了下去,脸贴紧地面。眼前滚来一片沾满血污的暗绿色布片,裹着一个白色的金属瓶子,“……235……China……”他快活地笑了起来,他忍着左边翅膀和大腿上传来的剧痛,跪起来。右手拧开瓶盖,将瓶子里的药剂一饮而尽。“啊啊啊啊——”三勇觉得全身都像是浸泡在岩浆里,皮肤滚烫得像是要裂开一样。他右手也开始颤抖,五根手指不受控制般地并拢起来,更多的羽毛从右手手臂的皮肤下扎了出来。背后的两个肉包也一下子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涨破衣服。两条泛着金属光泽的翅膀又从他背后插了出来,他挥舞着四条翅膀,一下子往上飞了起来。那对基因猎人夫妻惊叫道:“他吃了过量的抑制剂,效果完全反过来了。快开枪,打死他。趁他还未完全变异完成,快开枪!还有那个跑掉的女人也有古怪,都要抓回来!”三勇飞在空中,沐浴在昏黄的月光下,四条翅膀带着他越飞越高。他看到那个年轻女子正顺着铁轨远远地向北跑去。他放心地点点头,低下头扇起四条翅膀,朝着基因猎人夫妇俯冲下来,朝着枪声最密集处一头冲了下来。月台上,枪声、哀嚎声、呼救声响成一片。年轻女子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背后一片混乱,但愿西装男人不会追上自己。她大脑空白,顺着铁轨拼命朝北面跑去,要是丈夫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天呐,真希望一切顺利,能在西贡找到他。阮金银一直躲在工作隔间内打盹,外面喧闹的枪声惊醒了他。他揉着眼睛走出隔间,过道上一个闪亮的小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弯下腰,原来是一枚金戒指。他迅速把戒指塞进内侧口袋里,抬起头四处望望,车厢内空无一人。他抑制住狂喜的心,就着灯光,想要看清手里的戒指。这枚戒指黄澄澄、沉甸甸颇有些份量,像是真货。他把戒指转过去,手圈里刻着几个微小的字,像是汉字,但是阮金银并不认识。他只是赶忙找来一把小锉刀,将戒指手圈里的汉字,使劲挫成一道道细细的裂痕。阮金银根本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他紧紧攥着挫去名字的戒指,漠不关心地远远望着月台上挤成一团的士兵和旅客。他们和列车都被困在这里,困在大山的怀抱里,困在命运的汪洋里,随波浮沉,无处可去。(完)
这篇小说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阿飞正传》,同样是一个变化的大时代下,带着破碎的身体和情感,漂泊在东南亚的男主的见闻。基因改造的时代,一切注定将会改变。科幻作家即使只去写这个世界中一个遥远角落的普通人命运,也会为我们打开一扇通向整个世界的门。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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