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遗骸,鲸落一般漂满群星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生存」。茫茫宇宙中,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怎么活下去,是所有物种都要思考的问题。
面对突然出现的未知生物,我们要警惕,也要敬畏。
作
者
简
介
无垢的象牙塔
在那无垢的象牙塔上,
白色的幽灵如星辰环旋,
他们讴歌自己永恒而光辉的死亡,
洒下无痕的晶莹泪水。
孤独的漫长旅途终会迎来终点,
在那无垢的象牙塔上,
没有任何的罪孽,
在洁净的歌声里,
众生皆得救赎。
我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象牙塔,那无垢的象牙塔,站在离它最近的位置的我,是否还能听见它的歌声呢?你看不到塔的顶端,即使你往后退上一千米也未必能看得到,当然,也没人能听到塔顶的歌声。光洁如玉的塔身用微控打印激光雕刻满了云彩和繁星,随之光线的变幻,仿佛在同时空一起流动。还有花儿,像是放在死者墓前的那种雪白到令人胆寒的花儿,一簇簇地在象牙塔上,和繁星一同入眠。
应该有蝴蝶的,我想,应该要有蝴蝶的。
阴影向塔后抛洒,为足以笼罩下三个普通行星的大地染上永夜。
面向阳光的这一面,拂着淡金色的纱,在光影里朦朦胧胧的,仿佛天堂的大门,足以囊括世界的罪与罚,愿与爱。
脚下,白茫茫的一片全是水草一样的长须,迎着这个小行星上仅有的那么一点点风倾斜在半空,像是在朝来者挥手示好。
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尘土胆敢在象牙塔上驻足,事实上,它们就像是在匆忙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般,纷纷远离此处,就连天空都因此变得亮白,甚至有些刺眼,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选择了相对远离D5恒星系主星体的DE54,作为象牙塔的落成地。
DE5的光辉远远地映照到这个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处于黎明的娇小行星,洁白的光晕在地平线的一端凝固,和塔遥遥相望,交相辉映,也不知是光在朝拜象牙塔的端庄,还是塔在艳羡光的生机。
作为惑星象研究领域的一号人物,我作为“白宣博士”被邀请到此地,为这座足以媲美人类史上任何一个伟大建筑的象牙塔的建成剪彩。在那之前,我也被要求进行一番“激动人心”的讲话,稿子满满当当写了五页,甚至连要用重音的句子都提前给我贴心地勾画了出来,为了照顾挪榭人等人种的发音和听力构造,还给他们每个人都配备了最好的语音转化器。
贴心到让人恶心。
说到底,我真的还配做这个“教授”吗?况且,研究领域的一号人物这种模糊的说法,不是因为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加上我都只有几个人吗?
比起它的生物特征,大家大概更关心它的经济价值吧,大家。
幽幽的歌声在我耳边环绕,那是如陷入深海一般的沉寂,以及光一般的善意,就像是春天的蝴蝶飞舞,天穹却是光亮得刺眼,压抑着生命力。
DE5的领导人在今天这个大会上,几乎可以说是最低级别的人物了。其他星系的大伙现在可是对这个“低下”星系眼红到不行,只因为它有着完美而坚固的凹槽地形,作为这个非常规建筑的地基。完美的引力支撑巨大的象牙塔,完美的光线为其点缀,完美的大小以彰显它的宏伟,仿佛这颗行星就是为了它而诞生的一般。
银河系命运共同体文化部门和政治部门的总理,都早在昨天就跨越三分之一个银河系来到这里,盖莫和雷望这样大公司的总裁也自然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宣传一下自己,毕竟建塔的费用也是他们资助得比较多。
此刻,所有人,也许整个银河系的人都在通过无时差的量子转播看着我,看着这幅毫无特点的脸,看着他那社会培养的专业微笑。所有人都想要站在这里,他们都想要,有的也将要。但现在,第一个站在这里,会被全宇宙的人知晓的人是我。
一个“权威”,一个什么都没能挽回,什么都没能拯救的“权威”。
我知道台下有些人正死死地盯着我,但他们不是在妒忌我。如果是那样,世界该有多善良。
那群帮我写好演讲稿并把我推到这个台子上来的人,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他们给我冠上“权威”之名,我做错什么,不仅会影响到他们,也会使我自己身败名裂,也许从此社会性死亡。
啊,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还是它们,多么热切的目光啊。
而我,这个罪人将要开始讲话。
就这一次,好吗,我想要去选择错误,我想要讲一个故事。
而现在,我将要告诉你们。
我第一次见到惑星象的尸体,是在C933充满了硫酸铜的天蓝色海洋东畔。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只,和后来我们发现的个体相比,如果通俗易懂一点的话,大概只有五只成年蓝鲸、三只图布拉、两个坎斯巨人的大小,好吧,和正常的生物比起来是有点大。
它就这样沉静地躺在长满了碧蓝的绒花的沙滩上,任凭海浪轻轻地扑打它长着雪白毛发的外皮,死得是那么恬静,像是在做着一场不会结束的美梦,如此淡然地,在湛蓝的天穹下,嘴角有如江豚一样甜甜地微笑着,两只几乎占据了身体一半大小的牙齿指向高高的天空。
最开始被渔政发现的时候,他们找遍了本星球的海洋学专家,提出了各种有关海洋生物变异的假说,当然也有史前生物这种老生常谈的说法。有人想要给它取名为“鲲”,古地球传说中的一种巨大的生物,但在确立之前就被匆忙赶来的我们毫不犹豫地驳回了。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就连本星球的空间监测所都没有发现它的降落。但这个不属于CY933的物种一定是从其它地方来的,只是我们并不知道罢了。
而且比起这个,共同体的各个部门显然更关心最近FU2星系红巨星变化的外部工作。辐射处理,能量回收,对周边地区发起疏散,要做的事实在是有点多,这也是为什么连生物研究所都只剩下了我和哈里这两个大闲人的原因。
当然,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它完整地到达了地面,而沙滩上甚至没有一点冲击的痕迹。
所以我们来了,共同体生物研究院。
“哦哦哦哦,组长,我可以先拍一张吗?”哈里围着惑星象的尸体,兴奋得像个三岁小孩一样蹦蹦跳跳,我觉得他也许更想拍一张海景给他的女朋友,不过话说他有女朋友吗?
但我习惯了拒绝。
“不行。”
“诶,这么漂亮的风景,好不容易来一次的。”
“我说不行,如果你不想背一个‘公费旅行’的锅的话。”我果断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蹲下身子开始对尸体的各个方位进行检查。虽然此前当局就已经发给了我们“不明生物体”的全方位扫描建模,但仔细看的话,还是会有许多的收获。
耳边突然响起了八音盒的乐音。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唱歌一样的声音。”
“哈?组长你幻听了吧,这里除了海浪声还有什么啊。”
“也许是吧。”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么纯粹的雪白的生物,如此美丽的尸体,让人不敢有哪怕丝毫的亵渎,仿佛它的存在就是生命本身。即使是隔着手套,我也能感受到它体毛的柔软,比丝绸还要顺滑的手感。身体比起象,其实我觉得更像是鱼,两根巨大的“牙齿”连接的后半部分呈橄榄球状,有些许弯曲,两侧共有三对两栖动物掌蹼状的肢,也被长长的白毛覆盖。
可以这样说,在我见过的生物里,这是最美的一种。
雪白的毛发上没有沾上一点沙粒,如此被海浪拍打却没有在这样长度的毛发中留下沙尘,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更何况它是如何穿行于宇宙间的,也是一个问题。
它是活着漂流的,最终在这里死去,还是……
“组长,这里有东西。”
拖着尸体在太空流浪,最终被引力拉了下来。但如果是这样,这样的摩擦后体积,不可能没有任何的冲击。
“组长,组长!”
“你别吵了行不行,还不快点把物质探测仪拿给我。”我不耐烦地抬头望向他,这家伙却露出一脸受了委屈的表情,就像是我做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情一样。
“你快点来看看这个啦。”他一下子恢复了往常那种不靠谱的笑,像是在为成功作弄了我而沾沾自喜。我居然还信了这笨蛋,想来他不是个男人吗?靠。
这个“天才学生”破格被录取来研究院的第一天还是很纯良的来着,后来就本性暴露了。我不是说活泼不好啦,只是有些时候太过喧哗了。
“别闹了好不好,我们不是出来旅游的。”我觉得我已经要开始骂人了。
“我是叫你看这个啦!”他直接粗暴地用自己青春的朝气环住我的左臂,像是拖起一条死猪一样把我给拉到了尸体背向海洋的那一侧。
一道小小的口子里面缓缓地流淌出牛奶似的乳白色液体,没有任何气味,伤口边上隐隐约约地露出白色的肉体。
这家伙也许还活着!
“快快快,哈里,去拿救生包。”话是这样说,我却是先他一步跑回了飞船。该死,我不该只带尸检的工具过来的。
该死。
“喂,老师,它的身体里面没有器官啊,怕不是器官全都化脓之后死的吧?”回过神来的时候,哈里从身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远远地望去,他就像站在一条搁浅的雪白战舰旁一样,或者说一座小岛。
该死,现在不是感叹人类渺小的时候。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哈里面前。
“组长组长你看。”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听话地带上了隔离手套,轻轻地翻开尸体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出来的。他睁大眼睛天真地看着我,那样子和幼儿园想要老师表扬的孩子一模一样。
真是的,多大的人了。我欲言又止地俯下身子,就在我真正看清楚的那一刻,当年被洛里斯电鳗强电流电到差点就地升天的麻到头发尖儿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
死亡。
“快点离开这里!”
“组长?”
“跑起来!”我也不顾什么形象,抓住哈里还套着厚厚防护服的手腕,也不管是不是抓得住,拉起他就往身后退。直到跑了大概有两百米的距离才慢慢地减速停下了,被厚重的衣服拖得一屁股坐到了沙滩上。
身后腐蚀似的沸腾声和热浪一同迸发出来。
“哈里,从现在开始,千万,哈哈,别把手放下去,别碰到除开防护服以外的,哈哈,任何的东西。”我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这次百米赛跑大概耗尽了我肺部所有的空气。
“紧急命令,”我长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对耳朵里传感器的话更加镇静,“立即对不明生物尸体周围一千米内进行三级封锁。”
远处,脓水流出来的地方,海滩上所有的蓝色绒花开始迅速死亡,随后化为和它的毛发相似的形态,面积扩大起来的白色“草原”上,一股像是百合和迎春花混合的奇异香味随风飘来。
“这有点意思呀,组长,咱们摊上好事儿啦!”哈里兴奋地把不能触地的双手高高举起来,做出“耶”的手势,手套外部防护的分子震动层将残留的黏液摔到地上,留下一条背脊样的白色伤痕。
死亡的歌声管弦乐似的在我的耳畔,听上去就像是充斥了整个世界。
我们把它的编号暂定为不明生物体CY933,但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这样的尸体很快大面积地出现在了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就像是凭空蹦出来的一般。
没有任何一个星球的卫星监测曾看到过惑星象的降落,没有,它们仿佛能找到一条通往远方的捷径,却在终点处不知所以地死亡。
我们很容易想到大象赴死的“象冢”的概念,但全宇宙范围内的惑星象实在是不符合这一行为,它们不会聚集在一起,只会远远地分离,也就是说,惑星象不属于群居动物。
独自在星空中旅行的孩子。
而新个体的体积,渐渐地到了人们难以置信的程度,大概是从第五个个体开始,尸体的体积已经逐渐超过了一个基本的中等卫星单位,与其说是什么生物,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漂浮在宇宙中的星辰碎片。
FU2星系爆发带来的碎片。但那些碎片怎么可能自主逃逸出红巨星的强大引力呢?至今仍在快速膨胀的红巨星要不了一年就能将整个FU2星系吞噬。根据计算,这一星体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产生突然爆炸造成超新星灾害,有将危害扩大到邻近的所有星系的可能。
鉴于尸体的骇人大小和两只巨大的象牙状物体,我们把它命名为“惑星象”。
我觉得长满长毛的它更像是猛犸象。
也许更像是蝴蝶?我的脑海莫名其妙地闪过这个想法。
不断在各个星球降落的惑星象尸体,引起了共同体无聊群众极大的关注,他们把这些绝美的尸体称为“宇宙的泪”“涉远而来的死神”“无垢的天使”,各种各样的名字。惑星象被神秘学家强行和自己民族传说中的故事和生物结合,大肆宣扬神恩。
但真正受益的并不是这些人。
成分检测结果模糊得让人想要跳起来直接砸碎键盘。惑星象外皮的毛发由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物纤维组成,由类似于硅的分子组成,但检测出来更像是一种完全装配规整的机器,就像叶绿体的构造一般,即使把设计图纸摆在你面前也找不出原理。就连毛发的构造都这样,就更别提它体内流出来的脓水一样的液体了,普通探测仪器一旦接触到液体就会被迅速地转化成为类似于其毛发的物质,更多的质量部分则是直接消失。而特殊仪器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数据。
第一只个体的体液外流事件,导致了海岸以尸体为中心半径一公里内的海域完全丧失生物多样性,成为白色纤维状物质的水草森林。在这一过程中,海水甚至产生了沸腾一样的状况,热量穿透防护服制造的电离层,就连我和哈里都有不同程度的烫伤。
而名副其实的是,虽然惑星象牙齿的功能依然不明,但其物理性质非常接近于真正的象牙,且抗风化能力、强度、硬度都是材料领域的一级水平,甚至可以说是到达了星舰标准。
也许它就是一艘生物星舰也说不定。
尸体可以“停靠”在任何地方,森林里、海边、城市里、卫星和小行星上。但是,从来不会像卫星一样跟着星体的引力圈在外围空间转圈圈,它一定会靠岸。
一种巨大的占据空间的生物尸体,如果放任不管会产生极大破坏的体液,以及华美的象牙。它的体液被释放出来在太空磁场内转化纤维,最终制造成比貂皮大衣还要珍贵的衣服;而它的“牙齿”,当然也要物尽其用。
象牙,这种早已被禁止的生物制品开始以另一个生物为载体,重新回到历史舞台,而且这一次,掀起的是整个宇宙的象牙潮。
“现在,问题有以下几个。”我颓废地坐在分析仪闪烁的大屏幕面前,目光无法从惑星象尸体的立体成像上移开。就这样把它缩小,再放大,再缩小,不断循环,仿佛答案就藏在这无意义的循环中一般。
“一,还是那个老问题,如果惑星象是死亡后着陆的,是如何做到无破坏坠落的——猜想,惑星象的毛发或者骨骼具有什么特殊的结构或者功能。”
蝴蝶,这个于惑星象毫不相关的词语突然钻出脑海。
我看着屏幕上倒映出来的我的眼睛,想要从中一把抓出我的灵魂,去质问他。
“问题二,惑星象是如何穿过这么遥远的距离,突然出现并到达共同体的各个角落的,无规律到计算机给出的可能出发地点有半个银河系那么大的范围。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上都不合理——猜想,惑星象具有生物上的极强的太空航行能力,并与其身体构造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这可是个大发现啊,组长。”哈里一下子蹭到我的跟前挡住了全息投影,跟多动症似的蹦蹦跳跳,完全没个成年人的样子,“好厉害啊,这家伙,星际旅行诶,超帅的。”
“问题三,”我无视掉他,继续向意识里那个不存在的,知晓真相的我提出疑问,“为什么惑星象时至今日才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如果是通过漫长的时间才到达的,为什么之前我们没有发现,而且为什么分布如此分散?”
我的思绪里闪过第一次见到惑星象的画面,海洋里铜元素的蓝色把我的大脑放空,把一团脏抹布泡进水里,污浊逐渐褪去。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绒花,花瓣随波浪遁入海中,飘走不见,或是沉没,或是打着旋儿与浪花一同消逝在永恒的运动中。雪白的毛发像是老去的海草,摇曳着孱弱的身躯,白发在风中化作裙摆,同风的歌一起舞蹈。
接着,世界一下子昏暗起来,群星在睡觉前关上床边的小台灯,让众生一同入梦。我努力睁大眼睛,在无尽的黑暗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睁开了眼睛,我想要找到什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有一阵轻轻的、静悄悄的歌声,它环绕在我的耳边,高洁而不可侵犯。
紧接着,歌声变得如交响曲一般宏壮,教堂的圣咏。但并不是那样震耳欲聋的残响,那是一种直击人心弦的震撼,像是宇宙谱写的哈姆雷特和暴风雨,像是星星的哭泣,它如河流般在我的意识中流淌,带着成百上千的光点,雪白的光点,照亮了我的宇宙,它们不断延伸,蜿蜒盘曲。
光线拉伸、组合,最终,一只只巨大的惑星象的形象在黑暗中浮现,它们像是远行的舰队一般,翱翔在星空间,巨大的身躯足以遮蔽星辰的光辉。
歌声,不灭的歌声,不再孤单的歌声,恐惧又喜悦。
“组长,你睡着了吗?闭着眼睛睡觉会得干眼症的,你又不是B6的克呢人。”’
哈里的手在我面前点了两倍速一样高速晃动,试图“唤醒”正在两眼失去聚焦光的我。我眨巴眨巴眼睛,继续摆出一副淡定的表情,以保护我高大上的组长形象。
“你想到了什么吗?”
“组长,我觉得吧,这些惑星象是在星空中死亡的,为什么还要去真空环境送死呢?如果它们是在来到星空前死亡的,那为什么它们死亡的尸体保存得如此得完好?这二者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再者说,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惑星象根本没有着陆这一点,而我们还异想天开地以为它有什么大能耐。”哈里兴奋地一口气把话说到了底,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期待我领悟到他的想法。
的确,我懂了。这家伙还真是个天才。
“你是打算说……”我顺着他的意愿说下去。
“它们一开始就是凭空出现的,没有什么太空航行,有的是直接的空间移动。就像是自带了一个小型虫洞——这么一想好像更厉害了。”哈里的右手一个劲儿地揉着下巴,我都担心他会把这玩意儿揉出褶子来。
“所以,惑星象的航行能力应该是最后考虑的点。那么我们现在的问题成了,一,它们为什么要离开;二,它们因何而死亡;三,死亡和航行的先后顺序,如果是死亡先,那有人在传送尸体,如果是航行先,那它们究竟为什么会死亡,又为什么会远渡星河来到自己无法生存的地方,明明有这么打一个银河系,不可能找不到居所。那么,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找到它们来自哪里。”哈里撇着嘴说出自己的见解,露出询问的眼神。
我说得怎么样?对吗?有得到认可吗?
这个一直以来自信的神童,不知怎的,一到了我面前就成了这样的小跟班。我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这个组员。
“你真的是个天才。”我摆出相当夸张的表情。
“组长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个天才!!”我故意到他的耳边大声吼道,就差把他一把抱起来转一圈了。
就在我俩兴奋得快开个双人party的时候,一个想法突然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那个,哈里,你先缓缓。”我按住他快飞起来的肩膀,顿了顿,“我们怎么知道它们从哪里出发的呢?”
“是哦。”
抬起头来,
选一颗星星吧,我的孩子,
那漫天的繁星,我们终将远行,
去往繁星,
离开家乡孤独地流浪,
选一颗星星吧,
我亲爱的孩子。
也就是在我们开始调查惑星象的出发地点不久,象牙塔的修建提案正式批准通过,并开始了选材工作。人们害怕的不是材料不好,也不是修筑的难度过高、条件过于苛刻,毕竟人们已经疯狂到了认为世上没有任何能与象牙塔相配的景色存在的地步。他们最担心的,是在建造之后,发现了比原选材更大的惑星象。
但第19032号惑星象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最初人们都怀疑是否有星球的地基和引力能承载下它骇人的高度和材料强度。但他们的确做到了,D54行星的内部充满了低密度的特殊气体,为其提供了超大的表面积和极低的引力场,惑星象的骨质本身质量较小,一座不应该存在的塔找到了与它相配的星球中的巨人。
他们选择D54,大概也有一部分关于运输的原因吧。没有任何一个量子跃迁基地能装下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按我记得的来讲,共同体最大的基地似乎也只容得下一个标准行星大小。
运来的惑星象尸骨,就像是在星空中流浪的星星,如果把海洋无限放大,那它就是这海里的蓝鲸,孤独的歌唱者,浩瀚宇宙里伟岸的生灵。我看着那颗被牵引着向前的星星,宇宙的黑色背景下反射出幽梦般的白色光华,宛如天使。
但我现在并不关心这个,我和哈里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当象牙塔开始动工的时候,我们俩正乘着“戴森球”恒星能量收集队的飞船,颠簸在碧蓝与幽紫相交融的诡丽的尧舜大虫洞中。
距离F星系边际最近的中转站。
一只有半个老式航空母舰大小的惑星象正在这里被加工,我们也“有幸”得以参观一番。运输船首先把尸体牵引到行星外的一大片宇宙垃圾带里面,接着从惑星象的背部插入数百根有机导管,将大量的体液释放到周围空间中,巨大的热潮以后,收集船会前往收集被转化出来的白色纤维并剥下惑星象原本的毛皮。
最后的骨架会直接运往买主的所在地,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对这体积进行一番激光切割。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水到渠成,有如庖丁解牛。
即使在真空中,歌声也依旧在悠扬地传荡。
已经确定会产生的超新星爆炸,对于共同体来说也是一次不小的能量大餐,无数的力场歪曲仪和戴森球转化板会包裹住这个大家伙,就像用手捧起一抔烧得正熊的火焰。
本来没有意愿借出飞船让我们接近FU2各个小行星的收集队,在听到我们是去找惑星象之后,川剧变脸似的由扭捏瞬间变成了斩钉截铁,就好像是他们在请我们去FU2一样,还慷慨地借给了我们最好的船和防护服,以及三名看起来比我还兴奋的船员。
说起来,现在的我,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在逐渐统治我的意识。连神经大条的哈里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次惑星象的事情在生物行为上有些不大对劲,好像我们早就知道了答案,只不过是去找证据确认罢了。
这一切大概都是从我们确定惑星象的原生聚居地的时候,就决定了。
“这些大兄弟也没点什么能反映出出生地的东西,出门也没带身份证,我们就算是福尔摩斯亚森罗平江户川乱步狄仁杰附体也未必找得到啊。”哈里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中央,一只腿不雅地翘在沙发背上,我忍住了拿起书架上的字典砸他脸上的冲动。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坐在沙发棱上,梦里的景色有恍惚出现在眼前。
“话说为什么一开始组长你会认为惑星象是活的呢?说到底,如果惑星象连生物都不是呢?如果只是构造和形态比较像生物呢?比如说什么特别的化石?”
“因为它们在唱歌。”
“组长你又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了。”哈里一笑置之,神色里却有些担心。
开玩笑,我是需要担心的人吗?
歌声,悠扬而悲伤,像是一股潺潺的水流将你环绕在其中,如图一直舔舐着你面庞的蛇的舌头,宛若置身于世界中央,全世界的情绪都化作风浪涌来,又于你擦肩而过。
如鲸,如象,惑星象真的就是我们所见到的这么简单吗?它们应该是更加复杂,而非仅从外表就能推断的。
蝴蝶,这个词有从潜意识海洋的底端游上来。
惑星象的光线聚合成一道等离子体闪电,直直地劈入我的脑海。
“如果是已经开发的区域,是不可能有从来没见过的生物出现的吧?”我猜自己的眼睛一定瞪得跟金鱼一样,不过现在也不是什么顾忌个人形象的时候。
“但共同体未开发的地区也有很多吧,即使是最发达的A星系团也有很多郊区地带,不是吗?”
“这就是答案了,如果那个地方没有产生任何变化,怎么可能一下子涌出大量的生命呢?如果是积累而生的效应,无论如何都是会有表现的,更平和的,绝对不会是惑星象这样激进地出现在全宇宙的样子。也就是说,是什么变化促使惑星象出走。换个说法——惑星象是为了逃离什么危险或者变化,才会背井离乡?”
这不是远航,是逃亡。
我喘着粗气,脸上几乎要扭曲出因为得出答案的邪魔外道般的狞笑,所有的肌肉都狂乱地挤作一团。
真相,歌声,蝴蝶,星空,宇宙,混乱无联系的歌词在我的耳边萦绕、嘶吼。
“FU2星系即将迎来的巨型超新星爆炸!”哈里从沙发上兔子似的跳起来,差点摔到地上,“而且现在都还在出现惑星象就表明——那颗星球还没有被红巨星吞没,所以一定是在星系的外围。组长你简直是我的偶像!”哈里从高我一个头的距离向我扑来,要不是我以前当过兵,还真吃不住这重量。
歌声愈发响亮,也愈发悲凉,即便如此,也从未中断。
即使有空间转移技术的普及,我们也花了两个月才来到FU2星系的引力场内。那颗殷红里泛着蓝色的大火球在恒星里并算不上大,甚至还有些小,但我依然被这缓慢走向灭亡的普罗米修斯之火深深地吸引住,站在窗前不肯移开视线,直视刺眼之物。
浩瀚的火海里,利维坦般吐出日冕的火舌,卷席来疯狂的太阳风暴拍打在戴森球收集罩上,绽开无数不可见的粒子云,飘向远方,像是炎色的蝴蝶,随风飞舞。
虽然体积不大,但这颗红巨星的扩张速度绝对是快得可怕的。
滚烫的红巨星里浪花翻滚着,吞噬去娇小的星球和一切无味的物质,与此同时,释放出质量的大火球丧失的引力也让身处边缘的星球有了更大的逃逸空间,缓慢地向更外围活动,期望能逃离它的束缚。
终将失败的必然抗争,雨里的蝴蝶。
歌声,无休止的歌声,摇篮曲般伴着我每夜的入眠。有的时候,我也会从梦中惊醒,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地狱,让思绪随之火焰的纹路旋转,混乱,最终再次睡去。
我们还是会抵达,那个令我们恐惧的目的地。FU29和FU210,唯二存活的两颗行星,而我们很自然地降落在了更大的FU210.巨大的体积和偏小的重力,和象牙塔建成地如出一辙。
原本是冰川的河流蜘蛛网一般地覆盖了整个星球,本来的严寒被光的热情摧毁,只余有无尽的热浪,奔涌的河流发出鼓点似的咆哮声,不时有浪花溅到岸上。甚至还有大气。
“组长,你确定是这里吗?我什么都没看见啊。”哈里的声音通过头盔传过来,似乎带了一点电音。
“就是这儿。”我十分笃定。
歌声已经融化成了海洋的漩涡,盘旋着的管风琴高大得遮挡住天幕,它们簇拥着,想要去往没有死亡的天堂。
蝴蝶。
“跟着我走吧——袁船长,你们待在船里,随时和我们保持联系,如果出了问题,我会立马和你们联系的。”我招招手,示意哈里跟上。
黑色的土壤和紫色晶体混杂在一起,焦黑色的未知碎片遍布宽阔的平原,虽然鞋底很厚,看着这些碎片,我依然莫名有些磕脚的感觉。高大的紫水晶如石林般参差分布。在低引力下轻盈的身子健步如飞,不多时便已看不见身后的飞船了。
“我们马上就到了。”
歌声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特意选择这个离歌声相对比较近、却又有些许距离的地方让船长降落。跟着水流的方向,就能找到海洋。
“组长你有没有感觉到越来越热了?”
“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找能量收集队来帮忙呢?要不是这个戴森球材料,我们早被烧死在这儿了。”我毫无危机感地继续往前走,以完成我的使命。
真相。
我现在不是作为一个研究者站在这里,而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穿过这片极黑的土地,灼热的风被衣服的特殊材料吸收,用于长久地支撑机械臂的运行。
紫水晶折射的太阳光在水晶森林里回环跳跃,组就光的迷宫,梦幻如童话世界。天空的火一样的红色,热浪让它看起来似乎连空间都有所扭曲。赤色的阳光,焦黑的土地,镜子迷宫一般的紫水晶水晶森林,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地方会在不久之后葬身于火海呢?被炙烤殆尽,连灰尘都不留下。
“哈里,我问你,你觉得为什么惑星象的周围不会出现灰尘?”我凝视着水晶石里绚烂的光华,试图寻找自己的影子。
“大概是有像同性相斥一样的东西?”
“不,正确答案是,它们吸收掉了那些无生命特质的物质。无论是纤毛还是体液,都是为了转化而存在的。”
“但它们即使死了以后也会这样,不可能在死亡后都保持吸收特性呀。”
“说不定它们并没有完全死去呢?以骨质微弱的功能,本能地痛苦活着,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还活着,等待着漫长的死亡。”我俯身从几根交叠的水晶柱下面钻过去,晶体里缤纷的纹理令人着迷,那种晶莹的生命感,纯粹,单一,像是天真的孩童,无知无畏,活在童话的森林里的孩子。
“组长你说的话越来越唯心了。”哈里玩笑着拍拍我。
“如果固态和液态部分都是有生命的,那么即使液态的部分死亡,固态的部分也能活着,在‘死亡’的低消耗状态下存活。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究竟能活多久呢?还是说,永远?”
“组长你干完这票去当诗人算了,我去给你做经纪人。”
我抬头望向天空,夜晚即将到来,也许是这颗星球最后的夜晚。烈焰燃尽的世界里,天空是如此纯净。还未暗下来,那些星星便已模模糊糊地现了身影,他们挤在一起,闪烁着光辉,星云飘摇,仿佛绽放的花朵,渐变的色彩淡然又淡漠。
“好啊。”我等了很久才做出回答。
我迈出决定性的一步,翻过最后的水晶柱,一片浩瀚暗紫色的海洋出现我们眼前。磕磕绊绊地走下来,我们还是抵达了目的地,即使再不想知道真相,事到如今也没有任何人能忘得掉了。
“看吧,哈里,这就是真相。”
哈里那兴奋的表情望向远方,刚准备说什么活跃气氛的话,笑容却立即凝固了下来,像是失去了阳光的紫水晶。
哈里没有回答我,这是第一次,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真相还没有浮现,但我们依然知晓。
一阵阵热浪吹拂着海面,划起幽幽的波纹,像是黑暗的回响,寂静无声,却如深渊般绝望,沸腾的泡泡爆裂声就是深渊的哀嚎。
我们站在海岸边,说是海,实际上更像是一片大到离谱的洼地,里面浸满了水,水和土壤还有水晶尘混合在一起,形成暗得发光的紫色,像是夜的眼睛。
哈里蹲了下来,依然一言不发,沉默地望着我,似乎想要我说什么,去安慰这个眼泪都快出来的男孩。
“这就是真相——对不起。”我本以为自己有勇气去看他的眼睛。
歌声已经将我淹没,像是泪水的海洋,让我窒息。我怎么可能经受得住,一颗星球的悲歌,星星的鲸歌。
紫色海洋上铺天盖地的,是数不尽的白色生物,一亿?两亿?我觉得远远不止,各种各样的白色生物,在海洋的背景上格外显眼。如果不是它们的移动在证明自己是活物,我可能会以为这是一片白色的海洋。
我不顾陷入沉寂的哈里,沿着山坡,扶着凸出的水晶慢慢地滑下去,一路上滚落下不少的土石。
完全对我的存在不管不顾,这些白色的生灵从我的身边绕过去,用尽力量奔跑,去参加生命最后的大聚会。大的有和小惑星象一般大小的,小的也有老鼠大小,都不约而同地往海洋中心跑去。我试图阻挡住一只,但它们比我想象的要灵活太多。
比角马和赤羽狼的大迁徙宏伟百倍千倍万倍的,一颗星球上所有生命的大迁徙,没有捕食,没有喜悦,有的只是生存的愿望。
在海洋正中间,他们簇拥着,挤成一团,然后——像是融化似的集合成一个面团般的产物,紧接着,一股强烈到令人作呕的热量差点把我直冲冲地撞倒在地。
那面团开始糅合,像是冬天躲在被子里穿衣服的人,被子不断被脚踢踹出凸起,又快速瘪下去,橡皮泥一样地不断变化。海洋上,这样的面团有多少,我不知道,就像你在我站在地球上里问我一片海洋里有多少只鲸鱼一样,但我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
这几乎是最后一批了。
如果你可以修筑功能更强大的、更巨大的星舰,你不可能不去这样做,反而去选择娇小的舰体,因为这样航行的事故率更高。
泛紫的火烧云在天边为即将杀死这颗星球的太阳拉下今天的帷幕,也如这些生灵般在太阳风里变化万千。
利用生物同一性,自主构造逃生舰,多么伟大的造物主。完美的生物进化,利用生物构造精细的各式功能,真正的生物机器。它们共与为一,一个躯体,无数的歌声,无数的灵魂,就像是森林大火时抱团的蚂蚁,却比那高级复杂得多。
面团在变化中逐渐成型,海洋上,一只只乳白色的巨大毛虫开始缓慢地蠕动,让我不仅想起了三仙山的传说,就像是一座座小岛在海洋上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地行进,远航。
蝴蝶。
我就这样看着它们,不知如何是好,我就只有这样毫无作为地看着它们,歌声不绝于耳。
假如我溺死在这歌声里会怎么样?我也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被抽出体液,磨下外骨骼吗?我这样出神地想着,对夜幕降临也无动于衷。
直到哈里来到我身边,像个孩子一样,握住我的手。他在发抖。
“让我们看完这出悲剧的落幕吧,哈里。”
“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了吗?”
“我很抱歉。”
我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用一通电话,就让全宇宙的人放弃开发惑星象的“尸体”,没有人会相信我,即使我把现在头盔的录像寄给研究院,也无法做到。
而这最后一批惑星象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孤独的旅程便已经迎来了终局,人们已经在它们到来前就挖好了坟墓。
大量的太阳粒子冲入大气层,一波激起千层浪,整块天穹就有如活了一般闪烁起来,也许极光女神欧若拉在为这颗星球做最后的祈祷。群星似乎也比从前见过的更为明亮,拼尽全力散发出光芒为这里送行。
“组长,它们又开始动了。”
“对呀,该结茧了。”我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呀,它们既不是象,也不是鲸,它们是蝴蝶,以最无害最脆弱的茧的形式远航,向全宇宙表达自己的善意。被坚硬却无法行动的外骨骼包裹住的组织液,这就是它们,蝴蝶,最伟大的蝴蝶。
所有的白色毛虫抬起头,望向天空,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有光芒从那里流出来,但很快就黯淡了。接着,两只巨大的象牙开始从头的前端生出,那是它们的桨。即使隔上这么远,我也能听见它们体内咕咕咕的液体冒泡的声音,仿佛在沸腾,为了生命而沸腾。周围物质量迅速减少,被它们白毛上渗透出的液体吞噬,最后,它们接近全力地用六只短小的“手臂”支持起身体,凝视天空。
假若一切就此静止。
选一颗星星吧,我的孩子。歌声成为一种共鸣,连动我的大脑、肢体、心脏、血管,我的一切都融入了这歌声中。
热量根本不是什么破坏性的东西,那不过是液体在转化质量为能量时溢出的附带品罢了,那不过是燃料。我们怎么会解读出这么多无意义的东西呢?
那漫天的繁星,我们终将远行。
它们全身雪白的纤毛着了静电似的竖立起来,以便更好地在航行中吸附周围的物质以提供能量。宛如一道道闪电,迅白的闪光,无数的奇点漩涡将歌声引向高潮,只在那一瞬间,星空下的世界都为之扭曲。
留给我们漫天繁星,以及无尽的孤寂。
我们期待着还会有新的个体从远方赶来,我们可以抓住几只,把它们带到安全的地方,给研究所保护起来,繁衍新的一代。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但终是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在寒夜里望向璀璨得有些虚假的星空,想要选一颗,却不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
当我们重新踏上故土时,已经是离开的五个共同体标准月以后了。
回去以后,哈里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月没有和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说一句话。而我却更希望他不对我说话,那些“我没事”“组长你也有苦衷”在我听来却更像是责备。
这都是我的错。
我把录像、论文都交给了共同体最高科学院。
惑星象只是FU210生物集合体的虫茧,终有一天它们会破茧而出,当然,那是理想状况。人们放出它们的组织液,撕下它们的外皮,挖空它们的外骨骼,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种族屠杀。
当我听到有地方收集了惑星象标本的时候,我立马自费定了最快的航班赶过去,却发现他们早已排空了全部的组织液,留下了一具干尸。
更悲哀的是,我依然听见了歌声。我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个悲剧。
他们没有立即公开我的论文和材料,但这次调查引起了共同体各部门的极大注意,一时间,我被各个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找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更多的是对我无意义的吹捧,完全没有真正的内容。
然后,FU2星系开始了人们久等的超新星爆发,戴森球故意没有阻挡所有的能量,我也怀疑他们是否能承受住这样的当量。三天三夜,人站在门外,看着不夜的天空闪烁着雪蓝色的光辉,仿佛有人打开了天国的大门,渐变的色彩在天空如水墨般流淌。
他们彻夜狂欢,而我只是陪着哈里,在研究所里闭门不出,连窗户都关得死死的,到最后不看表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
然后他们找到了我,说了一长串讨好的话,但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既然这个种族已经灭亡了,那我们没必要让民众背上种族灭绝的心理包袱,再者说,还有大量的惑星象制品在奢侈品市面上流通,如果公布这个消息,一定会造成不小的经济波动,在太空时代,经济波动的控制难度要远远高于独立在每个星球上的时候。
归根结底,因为一无所知而造成的种族屠杀,本身就是无罪的,不能把无知当做罪孽,不是吗?他们这样说着,而我没有在听。
也就是说,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扭曲真相,用历史掩盖去真实。惑星象在航行的途中无法承受宇宙的辐射死去,在漫长的虫洞旅程中成为特殊的化石,虚假里掺杂着真实,多么完美,没有人会怀疑,尤其是连证据都没有了的如今。
没有一个惑星象活了下来,没有一个惑星象能破茧而出。没有人会反驳,没有人会指正。我会拥有金钱、名誉、权力,那些人穷其一生想要的一切。当然如果我拒绝,他们也“自有方法”。
结果就是,我同意了。
哈里并没有责备我,他只是冲我笑了笑,很勉强地笑了笑。
我看着台下的哈里,他依然是那副假笑,从前的他是不会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幽幽的歌声在塔顶化作夜莺,扑打着翅膀,传递着夜的幻想曲。用最后的生命,永不断续地歌唱。现在,我想,哈里也能听得到了。
第一次,我站在这么多人,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面前讲话,媒体的微型拍摄球遍布每个角落。我看见那些人在笑,一种大势在握的笑,让人厌恶到不行。
大家都看着这个沉默的人。
我把兜里的东西取出来倒在演讲桌上,那是一抔FU210的黑色土壤,里面混杂着些许紫水晶的碎片。而我现在就要开始告诉你们,开始讲述,那段……
真相。
“我现在要讲的,”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在替我颤抖,两眼发花的我根本看不见眼前人们的表情,唯有那静静的歌声像是一位朋友,用他冰凉的手支撑着我的身体不至于摔下去,“我现在要讲的,是我们如何灭亡了一个来自FU210的美丽种族的故事。”
啊啊,我真的好想知道他们的表情呀,哈哈。
在那无垢的象牙塔上,
夜莺高歌着不屈的灵魂,
宽恕着永世的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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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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