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不返的旅途,宇宙边缘的量子之海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解谜」。
在今天的小说里,来到宇宙边缘的航行者们,突然发现周围开始发生一些十分诡异的事情。他们能找出原因,全身而退吗?
作
者
简
介
边缘规则
一
……
“一号休眠舱开启……”
……
“请医护人员协助苏醒……”
……
耳膜的振动唤醒了意识,朦眬的感觉就像身处深海。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耳畔传来的不夹杂情感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沉的海底,遥远得找不到源头。
“重复:一号休眠舱开启,请医护人员协助苏醒。”
空灵的女声再次落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光,如同深海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光芒从缝外漏了进来,融入海水之中,无数的光子逐渐弥漫至我的整个视界。
强烈的光让我紧闭双眼,一股巨大的拉力拽住了我的双臂,将我拉到海面上,在脱离海面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方尘舰长,欢迎回归!”
二
休眠室里站满了人,他们都是“边界号”的船员。我们曾一起在联合国国际太空站内进行过模拟演练。
说“欢迎回归”的是顾韵,我的助理,也是舰船上密闭生态区的负责人。她正笑脸吟吟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苏醒很是高兴,但也有可能是幸灾乐祸,毕竟我被拉出冬眠液的时候不小心呛了几口。
我缓了缓胸口的不适,问:“这次苏醒的原因是什么?谁是值班人员?”
舒强站了出来,敬了个礼,说:“回舰长,三小时前,飞船已驶过标记点,根据简章规定,当值人员需要唤醒舰长和所有船员,商讨下一步计划。”
没想到这么快就抵达了宇宙边缘,虽然早知道时间延缓效应和冬眠仪器可以毫无困难地做到这一点,但我仍惊讶与感慨,离开地球的那一刻,仿佛就在昨日。
现在,故乡是否还安然无恙呢?
我起身走向操控室,但由于刚刚苏醒,身体还不太适应,脚底一滑,差点摔了一跤,最后还是在顾韵的搀扶下抵达了操纵室。
我点开了全息罗盘,果然,那时标记的暗红色小三角已经被边界号甩开三十万光年了。
我注意着大家的表情,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丝惊异,但却没有悲伤与绝望,并不是他们对离开地球五百亿光年没有概念,而是他们早就做好这种心里准备了。
这注定是一场没有返程的远航。
我透过厚厚的瞭望窗看向宇宙,它现在跟一块黑纱布没有区别,在这个位置,看不到一颗星星,最近的一颗恒星也不知道在几百亿光年外。此时此刻,边界号就是这里唯一的光。
“舰长,现在的计划是什么?”顾韵问。
“计划吗……”我挑挑眉头,“从现在起,大家都不用冬眠了,所有舱室都保持开放,资源的分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拮据。当然了,日常工作还得做到位,尤其是生态循环系统,要一丝不苟,至少得保证氧气和食物再提供一百年。”
这番话说出来后,整个舱室的气氛都变得活跃了起来,我猜测他们接下来会抢着去游泳舱,那里有一个人工太阳和模拟海滩,是舰船上唯一能让人感受到身处地球的地方。
其他人走后,操控室只留下了我和顾韵。
顾韵将双手轻放在厚厚的玻璃窗上,似乎在聚精会神地看些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我疑惑着对她说,外面明明只有漆黑一片。
“好漂亮啊,舰长,你快过来!”她伸出左手招呼我,头也不回。
我满腹狐疑地走过去,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抵达窗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飞船的前方出现了几道明亮的光纹。它们之间的间隔不大,但却望不到边际,每条光纹都像一条银河,一直从视野的一边贯穿到另一边。如果把黑暗的部分比作大海,那么这些光纹就如同大海的波浪一般,一道接着一道。
“舰长,那些美丽的光纹是什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之前可没人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你看那,”她指向一条光纹,“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看了过去,在光纹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可能是光纹的阴暗处,就像太阳黑子那样,等靠近一点再看吧。”
这时,她一脸坏笑地朝我转过头,故意挤眉弄眼地说:“接下来,我们会有很多好玩的事做吧?”
“你可以游泳或者看电影,出行前我已经把地球上所有能找到的电影都下载到数据库里了,你可以使用广场的视讯屏,三千平米的大屏加上立体环绕,效果不会让你失望。”
她摇摇头:“可是游泳和看电影在地球上也能做嘛。”
“那你认为在这里能做什么特别的事?”
“至少得和地球上不一样吧。”
我没好气地对这位享乐主义者摆摆手,说我要去洗澡,没有和她继续聊下去。
洗浴舱是相互独立的,顶端是透明的隔离罩,这种罩由吸水材料制造,热蒸汽并不会在上面凝结成白雾,所以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飞船外面。
我双手枕着头,享受着热水的浸泡。可能是身体长时间泡在冰冷的冬眠液里,下热水就像冻饺子下锅一样,体内的寒气都被挤压了出来,十分惬意。
但我很快就惬意不起来了。
些奇怪的光纹到底是什么?
在飞船的前方,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光纹,而在飞船的后方,却是完全的黑暗。这种没有一丝光亮的黑实在是令人绝望。在地球上,黑夜降临时,人们还拥有月亮和第二天的阳光。可是现在的黑,让人知道那里再也不会有光明出现,只有永恒的单调。
我有一些压抑,索性扭头不看,可是心里还是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事。
我到底为什么要登上这艘舰船?
我回忆起那天下午,我结束了半年的无休止的工作,迎来了难得的十四天长假,我没有出去旅游,而是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思考,思考了整整十四天,然后一如往常地工作去了。那时我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开始认为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
五年后,我身边的亲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了无牵挂的我打算找个好地方了结此生。
恰好这时星际空间公司搞了一个星际项目,目的是利用星际飞船将一批人送往宇宙深处,探寻宇宙边界。这艘大型曲率引擎飞船名叫“边界号”,飞船测试与宇航员招募同时进行,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报名者寥寥,毕竟谁也不知道有生之年到不到得了宇宙边界,比起死亡,更多人怕的是与地球彻底断绝关系,一旦飞船停下来,别说地球,太阳都熄灭几十亿年了,那时飞船上的人将是最后一批人类,这些因素足以吓退绝大多数的有意向者。
我如同涸辙之鲋一般,欣然报名了这个项目,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生活的意义。因为曾从事宇航事业,我正式成为了边界号一员,并被推举为舰长。
能参加这个项目的,多半是些对人类社会没有牵挂的人,进入太空后,我们对地球仅存的不舍全部在三天后烟消云散。
回忆在我脑中上蹿下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仔细辨别后能听出是顾韵的声音。
我对门外的她不满道:“做什么?洗浴舱也要分先来后到知道吗?”
她的语气十分焦急,我让她平复心情慢慢说,但她接下来的话倒让我的心情无法平复了。
“舒强失踪了!”她说。
三
舒强失踪了。边界号上除去舒强,一共有二十六个人,我们找了好几个小时,并调出了监控录像,依旧没有发现舒强的踪影。他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
我问了船员们最后一次见舒强是什么时候,他们都说在沙滩上见他游了泳,由于技术不精,差点溺死在水中。
我问舒强离开前有说要去哪吗,没人回答。
这很奇怪,边界号并不大,他能到哪里去呢?
“没有去沙滩的都有哪些人?”
“就一个,朱毅文。”张鹏说。
“他为什么不来?”
“他独自一人跑到实验室去了。”
朱毅文是个物理学家,搞实验不算奇怪,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去一趟实验室。
顾韵拉住了我,说:“你怀疑朱毅文?”
“就他一人不在场,不怀疑说不过去。”
“他就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当然不会来了。”
我皱了皱眉,不悦道:“你这算是在帮他说话吗?”
顾韵连忙捂住嘴说:“对不起,我只是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我自己会判断。”我丢下这句话,进入了朱毅文的实验舱。
门一打开,我就闻到了一股异味,这让我毛骨悚然,是腐烂的气味!
我叫上张鹏冲了进去,只看见朱毅文正在埋头做着什么,我们立刻把他的双手反剪,疼得他哇哇直叫。
“你们做什么!干嘛这么对我!”朱毅文显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这很奇怪。
我质问他:“你把舒强怎么了?”
朱毅文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好像在说自己什么都没干。
“舒强离开沙滩后是不是来找你了?”
“的确来找过我。”
“那他人呢?”
“走了啊,我讨厌别人干扰我做实验,就把他赶走了。”
我让张鹏用点力,他又鬼哭狼嚎了起来。
“赶走?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没有!我能对他做什么?”
“这里的腐烂味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默不作声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们……都发现了啊……”
我顿时怒火中烧,往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大吼道:“藏哪了?!”
他疼得流出了眼泪,指着一个隔离箱,说:“你拉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拉出了那个箱子——
是一只腐烂得发臭的兔子。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但肯定是怪异到扭曲的。
我捏着鼻子说:“实验室的腐臭味就是来自这只死兔子?”
他哭喊着:“我只是去生态圈里偷了只兔子做实验而已,没必要这么对我吧……一定是顾韵!是她告诉你们的吧,她明明答应为我保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冤枉了人,可如果不是他,舒强又在哪里呢?
“舒强离开后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只是来找我咨询飞行器怎么用。我负责维修飞行器这一块。”
飞行器是一种小型的单人操作飞船,用于修补边界号外部损伤的。操作需要到太空去,属于比较危险的工作。
“今天到他轮值这项任务吗?”我问张鹏。
“不是,而且就算是,也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除非……”
他没说完这句话,但我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除非飞行器失控,舒强彻底回不来了。
但我觉得这样还是很不合理,今天又不是他轮值,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正琢磨着,朱毅文又开始求饶了:“可以先放开我吗,这样真的很疼。”
我示意让张鹏放开,朱毅文终于缓上了气。
“以后注意点,需要什么直接申请,别干偷偷摸摸的事。”
我撂下这句话,他拼命点着头,随后我离开了实验室。
出了实验室的门,顾韵就急忙跑了过来,问:“怎么样了?”
我反问道:“你隐瞒了他私自进入生态圈这件事?”
她的脸变红了,吐了吐舌头。
我没有责备她的闲心,舒强的离奇失踪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我有预感,这里毕竟是宇宙边缘,或许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现象。那么,接下来会不会发生类似的奇怪事件呢?
一筹莫展之际,我的通讯仪响起来了。
接通后,我听见了值班人员的声音,嗓门大到使通讯仪发出了电磁干扰的“嗞嗞”声。
“舰长!他,他在我面前消失了!”
一股诡异的恐怖气氛逐渐弥漫开来。
四
我们赶到材料室的时候,那名值班人员倒在了一堆白色的塑料几何体中,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他全身都在颤抖,我试图让他镇静。
“慢慢说,谁不见了?”
顾韵递给了他一瓶水,他接了过去,喝的同时因为手的抖动洒了不少水出来。
他眼神飘忽,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刚刚……就在刚刚!我和张鹏一起到仪器室准备修复工具,本来好好的,我们还有说有笑……”
他说了一个差点让我的心脏都跳出来的名字。
“你说谁?”
“张鹏啊。”他用充满不解的语气说。
“张鹏?”我自己都笑出声了,但这掩盖不了我的恐慌,“他刚刚明明和我在一起,你看错人了。”
“不!不!”他的情绪逐渐失控,挥动的双臂将两旁的塑料盒扑得四处乱飞,“就是张鹏!就是张鹏!”
“……”
“我待在门口,他到最里面去搬示波器,一举一动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我只是转了头,他就突然不见了!我找遍整个材料室都找不到他,连那个示波器也跟着不见……我想起了舒强失踪的事,他也是突然消失的,说不定,说不定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东西带走的……他们都被幽灵吃掉了!”
“世上哪有幽灵。”
“真的有!张鹏消失之前,我就感觉有人经过门口的走廊,不是幽灵是什么!舰长!你相信我!”
他的双手死死抓着我,眼神里充满恐惧,我不得不吩咐两个船员将他扯开,然后押回休息舱。
我立刻清点了所有人员,结果发现张鹏真的不见了。跟着我们慌慌张张找了许久,但一无所获。
最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广场,用颤抖的双手开了一瓶罐装咖啡。我心情复杂地坐到椅子上,叹着气,为这些没法找到合理解释的诡异事件焦躁不安。
我缓缓摊开手心,手掌上布满了汗水。呵,我居然害怕到这种程度。
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实上,我能当舰长并不是因为我能力出众。只不过因为资历比他们深一点,就被推上了这个位置。如果非要选一个合适的人当舰长,我认为顾韵都比我适合,至少她是个乐观主义者,不会像我一样在这暗自叹气。
我想放声大吼,但却只能自责地捂着头,我不能让其他人看到我情绪崩溃的样子。
可这时,右肩不知道被谁拍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到了顾韵的笑脸。
“一个人在这干吗呢?”顾韵躬身说。
“什么事?”我直起身,连忙调整情绪。
她轻盈地坐到了我的旁边,笑着说:“发生了这么些事,你压力应该挺大的吧,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安慰你。”
我感到莫名其妙,心里却有一丝暖流经过,没想到她竟能注意到我的情绪波动。
“没什么压力,只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做。说起来,其他人都在做什么?”
“他们呀,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各自回去躲被窝了吧。”
“难度你不害怕被幽灵吃掉?”我笑着说。
“我才不怕,如果要是我被吃了,你们才该害怕呢。”
我苦笑,这姑娘倒还对生死看得开,我倒是改变之前的看法了。
“那你登上这艘舰的原因是什么呢?你应该知道这是一趟无法回归的旅程吧。”
“我明白,”顾韵微微低下了头,“你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其实在地球我不是这样的。那里的每件事都压得我喘不过气,生活可没那么容易……”
我安静地聆听着,没有说话。
“不过,”她抬起了头,眼神恢复了往常的灵动,“无论身在何处都要乐观一些,活着总归是件好事。”
“你呢,舰长,你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心虚地看了看顾韵,后者似乎不满意我这个回答,于是我连忙转移话题,“其实登上这艘船的,都是对自己的过往做了告别的人。大家都很努力了,希望我们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我们会的,舰长。”
顾韵还想接着说什么,这时我的通讯仪再次响起。我如旱苗得雨般赶紧接通。那头的语气充满了焦急。
“舰长,飞船前方发现有不明物体!”
这是来自操纵室人员的通讯。
五
赶到操纵室时,我看见两名驾驶人员僵硬地站在瞭望窗旁,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
“什么情况?”我跑了过去,沿着他们的视线锁定了那个目标。
那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物体,外形像一座方尖碑,拥有一个底盘,通体褐色,以大约三十度的方向顺时针倾斜。由于距离不是很近,所以无法确定它到底有多大,但可以确定的是,它至少比“边界号”大得多。
原来并不是“太阳黑子”,我心想。
此时此刻,在我们这个位置来看,它的方向与背景的一条光纹方向保持一致,如果看得不仔细,可能会误以为这条光纹是它射出的。就像一支巨型的指星笔。
“舰长……”一旁的驾驶员转过头,语气充满疑惑,“我们要不要绕开它?”
我也被眼前这座庞然大物震惊到了,忘记了回答。
“这难道是块陨石?”顾韵走了上来,疑惑地说。
“你见过这么规则的陨石吗?”我反问道。
“没见过,像是被建造出来的。”
“建造?被谁建造?”
我们都清楚这不可能是人类建造的,光看这个建筑的规模,就不可能是地球科技所能达到的。
“不会真的是幽灵吧?”顾韵捂着嘴说。
“世上没有幽灵。”
“也许呢。”
“别瞎猜了,”我没好气地说,“发送一个探测器过去。”
十分钟后,探测器从边界号的侧翼驶向方尖碑,我站在操纵室的玻璃窗旁注视着它的轨迹,但它实在是太小了,相比于方尖碑,它就如同沙漠里的一颗砂砾。
探测器沿着碑壁边缘缓缓飘动,一个小时后才探索完了方尖碑的表面。
“舰长,探测器检测到方尖碑表面有某种荧光物质。”
“荧光?”
“是的,这附近有足够的多光能可以吸收,所以理论上来说这种荧光不会消失。”
这时,我的通讯器收到了一条通讯请求,是朱毅文发来的,我接通后,听到了他兴奋的语气。
“舰长,我发现了一些端倪,你能来我的实验室一下吗?”
“什么端倪?”
“跟舒强与张鹏的消失有关。”
“真的?你等我一下。”
我关闭了通讯器,心情有些紧张。说不定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其他人还在讨论那些诡异的方尖碑。
“不过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在宇宙边界会存在这种东西?”
“也许是种警告。”我说。
“警告?”
“感觉而已,”我转身走向舱门外,“这方尖碑的颜色和形状让我这么认为,如果是我,我会把碑尖的朝向设置成自己星球的方向,作为一种导航,可是它的指向不是宇宙内侧,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你太敏感了吧。”顾韵笑着说。
“也许吧。”
离开操纵室后,我立即来到了朱毅文的实验室,所幸这次没有腐烂的味道了。
我问朱毅文:“你知道了什么?”
朱毅文没有回答,而是把我拽进了一间物理实验室里。
实验室不大,大约三十平方米,墙壁都是黑色的,即便开了灯,也依旧很暗。地板上放置六张黑色实验桌,每个桌子上都摆放着类似显微镜的仪器,旁边是一个立起的黑色小方片。
我疑惑道:“这些是什么?”
“电子干涉仪。”朱毅文好像很惊奇我会这么问。
“做什么的?”
“当然是做电子双缝干涉实验的。”
我回忆起这个有些熟悉的名词,似乎曾经听到过。
“我原本以为舒强的消失和我的发现只是个巧合,没想到的是,张鹏也不见了,这就更加证明我是对的!”
朱毅文兴奋得唾沫四溅,让我怀疑这些事就是他干的。
“你说具体点,怎么消失的。”
他把我拉到实验桌前,然后把灯给关上,对我说:“看着接收屏。”
他开启了干涉仪上的按钮,仪器响起了运作的杂音,屏幕上开始出现了一些明暗条纹,我终于想起来这是在联合学校所做的光干涉实验,只不过,这次的实验对象不是光,而是电子。
“量子力学刚建立的时候,这个实验可是很让人头疼的。”朱毅文在黑暗中向我解释。
“开始的时候大家一直认为电子就是粒子,就像子弹一样,发射后就会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点。”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是,一旦在电子发射器和接收幕中间放置一块带有两个缝的挡板,按理说,接收屏上应该出现两道条纹,因为电子就是粒子,许多子弹穿过两条缝,也只会在接收屏上出现两道平行的凹线。”
“可是屏幕上不仅仅出现两道条纹?”我指了指这十数道明暗条纹。
“没错,因为电子不仅仅是粒子,它也是波,电子之间会发生干涉,所以你会看到这些条纹。”
“这个我知道,波粒二象性。”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波粒二象性吗?”
我摇了摇头,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朱毅文顿了顿,说:“当我们尝试观测电子通过了哪条缝的时候,这个时候却出现了奇怪的现象,这些明暗条纹会变成两条明纹。”
“你是说,我们观测了电子的轨迹后,电子又表现出粒子的性质了?”
“是的,当我们没有去观察电子时,它会出现干涉现象,而一旦我们观测了它,它的干涉现象会立刻消失。”
我花了一分钟理解了这句话。
“可是……电子又没有意识,它怎么能因为我们的观察而决定是否干涉?”
朱毅文笑了一声,说:“这就是自然的本质,微观世界在量子力学看来就是这样,你的观测决定了电子最终出现在哪里。”
“但这些跟舒强和张鹏的消失有什么关系?”
“你先记住一点,观察是确定微观粒子位置的唯一手段。”
“明白。”
“听过不确定原理吗?”
“量子的位置和动量不能同时确定。”
“没错,它们相乘必须大于或等于一个数,这个数与普朗克常数有关。一旦普朗克常数不是现在的数值,而变成了零,那么所有量子效应都不存在了,量子力学趋向了经典力学。”
“那又怎样?”
“你想想看,电子就是量子,如果普朗克常数为零了,那么我们面前这个实验,会怎么变?”
我心想还能怎么变,但思考了一会后,我的心头突然一紧。
“电子的干涉现象会消失?”
朱毅文打开了灯,四周变得明亮起来,我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
“那如果这个常数变大呢?”朱毅文变得十分严肃,双目直愣愣地盯着我,让我有些不自在。
“会怎样?”
“量子效应,会在宏观世界发生。”
朱毅文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我愣了一愣,猛然明白了。
恐惧笼罩着我的全身,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寒意朝我袭来。
“你是说……舒强和张鹏的消失,是因为宏观量子效应?”
这里的物理规则改变了。这是一个可怕的结论,按照朱毅问所说,普朗克常数的数值远远超过了地球上所观测到的数值,宏观量子效应在这里产生了。
“唯有观察才可以确定物体的所在。之前舒强一个人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处于了新的叠加态,他的波函数存在于整个宇宙,等我们意识到他不在时,他已经在他处被观测到了,波函数立刻坍缩到其他位置,这就是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原因,因为他根本不在这里。张鹏也一样,他虽然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可当我们没观察到他的时候,他就在别处,这就是有两个张鹏的原因。”
“那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相信你听过多重态宇宙。在我们观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观测不到我们,对他们而言,我们反倒是处于叠加态了,这时候世界分为两个,一个是边界号上没有他们的态,一个是边界号上只剩他们的态。”
“可当时我也一个人在洗浴舱,也没有被人观测到啊。”
朱毅文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我……”
他的反问让我不寒而栗,但我现在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我不相信,你怎么证明?”
“那让我们继续这个实验吧。”
朱毅文话音刚落,四周再次变得漆黑,只剩下桌上的十数条明纹。
我死死地盯着这些决定命运的条纹,内心祈祷着最终的审判不要降临。可就在短短的五分钟后,在这快要令人窒息的实验室里,那十数条明纹鬼魅般地汇成了两条。
六
舰船上所有的人员都被我召集到会议厅,我打算告诉他们事实。
我没有把握说出事实后不会引发暴动,但我只能这么做,此时此刻的舰船上,任何一个独自行动的人都可能会彻底消失,只有大家在一起互相观察才能保证每一个人的安全。
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我公布了朱毅文的发现,没有疏漏任何一个细节。
我不安地看着众人,好在场面并没有失控。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毕竟没有人见过宏观量子效应。”
我试图安抚他们,虽然我知道这个说法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但身为舰长,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请问宏观量子效应的适用范围有多大?”一名船员举手提问。
朱毅文点点头,说:“这个应该跟规则作用的场域有关,可大可小。不过可以推测的是,现在的普朗克常数还能平缓过渡,但之后会怎么变化就不知道了。我们现在有点像进入了河流的平缓带一样,之后可能会迎来剧烈的起伏。”
“那我们能渡过这条河吗?”
“也许可以,但这里是宇宙边缘,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预估多久渡过?”
“不知道——请不要问这种问题,我不是上帝,我哪知道这种事!”
朱毅文大吼大叫着,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我打算起身说点什么,可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我注意到了舷窗外的变化,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脸凑近,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船已经靠近了那些奇怪的光纹,不,这已经不能叫光纹了,它简直就像一片光芒构成的大海。
我感到一丝寒意,连忙转头。
这时,异样发生了——原本吵闹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我看向与会者,一位站起来提问的人还悬着手,嘴巴始终保持张开的状态,整个身体就像图画一般静止,没有任何细微的振动。
其他人也一样,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似乎在扮演着皮偶戏,纹丝不动。
这诡谲的一幕让我脊背发凉。
突然,顾韵慢慢站了起来,起初只是以很慢的速度起身,然后变得越来越快,最后一道流光闪过,她忽然就站在了我身边,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最后,在我的错愕中,她一巴掌重重打到了我的脸颊上。
我捂着脸,不知所措,等我缓过来时,耳畔再次响起了议论声,人们又恢复了正常。
“你怎么发了这么久的呆?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莫名其妙,明明是他们像时间静止。
我疑惑地看向朱毅文,发现他的额头出了不少汗。
“你怎么了?”
“我想……我们低估了宇宙边缘的规则。”他从怀中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着汗水。
“什么意思?”
“变化的……不仅仅是普朗克常数。在刚刚那段时间里,光速发生了改变……这样说吧,刚刚可以理解为我们被规则的海浪袭击了。海浪先经过了会议桌的前端,在这里,光速常数急剧变大,在海浪里的人的速度却保持不变,于是他们的相对论效应变弱,可是,海浪外的人却依然有很强的相对论效应,这就造成了海浪里的人看海浪外的人的动作变得很慢,等海浪过去后,一切又都颠倒过来了。”
“那些光纹呢?”我指了指窗外,“它们已经变得这么大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光纹!”朱毅文情绪变得十分激动。他站起来瞪着我,额头上青筋暴起,“那是星际尘埃!”
“可星际尘埃怎么会发光?”
“因为质能守恒,”他愤怒地走到窗前,“如果物质的速度大于所要穿越空间的光速上限,就只有把多余的能量通过光子的形式散发出来,这就是我们看到那些光纹的原因,但实际上,它们是发光的星际尘埃。是它们点亮了宇宙。”
“可至少,光速改变没有发生什么危险吧。”一旁的顾韵说。
“只是因为光速的变化还不够大。如果光速突然变得很小,那么根据相对论,物体的史瓦西半径将会变大。达到一定程度后,这艘飞船首先就会坍缩成一个黑洞……哦,不,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黑洞,且质量大的优先。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他人,即是黑洞。”说着,他咧开嘴,露出诡异的微笑。
朱毅文疯狂的话语让我屏住呼吸,这种明知危机即将到来而又无法进行防范的恐惧是无以复加的。
变成黑洞的过程是什么感觉?一瞬间死亡,还是一直保持将死的状态直到时间尽头?
我无言地注视着窗外,那里仍是一片光芒的景象,但这种光芒似乎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在那片光芒的背后,是规则在波涛汹涌。
突然,会议室的灯光闪烁了一下,会议室的女士们尖叫了起来,顾韵也条件反射地抓住了我的手。
灯光闪烁的频率开始逐渐增加,人们惊恐的尖叫声如同交响乐一般此起彼伏。我不知道现在又是哪种物理规则在作怪。
一位失控的船员猛地站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跑出了会议室。
我正想叫他不要乱跑,这时,灯熄灭了。
周遭陷入黑暗,只有舷窗那边传来微弱的光,很快地,我感受到面前的空气变得炽热,一团火球突然占据了视野,它散发着红光,伴随着尖叫,从人群的一侧滚到另一侧,随后逐渐熄灭,刺耳的尖叫声也慢慢弱下去,我惊恐地意识到,那不是火球,是被规则烧死的人,光速的骤变令他释放出的热能点燃了自己,燃烧成了火球。
船员们也察觉了,尖叫变成嘶吼,恐慌达到顶峰。
莫名地,我感受到一种万物都在离我远去的空虚感。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了顾韵——还好,她还在。
“噔!”
不知从哪响起的声音,可能是灯管发出的,也可能是墙壁裂开了,在漫长的十五秒后,灯光重新出现。
我连忙看向四周,顾韵正紧闭着眼睛,我的左手死死抓着她的胳膊。
我没有放开手,我怕她也会消失。我看向会议桌,在那里,所有人都消失了,地板上还残留着漆黑的灰烬与摇曳的火苗。他们终于也被冷酷的物理规则带走了。
我感觉自己的胃汹涌澎湃,几乎快要呕吐。
朱毅文也消散了。只因为没人对他进行观察。
睁眼后的顾韵注意到了这场变故,有些站不住脚,我赶紧扶住了她。
“为什么?”她无力地说。
“如果我刚刚没有拉住你,我也会在你的世界里消失。”
“拜托你不要消失……”她哭着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紧紧拉着她的手,说着连我自己都安慰不了的话。
也安慰不了时间。
但随着时间推移,一股倦意侵袭而来。我仿佛看到一道巨大的拱门,它的另一侧潜藏着黑暗。
“舰长,”在我快要昏迷时,耳畔传来了顾韵的声音,“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我睁开眼,却看不见她。
“那个方尖碑的意义。”她的语气微弱却有力,“你想想,在这种地方建造方尖碑,一定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吧,可还是有人愿意这么做,为什么?”
她的话使我醍醐灌顶,立刻清醒了起来。方尖碑的模样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而这次我似乎能参透它的一些信息。
“也许,在我们之前,就有其他误入这里的文明了。”
我想起了朱毅文对我说的多重态宇宙,脑子里的图象逐渐明朗。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些隐藏在规则背后的秘密似乎在我眼前慢慢具现化,“这里应该是多个宇宙的交界地带,由于每个宇宙的规则不一样,才导致这里的规则如此混乱。”
“我们宇宙里肯定曾有许多文明早于我们来到此地,在这里经历了与我们相同的遭遇,但他们当中一定有成功逃脱的,并为防止自己再次受困,而建造了这座方尖碑,作为坐标,引导方向。”
“方尖碑不是一种警告?”
“可能是,但也是一种自救方法。”我感觉自己的嘴已经跟不上自己的思维速度了,“文明都是需要生存的,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种地方费力建造无意义的东西。还记得那个方尖碑的指向吗,说不定……”
“是逃离的方向!”
顾韵帮我说出了这句话,我相信我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震撼与喜悦。
我挣扎着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到操控室。我用僵硬的手指调出了方尖碑的坐标,修正了飞船前进方向,在一阵剧烈摇晃后,边界号成功朝方尖碑朝向的方向驶去。
做完了这一切的我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地板上。
我此刻只想紧握顾韵的手,至于之后发生的一切,我再也不想管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开始感受到时空乱流的激荡,当时空海浪拍打在身上时,身体就像失重一般,仿佛进入到更高维度的空间里去,血管与心脏似乎暴露在了太空中。我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我的神经蔓延到体外,感受到远比身体要大得多的感知领域,我能触摸到湿润的泥土、饱满的枝芽以及滚烫的温泉,一切我能想象到的触觉,我都能如实体验。
也许是光的波长变化影响了我的视网膜,黑暗中竟开始出现不一样的色彩,它们大部分都是紫色,也有蓝色。我知道他们是紫外线,只不过波长改变后,他们变成了可见光。窗外的那片幕布波光粼粼,所有的物质在能量守恒定律下将多余的能量通过光的形式散发出去。在那里,光速高的区域明亮,光速低的区域黯淡,像极了双缝干涉下的明暗条纹,美丽而残忍。
舰船运行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响亮,在这宇宙边缘,舰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交响曲,通过改变振动频率来释放喜悦与不满。
身体所有的感知能力都变得超乎寻常,可思绪却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死亡了一样。唯一能让我相信自己还存在的证据就是顾韵的体温。我能感受到她那温柔而又有力的心跳,鼻间呼吸卷起的气流敲击着我的耳膜,告诉我一切都还在奔流不息地继续着。
我们慢慢变得疲惫不堪,最终,在这五感交错的话剧场里,我的意识开始流失,在意识离开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向自己招手……
八
……
“嘟嘟……”
……
把我从梦境带回现实的是通讯仪的响声。
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顾韵并不在身边。
她最终也消失了。
通讯仪的响声空灵地回荡,就像音乐会散场后,固执的歌者仍孤声吟唱。
我僵硬地接通了连线。
“方尘舰长,呼叫方尘舰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
“你是谁?”
“我是舒强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意识再次回到现实里来。
“舒强?你还活着?”
“为什么这么问?”
“你现在在哪里?”
“空间站。”
“哪个空间站?”
“地球轨道上的空间站啊。”
“你在地球?”
“是的,我没有通过联合政府边界项目的训练,只能留在这里跟你联系。”
“但是这不可能,你怎么能与我实时通话?”
“为什么不能?”
我愕然,舒强不可能连信息传播速度不能超过光速这个的事实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科技发达到超光速了?”
“您在说什么呀?光速怎么可能超得过,光速是无穷大的啊。”
“无穷大?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怎么能在几百亿光年外与你通话呢?”
我头痛欲裂,将通讯仪抛到一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我颤颤巍巍地走到实验室,打开了电子双缝干涉仪,在那一小块黑屏上,只有两条明纹。果不其然,这里的物理规则与我的宇宙不一样。
原来,方尖碑的指向并不是我的宇宙。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异样发生了,而我却欲哭无泪。
我重新举起通讯仪,舒强的语气十分焦急。
“舰长你怎么了?出现什么意外了?”
“没有……对了,如果我要返程,需要多长时间?”
“三五天吧,毕竟变速时间花得比较长。”
“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随时都行啊,顾韵可想你了。”
“顾韵?”
“是啊,她等着你回来度蜜月呢。”
“我们结婚了?”
“那可不,你真的没事吗?结婚这事都能忘。”
“好吧……一切等我回去再说。”
我关掉了通讯,回到操控室,将舰船朝向地球方向。
新的故乡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对那里并没有记忆,也许我的亲人都还活着,也许我真的很爱顾韵以至于跟她结婚,但这些都不属于我。
不管怎么样,我要先回去,我厌倦了太空的枯燥与诡异,打心底地想离开。
不过,我突然察觉到一点——我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刻,看到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世界的我。
我来到了他的世界,而他去了我的世界?
如果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这里的地球是我的地球吗?这里的顾韵还是原来的顾韵吗?消失的顾韵现在又在哪里?
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放弃了思考,疲倦而无言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宇宙。
这里虽然有星星,但依旧黑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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