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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带着地球,去追赶太阳 | 科幻小说

宫柏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宇宙社会学」

如果地球文明只是宇宙众多文明中的一员,在这个庞大的宇宙社会中,我们该如何自处?其他文明又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 宫柏 | 业余科幻作者、不务正业的大学生,喜欢用理性的文字写故事。爱好全无,没事读读书。

掘墓人

全文约225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你是否知道,当你醒来,你就不再是你了?”掘墓人问。

“我知道,当我醒来,‘我’就是‘我们了’。”我说出了作为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我醒了,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后来渐渐清晰,人类的感官开始变得迟钝,空旷的宇宙变得和以往不同。沉重的记忆并未如预料中像大海一样淹没我,1344代掘墓人的一生更像是黑夜中1344个火把,从山的一边绵延到大海深处。

身后的地球几乎看不到了,太阳是方圆15光年内最亮的星星。这幅场景和上千代掘墓人的记忆没有任何差别。每一代掘墓人只是坐在黑洞喷射器内,用着不成比例的力量,拖动着太阳和地球在宇宙中航行。

这段航行持续了5万年,据推算,再过不到3000年,就可以找到永恒之塔了。

不过记忆里真很冷啊,仿佛冰雪要将自己掩埋。这种冷顺着上万年的时间洪流传到了我的身上,每一代掘墓人都在这股寒流里诉说,我的身体里有他们的记忆,我所知晓的便是他们的一生。

因为我们都是掘墓人,我们要将生命送往坟墓。


长夜漫漫,雪盖星骸,林海自醒来后感受到的除了荒诞便尽是荒凉了。

微微开阖的厚重帷幔外闪烁着的跳动的篝火,十几颗漆黑的头颅紧紧围成一圈,在动物毛皮与棉被外拼命伸向砥舔黑暗的微弱火舌。一位老者手持厚重书卷,在火光稍逊之时撕下两页泛黄的纸张,撕书声响格外地刺耳,火舌突地涌起,映亮了周围盖在斗篷下的十几个苍白面孔,转瞬后便又再次萎靡不振,空间重新被如墨的暗影吞没。

在寒冷无比的永夜,这丝温暖早已价比黄金。

林海左手支撑着身体,坐在羊毛毡搭建而成的帐篷内,身体因寒冷抖动得像那条火舌。他估计这得有零下20度了,屋外的温度更甚,最起码在零下60度。他曾在19年的冬季因勘探地质油田去过格陵兰岛,当时的岛屿北部温度就在零下62度,内陆严峻的冰原气候使那里号称第二个‘寒极’。但那是在北大西洋顶端的巴芬海附近,而这里确是身处温带季风型气候的北京。从冬眠中被一群人强行苏醒以后,这已是第五天了。虚弱的自己每隔十几个小时便会透过门外走廊处的窗户望向天空,期盼着在遥远的东方会出现金色的曙光。但暗幕笼罩大地亘久不变,连续几百小时的黑暗证明他们是对的,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了。

面对才30岁就患上急性血癌的自己,林海不禁苦笑造化弄人,当时如不采取紧急治疗措施会在几个月内病发,但就算采取治疗,也不过是维持近半年的生命罢了。恰巧当时北京创世纪科技有限公司的冬眠项目向全球招募志愿者,想来自己无妻无儿无女,亦是无牵无挂。林海索性将自己的全部家当兑了一张前往未来的门票,盼望着能在不久的未来找到活命的办法。他的要求是,如果在一百年内出现成功治疗血癌的技术且普及,就会被唤醒。一位咨询医师声称,这种技术如果进展正常的话,不会超过30年。

但当他真的被苏醒之时,面前站着的不是白袖飘飘的医师,而是裹得像蚕蛹一般的强盗。强烈的眩晕感让他摔倒在地,但摄骨的寒冷如刀一般穿透脊背,令他抽搐如癫痫病人般左右翻腾,最后被这帮‘强盗’裹进又大又厚的毛毯里,才算捡了条性命。他们拆了所有的冬眠仓,将里面的同位素温差发电机改为供暖和照明装置;劈砍了所有的木质桌椅,用来做饭和燃烧取暖;收集整个冬眠中心的衣服,无论尺码薄厚,全部裹在身上;待林海眩晕感和呕吐感散去,意识重新清醒之时,他被这些自以为是强盗的人无情地告知——地球自转停止,太阳不知去向!

“那政府呢?”林海急忙问。

“没了。”

“国家呢?”

“毁了。”

林海像是遭了一记闷棍,懵得有些厉害。接下来的几天,冬眠后遗症时有发作,但频率渐缓。同位素温差发电机虽然数量不少,易于拆卸,热利用率却只有10%-20%,尽管还持续燃烧着木材,在密闭的冬眠仓储藏室内仍旧如置冰窖。热量和食物是最紧缺的物资,而寒冷如同扛着镰刀的死神,在五天以内便有一个老人自杀和一个10岁的孩子在睡梦中死去了。

林海朝掌心吹了吹哈气,像是一捧烟雾铺洒在脸上,寒冷和疾病使他不舒服地咳嗽,却让他的大脑格外清醒。一个叫做卓玛的内蒙姑娘给他送来了滚烫的肉汤,脸上的高原红是林海苏醒后看过的最美的风景。

“你好些了是吗?”卓玛有些羞涩,汉语中夹杂草原的味道。

“当然,我不能再成为你们的累赘了。”林海喝了口热汤,舒畅得轻微呻吟。“按理说地球停止自转,你应该往北跑,来北京做什么?”

“我当时来打工,在面馆里负责收拾碗筷和唱歌,客人们很喜欢。”

“卓玛的蒙古歌曲简直是天籁之音,有时间你一定得听听。”一个说着汉语的欧美人掀开了帘幕,身披军绿大衣,说话时面前烟雾蒸腾。

“亚历克斯·格林先生,我正想找你。”林海对这群人中最熟悉的莫过于亚历克斯了,领导者心理学中认为,在多人群体内必定会出现多数人自愿服从的领导,亚历克斯当属此类,尽管他是唯一一位外国人。

“抱歉,林。”亚历克斯的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我们擅自将你从冬眠中唤醒,但希望你能理解,这里是少数能为我们提供电力和温暖的地方。”

“我应该感谢你们,如果不被唤醒,在电力耗尽后我就会在冬眠仓内窒息而死,如果中途不幸苏醒,就更惨了。”

“你能这么想最好,”亚历克斯笑着点点头,“其实在你苏醒后我也一直想和你聊聊,谁一觉醒来发现世界变了个样子都会感觉很无助,在这个世道,不会报团取暖是会被冻死的。”

林海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划着各种图形和坐标。“亚历克斯,你能详细和我说说经过吗,作为一名信奉科学的地理学家,我很难想象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其实,任何一个人类都很难理解。”亚历克斯调整了下坐姿,向上裹了裹棉大衣,帘幕外的微弱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却驱散不了浓重的黑暗。“这个故事绝不美妙。”亚历克斯提醒道

“所幸这个故事并不无聊。”

“好吧,”亚历克斯目视远方,好像回忆起了往事。“那已经是五年前了,我当时是在你们国家的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参与大气卫星的研究工作,奉马里兰州戈达德航天飞行中心指令前来探讨试验卫星和运载火箭发射等问题。但任务还未开始,我们便发现鑫诺二号卫星的导航状况出现了严重偏差,为此我们特地重新校准了发射中心的计时器。你知道这是很可笑的——地球的同步卫星多是使用原子钟定时,是目前人类最精准的计时器,如果出现问题,那么只能从控制中心下手。后来,我们又发现鑫诺二号的线速度变为了2.97公里每秒,与原来相比差了23%。我们的同行为此还嘲笑了你们的中国制造,可接下来怪事频发,我们就笑不出来了。地球上所有的卫星全部出现了鑫诺二号的问题,全球导航系统几近瘫痪,你应该知道——导航系统要求的精确性之高是无法承受一丝一毫的偏差的。依照原来的设定导航系统竟指挥飞机在城市中心或海洋里降落,在一小时以内全球便出现了22起飞机坠毁事故,包括十六家民用、和六架军用飞机,造成了数千人死亡。我们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全球范围的恐怖袭击,我不禁为我的祖国担心。如果让穆斯林清教徒做个选择,白宫一定是他们爆炸地点的首选。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切的原因是,地球的自转速度在半天时间内减慢了五公里每小时。”

“后面几天我和同事就待在太原的一家酒店,看着电视报道地球的自转速度缓缓减慢。照此趋势,不出两年,地球就将彻底停止自转,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幸免。全球范围的飞机航班全部取消,我只能被迫停留在这里。但一周以后,地震爆发了,当时的震感我平生罕见,只觉得地动山摇,无法站稳,远方的街道在我面前来回穿插摇摆,我跑到卫生间躲在洗衣机里,只觉得眼前昏暗一片。等到我醒来,已经是在紧急支援军区的医院里了。我问我在哪里?昏迷了多久?医生说在上海,昏迷两个周了。我说太原呢?我的同事呢?医生说太原已经被岩浆毁了,你的同事尸骨没找到,大概被岩浆融化了。全球的通讯基站都出现了问题,我无法联系到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想搭乘邮轮回国,这一想法刚冒出来我就暗骂自己的愚蠢。在大学我是学习过天文学的,地球自转速度减慢,上百亿吨的海水必然如满溢的浴缸从赤道地区涌向两极,搭渡邮轮无异于找死。地震也是一样的,地核旋转速度和地幔地壳的旋转速度存在偏差,使不处于地震带的大陆板块遭遇强烈扭曲,甚至被岩浆摧毁。我沿着黄浦江漫无目的的走着,十年前我曾来过这里,滨江森林公园已经被海水淹没,东方明珠电视塔看起来也摇摇欲坠。一批又一批的人群如蚂蚁一样挤着高铁和动车,逃往内陆躲避洪灾,但他们却忽视了一个事实,如果不幸在线路处出现地震或板块撕裂,他们乘坐的将是通往地狱的班车。我尽量保持冷静,努力思考如何应对这荒谬的现实,当时的阳光炙热得厉害,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这使我的脊背汗毛竖立。”

“空气”林海的声音如落叶拂过水面,声响细弱游蚊。

“没错,”亚历克斯揉了揉额头,“整个地球的大气是均匀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如果自转停止,空气就会像海洋一样奔赴两极,并且比海洋的速度快的得多。赤道地区的人口是率先面临窒息而死的风险的,搭乘飞机和动车又很危险,道路桥梁在日益频发的地震中毁坏大半,大多数人扔掉家当财产,靠马车和步行迁徙,争取能够赶在空气流失殆尽之前赶往北部地区。”

“那澳大利亚呢?”林海问。

亚历克斯沉默了一会,“那是个悲惨的地方,”他说,“孤悬海外的死亡孤岛,我们所有人都该庆幸当时没在那里。绝大部分人口生活在沿海地区更是梦魇的开始。据说一半人口死于海洋的肆虐,另一半大部分人窒息而死,我看过新闻中关于悉尼的几个画面,人们身体扭曲盘结,脖子的血印布满全身,眼睛睁得如象棋一般大,死不瞑目。剩下孤注一掷的人想要驾船通过塔斯曼海赶往新西兰,大部分被淹死了,不过就算到了新西兰,也不过是又到了另一个死亡之岛罢了。说起岛屿,日本更惨,据说当时整个日本列岛被地震拆分成了三个部分,北海道飘过日本海一头撞向了朝鲜,本州岛和四国岛被海洋吞了大半,岩浆漂在海面上,雾气笼罩连卫星也看不清轮廓。九州岛先是沿着东海漂泊到浙江与其挥手相望,后来顺着洋流绕过菲律宾海一路北漂,据说最终停泊在了鄂霍茨克海附近。这倒是省得人们步行寻求空气了。”

林海简略地在本子上涂写,暗影在帐篷内跳跃舞蹈,“相比澳洲,日本受到的冲击可能更大,那里是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的西缘,和平时代尚且地震频发,东京随时都可倾覆。如果大陆版块因巨大冲击力相互挤压,我想如果他们没能及时逃生,继续停留在日本,不是因地震而死也会被岩浆吞没,这已经算是好结果了。哦,对了,那你有到过北极吗?再折返回来?”

“没有,你如果在外面走上一分钟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从未出过中国国境,这里的人也都是各种原因遇上的。”

“不对。”

“什么不对?”

“时间不对,”林海抬起头注视着亚历克斯。“你说地球自转停止在五年前就开始了,三年以前已经完全停止。北京不过北纬40度,并非多么高的位置,为何现在这里还有空气?如果我们在西伯利亚或者加拿大,也许还能说得通。”

“林,你很聪明,”亚历克斯说,“但这个世界的荒诞总是超出你的想象。我们原本也打算北上穿过蒙古西部越过贝加尔湖前往新西伯利亚附近。但恶劣的环境让我行走很慢,一开始做好防晒我还可以白天走,但一天的时间越来越长,40个小时、60个小时、慢慢变成几百个小时,而后来地球停止了自转,一天的时间便是一年,白昼六个月,黑夜六个月。白天的温度站在外面不过一个小时就会被烤熟,黑夜就是冰雕了。后来我只能在清晨的几十个小时内行走,来到北京时这已是座空城了,只有几个和我一样北上的人,还有像卓玛一样没能走得了的孩子。黑夜降临后我们已经不能再走了,在城内找些吃的不算太难,我估计不过一个月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窒息而死。但神奇的是当太阳在三个月后再次升起,我们仍旧还活着。人的基因里有求生的本能,更有适应环境的决绝。又过了大约六个月,我们继续活着,我已经不太思考空气的事了,只要能活着还去奢求什么呢?但又一件神奇的事发生了——过了八个月,白天仍旧没有到来。”

“没有清晨你们很难活下去。”林海说。

“哦,林,你总是能一针见血。”亚历克斯用力拍了拍林海裹满棉衣的肩膀。“没错,清晨,那是我们唯一生存的希望。夜晚的温度让大地封冻,而白天又如此炽热,唯有清晨的温度是最适合我们外出的。融化的雪为我们提供足够的淡水,几百小时的适宜温度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外出寻找食物,加固我们的城堡,重新安装太阳能电池板。我们如北极熊一样尽量趁这个时间储存脂肪,可以做到连续一周不进食,只喝盐水。等到真正的白昼降临,我们躲在地下室用太阳能给空调和风扇供电,保证我们不被热死。外面的高温却使我们得以储存应对严寒的多余电能。但黑夜降临后太阳太久不升起来了,我们的食物吃光了,电能耗尽,太阳能电池板被冻坏,我们凭着求生欲望又等了将近半年,可白天仍旧没有降临。我们不得不放弃原本精心搭建的‘家’,人类不多的希望之所。只能四处寻找食物和电能,原本40人的队伍现在也只剩13个了,说实话,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坚持下一个两年。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为何太阳不再升起。难道是地球除了自转也不公转了吗?可这明显违背万有引力定律啊,这是我的知识所不能解答的。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活着的人活得长久。他们听从我的指挥,等于将生命托付于我,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使命,而不再关心其他……”

林海合上本子,闭目沉思,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计算的了。原本不多的光亮变得更加稀疏,撕毁书页的声响变得越来越薄,他知道,这已经是他们烧毁的最后一本书了。

“据你所说,没有小行星撞击地球等特大灾难,且不管使地球自转停止需要多么强大的能量,太阳只要存在,地球又怎么可能不公转?”

“你怎么知道太阳还在?”亚历克斯反问。

林海猛地睁开眼,适应黑暗后亚历克斯消瘦刚毅的脸庞变得逐渐清晰。“太阳难道还能突然爆炸?那整个太阳系早完蛋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在太阳系?”

林海的心脏如同被电击一般,随后又惊恐的摇头,“我不相信。”

“林,”亚历克斯的眼睛犹如慈父般温和,“看得出来,你是一位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所以有些话我只能对你说。”他的目光变得飘忽,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这并非等待的问题,没有太阳我们所有人都得死,而可怕的是,太阳真的离我们而去了。”


守望者在永恒灯塔已经瞭望了五万个宇宙时了,但他从未在此耗尽过一丝一毫的生命之火。他有时也会忘记自己的存在,遨游在高维度的真空泡内顺着一条条通往未知路径的万象弦不断滑行,只有在那里一切才会是变化的,一粒微尘、一颗恒星、都在顺着数学的那根弦不断跳动。

在万象弦内,空间的角度和时间的角度是不对称的,这不过是四维里展示的最基本的东西罢了。但那里看不到万象弦,唯有在永恒之塔内绝对的永恒才能看到——永恒,代表的不仅是时间,而是十一维内一切最基本的数学函数的绝对静止,这是不容易的。但守望者职责所在便是尽量在不破坏这种永恒的情况下,偷窥到那根通往未来的神秘琴弦。

无论是在四维还是十一维里,守望者都有些厌倦了,他早已不敢回到那只有时间和空间的三纬了,他害怕简洁,害怕静止,同样也害怕永恒。守望者顺着四维的一根线往上爬,直到周围看到不断闪动的亮光才觉得一切还都是变化的,那些光像是羽毛,但不往下落,只是来回四处漂浮着,无限的繁杂空间内满是不断跳动的暗影。五维里早已没有了方向的概念,守望者像是原地不动,但又像抱着一根弦不断前移,六维里周围的羽毛变得细了,但抖动得更加剧烈,成了一条长长的线,看不见两端的尽头、但换一个方向看又只是一个亮点。

守望者看到,其中一根弦的末端消失了。满是触角的头颅在高维内乱转,怕扰乱了万象弦后又强行停止下来。

守望者继续顺着线爬行,到了八维后,那根万象弦已经弱得像是几乎不可察觉了,数学函数已经塌缩了。守望者“手忙脚乱”,从未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已顾不得维持高维度的绝对禁止,顺着八维一下越到十一维,这是万象弦能存在的最后维度。

但那根连接十一个维度的弦早已消失,守望者在原本应该存在万象弦的地方徘徊了许久,最终用触角碰了一下那个地方。

没有反应,守望者呆住了,他本应该被维度化的。

守望者回到了三维里,早已忘记了他对这个维度的恐惧。

“永恒之塔,第五代守望者呼唤牧师,此次呼唤不计代价,牧师可用除引力波以外的一切方式回答。”

0.001个宇宙时后,量子纠缠通信启动。

牧师:守望者,为保持永恒之塔万象弦的绝对准确,每次通信间隔时间不可少于200个宇宙时,上一次通信是在133个宇宙时前。我们的通话很有可能让其波函数塌缩,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守望者:万象弦消失了。

沉默。

牧师:请告诉我万象弦最终通往的三维空间方向。

守望者:银河系分支悬臂猎户臂,很遥远。请告诉我你们对那里做了什么?

牧师:实施宇宙清除计划,那里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文明,宇宙的能源是有限的。

守望者:你们应该提前让我进行观察万象弦,再做决定。

牧师:重复——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文明。虽然思维方式和我们很像,但信息传输速率慢得惊人,我们不可能一直依赖永恒之塔的瞭望,那会造成万象弦波函数的塌缩。

守望者:你们是如何清除那里的?

牧师:派遣了两个掘墓人,一个搬运行星,一个搬运恒星,对他们进行打击可能造成引力联动(引力变化导致宇宙范围的蝴蝶效应),所以直接送他们进墓场。

守望者:追他们回来。

牧师:晚了,掘墓人只是纯能量结合体,无法跨光年联络,我们无法定位没有具体坐标的生命体……守望者,万象弦消失但没有毁坏永恒之塔,这意味着什么?

沉默。

守望者:我不知道,我无法看到那里的未来,但正如你所说的,或许一些都晚了。

以往守望者在通讯结束后就会立刻回到高维度里,但好像一切都翻转了,以往他一直以为没有变化是最大的痛苦,万象弦的震动是他唯一可追寻的。可现在他才明白,上万个宇宙时的永恒早已改变了他,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让他痛苦不堪。

这次他没有走,他不再惧怕低维空间了,引力透镜将遥远的光传来,光里包含着宇宙发生的一切。虽然会花费还很多时间,但这正是自己最可以挥霍的东西。他要寻找丢失的万象弦,即使方圆五百万光年内都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这也是瞭望吧。守望者心想。


林海在身体上贴满了加热垫片,连脸上也没有放过。在脚上放的最多,寒从脚起——他仍记得小时候妈妈的训告。专用紧身衣连着套了五层,仿佛自己变成了根僵硬的弹簧,再套上三件比较宽松的贴身保暖衣,外面套上他们搜刮来的专用滑雪裤、冲锋衣和羽绒服。在羽绒服外又披上两件厚实的军用大衣,用布绳勒紧,活像背了两座小山。脚下接连穿了五双不同尺码的棉袜,蹬上一体式高帮鞋、脖子上围了两条多功能抓绒围脖,带上护目镜,脸上涂了足足一瓶专业防护霜。

林海觉得身体沉重无比,怀疑自己出去后是否还有力气回来。

“放心吧,”替他穿他装备的中年人提醒,“你会在累死之前被冻死的。”

亚历克斯说:“你不能永远成为温暖窝里苟活的老鼠,要学会面对寒风与酷暑,酷暑已经远去,你的困难已经降低了一半。”

林海和亚历克斯结伴而行,仿若是蹒跚学步的婴儿。不错,在这个时代,自己的确是未经世事的孩子,尽管自己时日无多。

“加热垫片的有效时间是半个小时,但它散发的热量远远弥补不了我们失去的,所以在外的安全时长大约是20分钟。但一般情况下,在外待将近半个小时还不至于冻死,因人而异。”亚历克斯道。

他们挪开如堆放在出口处的温差发电机、备用电缆和杂物储存箱,掀开垂挂在门口处两床厚实的棉被,穿过地下室的阴暗长廊。还未上到地面,寒夜便已伸出冰凉的手指抚摸皮肤,耳边传来冰雪肆无忌惮的呼啸。林海和亚历克斯相互搀扶,走向稍远处微微隆起的高地。——世界并非像想象中满目疮痍,更像是冬天里一个平凡的夜,寂静、苍白。或许是寒风过于凛冽,脚下的雪也没有很厚,刚刚没及脚裸,视野方位也不甚宽广。但崩塌的高楼鳞次栉比,边沿料峭的钢铁丛林染上一片洁白。一处处风雪中耸立的低矮房屋相互倾褪挤压,占据了原本宽广畅通的车道,一道道蜿蜒曲折的黑色裂缝触目惊心,应该是板块挤压造成的特大地震所致。林海突然意识到在这种夜晚采光竟然如此之好,抬头望去,却因风雪过大,只觉得灰暗,朦胧。

“不要一直站着。”亚历克斯边提醒边向前走,“否则脚很快就会冻僵。”

林海紧跟亚历克斯的步伐,一深一浅地迈着。“看来是有星光的,”风雪呼啸依旧,林海说话时不大声喊很难听清,“不过因为新雪的放射率太高,很难看清。”

“林,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认定地球不在太阳系了吗?”亚历克斯喊道。“我这就给你答案!”

亚历克斯带着林海穿过一片空白的雪场,沿着一条大道走了近五分钟,翻过中间的车栏后进入了一个少数未被拦腰斩断的居民楼。疲于奔命的爬了近30个楼层后,他们找到一户房间,林海打着手电筒看到亚历克斯轻车熟路地进入卧室搬出一座家用望远镜,摆在罩着塑料顶棚的阳台上。林海拿着手电筒凑过去,才看清望远镜的支架结构是经纬式的手动赤道仪,读硕士时曾跟着导师用过几次,和电动赤道仪相比初用时复杂很多,但熟悉以后调整却很方便。

“会用吗?”亚历克斯问。

林海点点头,“大概吧。”

“那就好,”亚历克斯简单调了调方位,“这是个反射式固定变倍望远镜,口径80毫米,出瞳直径5.5,可以在30倍和140倍之间来回变换。其余的具体参数记不清了,”但他指了指望远镜的物镜,“镀的可是绿膜,够奢侈的,不过也幸亏这样才能在这种天气感光。支架是经纬仪式的,看来这家人以前看来是个天文爱好者,这东西真的不便宜。”

“要怎么证明地球不在太阳系?”林海问。

“你就近挑一颗行星,别太远,跟着它看就行。”

“这种天气?”

“今天的雪不大,应该没问题。”

手电筒的光让林海感到很有安全感,窗外黑夜依旧,却显得比来时更加黯淡。林海先将主镜对准楼房外的一个黑箱,应该是空调室外机,将主镜与寻星镜的光轴平行后调节寻星镜,松开刚刚锁死的脚架,缓缓移动寻找着星体。

过了大约几分钟,亚历克斯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林海冻得有些发抖,声音也变颤了。“但看不清,这种天气本身就不适合天文观测,视野边缘的星星像彗星一样拖着尾巴,有时我怀疑那是不是雪。”

“那就对了,找一颗,盯着看。”

林海只觉得自己转动镜头的速度有些快,在以前可从未有过这么快的转距。刚刚还在亚历克斯这边,现在已经快背对着他了。

林海抬起头望向亚历克斯,惊恐得忘掉了寒冷。“怎么星星跑得这样快?”

亚历克斯在黑暗中沉默着,如同一座人形的冰雕,唯有嘴边蒸腾的雾气宣告着他还活着。

“难道地球还自转?”林海觉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那不可能。”

是的,地球停止自转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因为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前为了验证这个结论,林海特地做了一个实验——用未经扭曲过的尼龙钓鱼线,悬挂摆锤,在摆锤底部装有指针,摆长五米左右。当摆动静止时,在它下面的地面上,固定一张白卡片纸,上面画一条参考线.把摆锤沿参考线的方向拉开,然后让它往返摆动。如果地球自转,在几小时后,摆动平面就会偏离原来画的参考线,这是在摆锤下面的地面随着地球旋转产生的现象。北京在北纬40度附近,正常自转每小时可以旋转10度左右,但五个小时后,指针与白纸卡片上的参考线依旧平行如初。

林海静静地思考着,仰头望向大雪纷飞的无眠长夜,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雪是朝着一定的方向飘的。是什么呢?风,是的,是风!

风是空气流动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绝大部分是由太阳辐射引起的。如果没有太阳,没有温差,哪来如此猛烈的风?

林海转过头,恐惧如寒冷一瞬间涌向全身,浓密的黑暗将他裹挟得喘不过气,真理并非等同光明,它有时利如刀剑,形如鬼魔。

“地球在跑!”林海这次并非因寒冷而颤音,而是惊恐得有些说不出话,“地球……在宇宙里奔跑!”

林海和亚历克斯持续沉默了好几分钟,其实这是很危险的,在零下60度的寒夜,在外多待一分钟,便多了一分死亡的危险。“这样就可以解释很多,”林海说,“按方向来看,地球的‘火车头’是北大西洋靠西的地方,也许接近了美国东部,也许接近加勒比海。只有这样才会因巨大的冲击力使地球两级的空气向着中纬度地区漂移。你们应该庆幸你们的行动缓慢,如果太过有先见之明到达了极地地区,也许早就憋死了。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中纬度地区的陆地面积和城市不少,我有百分百的理由相信我们绝非最后的人类。”林海说着说着有些疲惫了,“但地球的空气在这样的流逝速度下,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我们不能自行栽培植物或者制作供氧器,先不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是否会被饿死,像澳洲人一样窒息而死是绝对跑不掉的。”

林海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孤独,那是遭遇放逐的浪人在永恒的黑暗中飘荡,四周空无一片,没有声音,没有光明,甚至连自己也感受不到。以前,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接近宇宙,现在,他开始庆幸那种感觉了。

“该走了。”亚历克斯终于开口。“现在我还不想死。”

林海点点头,在临走时最后瞄了眼那台望远镜,不知道为何亚历克斯没再将它搬回卧室,微弱的光让它看起来如同不规则的几何剪影,长直的镜筒像是悬垂于阳台的护栏,高高倾斜,倔强地不肯垂落……


他们按照原路返回,林海觉得路上的雪好像飘得更大了,冷风如情人不顾一切地撕扯自己的衣服,脚下的咯吱声也分外刺耳。其实一切都未改变,他心想,只不过自己快要被冻僵了。

亚历克斯裹得像头熊,但却矫健如猴翻过七扭八歪的护栏,路上的汽车贯穿白色的冰雪大道,一直延伸到黑暗的视野尽头。

林海喊道:“汽油是混合物,凝聚点应该很低,为什么不想办法从车上取油下来供暖?”

“林,我们不是蠢货,”亚历克斯使劲捶了锤身边的一辆捷达。“不过大部分没油了,据说当时加瓦尔一类的世界油田都塌了,中国的大庆,辽河,华北油田也都出了事。汽车没油又跑不了,晚上越来越冷是人人皆知,所以油比黄金还贵,据说政府设立专用逃生通道,其中一种方法就是用油买名额,所以大部分都被抽光了。不过就算这里面有油,你知道在这零下几十度的寒夜想要从车里面取油有多困难吗?我们以前试过,绝大部分油箱都有防盗隔板,油管插不进去;想要打开发动机盖,拆掉油管后发动汽车让油自己出来。可是这样的天气几乎所有的车都发动不了,我们还得花时间修车,这太划不来了,我们以前就有三个人因为这样在外面冻死了。”

林海像亚历克斯一样无奈地拍了拍汽车,但刚一迈步就突然觉得自己的双腿如棉花般软弱无力,膝盖扎心一样疼痛。他忍不住咳嗽和发起抖来,惊扰了走在前面的亚历克斯。

“怎么了?按理说还能再坚持十分钟。”亚历克斯大步流星地跑过来喊道。

“不,这不是因为寒冷……”林海觉得自己的口腔内充满了腥味,视野也变得模糊不定,好像有什么液体从眼睛里处流出,还未滴落,便凝固在眼角。

亚历克斯将他扶起,挂满霜雪的睫毛厚重浓密,他用手擦了擦林海眼角的血渍,随后沉声问道:“你为何冬眠?”

“血癌,”林海惨笑,“在冬眠前我有急性血癌。”

风很大,耳边的呼啸声提醒林海还活着,慢慢地他已感受不到寒冷了,他努力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一旦沉睡便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他还不想死,他想活着……

他模糊地看到亚历克斯从怀中的棉服里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手臂伸直朝向天空——一道莹绿色的流星,携带着尖利的鸣啸穿透重重黑幕,在风雪中碧波荡漾的黑夜里划出一道微微弯折的曲线。整个世界突然明亮了——远处的高楼如参差不齐的牙齿;滚滚的车流像水般缓缓前行;在那层峦叠嶂剪影的身后,好像有着一排连亘不觉的群山蔓延至地平线的尽头,在尽头处,闪烁的光如同手机上的呼吸灯,一明一暗变化着,仿若千百年来幽幽常在,亘古长存。安静的夜,漂泊的雪,与新春佳节的北京别无二致,路上宽广一眼望穿,好似风雪中笔直的长剑。白昼持续的时间很长,又好像很短,林海最后好像看见了下坡处一座座鼓起的坟堆,原本凸起的坟头被风吹得有些倾斜,又被雪盖上了一层祭奠的白。林海想起了母亲去世时入藏的场景,冗长拗口的悼文不绝于耳,漫天的黄纸和焚烧的余烬四处飘扬,在母亲的坟墓旁,还有着父亲廖败的土堆……

人总有一死吧,林海心想,就如这万物终有尽头。

 

掘墓人通过虫洞来到太阳系时,另一位掘墓人还未到达。但掘墓人无法等待,掘墓人没有时间。

他体内的放射性生命测量仪显示,自己只剩不到0.000035%的基础寿命了,像他这样的身份,是不配进入宇宙的永恒灯塔的。大多数像他一样的掘墓人,都是在消失前连接建设在超新星上的奥丁模拟系统,他们称之为时间灵柩的地方。在那里连上生命维持装置,临死前将神经系统控制权交予奥丁,你便可以做自己一生来最渴望的梦——这是神级文明给予掘墓人一生劳作的补偿,直到超新星爆发将他们全部摧毁,在一瞬间的闪烁后化为宇宙内无尽的尘埃,最终将能量归还——宇宙的能量是有限的,神级文明不可能让掘墓人们永远做梦下去。

毕竟,宇宙太小,虫子太多。

这是他最后的一趟旅程了,掘墓人观察了地球很久,如果自己有情感的话,应该称之为悲伤吧。

掘墓人更想拉动一颗人类称之为“太阳”的恒星作为他的谢幕表演。但他的反物质推进器最大可承受质量是3.3个宇宙单位,也就是刚好拉动地球,对于太阳他无可奈何了。在当时接到任务时,另一个掘墓人负责掩埋太阳,因为据推算,那里很可能在几千年里演化出电磁波生命体,那是比碳基生命更难缠的高级物种,不过一切都会在坟墓中结束,在亿万年蒸发的时间里将能量逐渐归还

为了小心起见,掘墓人只是先改变地球的自转,为了不造成太过剧烈的反应,导致质量流失,这个过程是缓慢进行的,持续了整整三个地球年的时间。为了以防万一,顺带销毁了地球的主要大型油田和可以跨洲际的核武器库,各个国家的航天发射基地均在版块地震中摧毁,这样人类便无法飞出地球。

掘墓人将四条强相互作用行星链分别钩挂在以北大西洋为中心的三个大陆板块上(美洲板块、非洲板块和亚欧板块),越过美国的俄亥俄州、伊利诺亚州和密苏里州等中部区域,南美洲巴西西部和巴拉圭边界,北非马里,尼日尔和苏丹国境,以及靠近北海附近的荷兰、德国和捷克全境;穿过地壳、地幔和岩石圈后环形深入大陆板块内部,像是四只细长的胳膊深深抱住了地球的内核,也导致了大量震源深度在300公里以上的板内地震。强相互作用链如同一座座连亘不绝的群山,从地心深处直通地面500千米以上的太空,在反物质推进器一闪一灭的喷射流下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泽。

这是最低等的行星搬运装置了,掘墓人无法更换,更换需要能量。

地球开始脱离了黄道面,甩掉了自从大碰撞时代后伴随它亿万年的地卫一,掘墓人启动了反物质推进器,地球像是一颗蓝色的台球于金星和火星之间穿过,无视太阳的巨大引力,做着平滑的抛物线轨迹越过空旷的小行星带,而后向着无尽的宇宙飞去。

宇宙墓场很多,人类口中的黑洞从来没有那么神秘。

每个生命都有可能在不经意的一瞬间找到自己一生的使命,而掘墓人的使命在被创造出的那一刻就被决定了。他埋葬了无数的星球和生命,见证了太多文明的潮退与潮浮,可当自己的生命终止之时,又该由谁来埋葬呢?

不善思考的掘墓人突然意识到了他的最后一个使命——他要给自己一座坟墓。


亚里士多德曾说过——美德是习惯的结果。我们因正义的行为而变得正义,因温和的行为而变得温和,因勇敢的行为而变得勇敢。

但同样——因疯狂的行为而变得疯狂。

“林海,请原谅我们,我们进行了投票,决定将你放逐。这个世界要求我们不养闲人,更无法赡养一个病人。”当林海再次醒来,如同被告知地球停止自转一样,亚历克斯告知他已被放逐。他在恍惚中有一种又冬眠一次的错觉。但全身蚀骨的疼痛让他再度清醒,原来前几天的精气神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林海没有祈求,因为他知道那是徒劳的,只是笑着点点头。“谢谢你们,没有将我抛尸荒野。”

墙角的另外一侧不知从何时点了一支蜡烛,灯火柔弱微渺。卓玛拉着他的手臂和后背倚向稍后方的靠垫,轻轻吹凉勺子里的肉汤,温柔地喂送到林海的嘴边。林海喝了一口,却因这丝温暖浸润了干涸冰冷的肠道剧烈咳嗽了起来,喉咙间充斥着血腥与微甜。

“你应该庆幸,”角落里的赵凡声音尖利,“我们的投票是7比6,是血癌让你有被放逐的机会。”

“难道还有除了是否被放逐外的第三种选择吗?”林海无力地说。

“不,从来只有两种,”亚历克斯直视林海。“要么被放逐,要么成为活人的食物。”

林海震惊地扫视了一圈后,又看向了卓玛手中的肉汤,汤的颜色很淡,但他看到了血腥。“我早该想到的,”林海苦笑,“这应该就是前几天的老人和孩子吧。”

“我杀了他们,”亚历克斯声音平淡,“我们早已找不到任何食物了,这其实只是一道选择题而已,要么他们死,要么大家一起死。”

林海穿记不清是怎样穿上衣物和装备的,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被宣判了死刑。亚历克斯将他送到右边墙角的那台冬眠仓的逃生通道,直通大楼西侧的大门,卓玛也坚持要跟来,像是一场普通朋友的告别。

“林海,我说过,这个世界的荒诞总是超出你我的想象。”亚历克斯打开逃生通道的出口,外面的雪呼啸涌来。“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再见面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希望天堂里会有太阳。”

亚历克斯摇摇头,好像真的在看天上的太阳,“不,我们会下地狱的。”说完后,他转身回去了。

“你会见到掘墓人。”卓玛说。

“掘墓人?”林海不明白。

“你和亚历克斯出去的时候看到那些坟堆了吗?”

林海想起了在昏迷前看到的景象,他一度以为那是错觉。

“林先生,你看到了是吗?”卓玛用双手比划着坟堆的形状,“那些坟不是我们挖的,以前那就是一片荒地,除了雪什么都没有,那天亚历克斯带着我和其余三个人去那里搬尸体,从远处看以为是被雪埋了,但走近后才发觉那是一个个挖得平整的坟堆。我们都以为见了鬼,就连亚历克斯也慌了。直愣愣看了几分钟后,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回来了,连坟上的雪都没敢碰。后来又有人死了,有几个胆子大的将人放到马路上,在旁边的角落里偷看,但看了好几天也没人挖坟,可是当我们都睡着后,醒来有人又惊又恐地大叫,我们赶忙透过窗子一看,一座和荒地上一模一样的坟堆摆在路中间,上面落满了雪!

我们知道,那是掘墓人,是黑夜里安抚灵魂的引路者,他将我们引入光明!”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让我们死得更有尊严不是吗?”卓玛的眼眶湿润了,“林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死得有尊严。”

林海摸了摸卓玛的脸颊,嘱咐了一声“回去吧”,便转身走入了黑暗。林海不知道那是否只是错觉——生离死别,真的像人们口中的说走就走的旅行……


疾病早已让他意识不清,林海不知道走出来已有多长时间了,觉得很长,却又感觉很短。人生和历史不就是这样,以往总觉得自己还剩很长的人生,去见证更多的历史,但不知不觉,时光以逝,自己便要成为历史了。

林海在黑暗中行进了数百米,穿过冬眠中心西侧的地下长廊后,全身的疼痛便和透骨的寒冷一起袭来了。这个世界早已不分昼夜,没有轮回,唯有一如既往的漫漫长夜和永不停歇的鹅毛飞雪。走到地面后,抬头望去,旗杆上的红旗像是被抹上了一层水泥,如静止不动的波浪在风雪中屹立,远处的篮球场和小型网球场早已看不清界限了,篮球架东倒西歪,不时发出金属尖利的哀鸣。林海清楚地记得这是当时冬眠中心负责人和他最后进行沟通的地方,也许是出于对第一批冬眠者的重视,负责人再三和林海确定是否真的有决心进行冬眠,虽然可以比他人看到更多的未来,更有着治愈疾病的机会,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将和亲人与朋友永别。林海笑了笑说,我亲人早已离去,朋友也只生活在朋友圈,了无牵挂,是最合适的人选。负责人随后指着这片场地说:现在这里还只是运动场,但当你醒来后这将是世界的中心!你将会与阿姆斯特朗一样留名青史,他跨越了人类在空间中的一小步,而你却跨越了时间长河的一大步!

当时的红旗迎风招展,在蓝天白云下猎猎作响,球场的人们汗如雨下,远方是现代化都市的摩天大楼。

林海很确定,虽然冬眠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年,但自己的确是跨越时间最久的人了,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没能成为世界的中心,自己也没有像阿姆斯特朗一样青史留名。当时和自己一样冬眠的人共有七个,都躺在紧挨自己的冬眠仓内,但林海醒来时却早已人去仓空。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亲人和朋友,在危机来临前将其唤醒,让他们共享片刻的安宁吧。

林海踩着厚重的积雪穿过坍塌的西门,由于匆忙里面来不及贴上保暖片和冲锋衣,不到十分钟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林海不禁问自己要走向哪里,是不是待在冬眠室内活得会更久一些?如果他们的投票不是将自己放逐,而是选择吃掉自己,当亚历克斯将刀子捅进自己心脏的时候,是不是会觉得更好一些,最起码在死前是暖和的?

林海摇了摇头,寒冷使自己的血液凝固,大脑开始不清醒了。但寒冷如同罂粟,夺走了自己的理智,但也隔绝了痛苦。没有痛苦,自己便可以走得更远了。林海觉得除了不断眨动的眼睛和机械般前行的双腿,身上的一切都僵硬了,本就黑暗的四周变得更加黑暗,好像黑超脱了一切色彩,没有底线似的。一种坠落感突然降临了,自己却无法逃脱。林海感到自己走到了一个斜坡,便无力地躺了下来,任由飞雪将他渐渐掩埋,他知道,这里便是他长眠的地方了。还记得那是16年的除夕夜,远处的烟花在黑夜里不断绽放,像是有人在不断敲击着锣鼓。整个图书馆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胸前挂着值班人员的红牌子。这是自己特地和一位阿姨换的,当时阿姨惊讶地看着自己,好像在看傻子一样。但林海清楚,除了这里和宿舍,自己再无其他地方可去了。过年的时候图书馆怕出现用电事故,所以不让开灯。林海只能自己左手提着个简易台灯,右手推着装图书的推车,仿佛是黑夜里游离的萤火,又像是陆离中远行的浪人。当时北京的雪算不得大,没有了往日的灯红酒绿,更无世间的光怪陆离。一切都被这看似薄软的一层白覆盖了,林海意识到原来埋葬一座城市竟是如此简单。

现在,它们开始埋葬自己了。

“你要死了。”一个如枯木般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林海已无力起身,只能挣扎着撑开双目,隐约看到在风雪中矗立着差不多两人高的巨大不规则剪影,好像是掉光枝叶的树干,又像是从万神殿中走出来的泰坦巨人。

“我是你们口中的掘墓人。”

“你来将我送入坟墓吗?”林海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原本是的,但没有时间了。”

“你?……还是我?”林海问。

“我们都是。”

林海感觉黑影在移动,身边仿佛流淌着水,自己正在不断坠落。

“你要去往何处?”

“我要去往永恒。”

“为什么?”

“我想给自己一座坟墓。”

“你……难道……不埋葬他人了吗?”林海说出这句话好像掏出了所有的力气,但仍旧轻得像雪,在风中不起眼的一瞬间,就融入远处的黑暗了。

“不,”黑影说,“掘墓人,要死了。”


冥古宙时代,炙热的岩浆球在经历无数次的撞击与爆炸后开始冷却固化,出现了原始的海洋、大气和陆地。天是黑的,但整个世界是血红的,火山喷发遍布,熔岩四处流淌,生命无迹可寻。日复一日,四亿年走过,疤痕累累的地球将自己封冻,无机小分子在无数次的飘荡和撞击中组成了氨基酸和核苷酸等有机小分子,亿万个有机小分子在充满硫化物和二氧化碳的世界里相互碰撞,在黏土的吸附、引力等综合作用下,形成了原始的蛋白质和核酸分子。混乱之后还是混乱,撞击之后还是撞击,分子序列的打乱和组合在几亿年的时间内一遍遍上演,于是最终在宇宙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的第一个生命诞生了。它在无尽的波涛里蠕动、游荡,它不知何为生命、何为空气、何为海洋。黑暗的上空无数的小行星裹挟着烈焰飞过,远处充斥着地球痛苦的哀鸣,大地重新亮起来了。岩浆重新淹没海洋,它在浑浑噩噩继续蠕动着,直到血红的岩浆将它掩埋,但更多的生命出现了……

最终,它们成了我们。

成了我……的前身。

黑夜依旧,风雪飘摇。但林海眼中的世界变得更简单,也更复杂了。好像有一道连绵亿万年的闪电,他看到了地球的诞生、人类的出现、文明的兴起和宇宙的轮回。巨大的黑洞在面前逐渐睁开眼眸,无数星系葬身在宇宙的坟墓,守望者在静静瞭望着,孤绝的永恒灯塔矗立在永恒之夜的尽头。无数道画面涌来,他……我知道,那是生命的记忆,那是掘墓人的一生。

 “为什么救我?”我看向已成枯木的掘墓人,又好像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每个生命都需要坟墓,我无法埋葬自己。”

“你既是来自比人类更高级的文明,何不清楚生命死后与尘土无异,何须坟墓?”

“宇宙的能量是有限的,生命的诞生是无限的,没有任何生命是永恒的。地球人,我埋葬了太多的生命与文明,对我而言,坟墓就如尘埃,并非有何意义,但它赋予了生命最后的尊严。”

“每个生命都需要尊严。”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拒绝呢?”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到面前的黑影逐渐塌缩,像被烈火炙烤过的树干,风一吹,便化为一块块碎裂的焦炭,随风而逝。

“你已经是掘墓人了,”声音在风中继续飘荡,“掘墓人无法离开。”

我感受到自身的变化,又觉得自己本身就是这样,我清楚——自己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种能量的结合体。我努力让自己用人类的方式思考,但那的确是不可置否地低效。我知道了宇宙灭绝计划,知道了可以窥见未来的永恒之塔,我无法改变地球前往宇宙坟墓的命运,那里是诸多文明的葬身之所。一个又一个星球被掘墓人带入那里,只因宇宙的能量是有限的。我无法拒绝自己的使命,因为我是掘墓人,那是被提前设定为既定程序的运行文件,我无法改变。

我看到了比以往更为宽广的地方,原来真的如身为人类时的自己所想——这个世界的文明还远未灭绝。人类的基因内有求生的本能,更有适应环境的决绝,亚历克斯曾这样说道。天空中那一闪一灭的亮光自己曾在昏迷前看到过,原来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那是拉动地球的反物质推进器,橘红色的喷射流贯穿原本的大气层,连亘不绝的群山是四条强相互作用链,绵延千里直通五万米的高空。我甚至感受到了地核内流动的岩浆,和因其震荡产生的稍纵即逝的磁场。远处的卓玛和亚历克斯互相依偎,中间的火光给予他们唯一的温暖。火光让我想起了太阳。这很不容易,但我仍旧看到了,在空中好像以前漫天的银河里一颗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另一个掘墓人开着黑洞喷射器,在太阳的四周形成既精确又强大的引力场,靠着宇宙的规则,在黑暗中正一点点地拉动太阳在黑暗中爬行。一颗一颗黑色斑点如同太阳历经的伤痛,如海棠一样的金色漩涡闪耀无比,亮度迅速上升,再缓缓暗淡下去,一条条火红色的丝带升向高空,那是太阳大气层最外层的日冕,向空间持续喷发着高能粒子流。另一个掘墓人也看到我了,他的反应如果用人类的情感解读大概会是惊讶吧,但仅此而已,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使命,我们都已没有时间。

于是那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掘墓人的坟墓,风雪渐渐将它掩埋。死去的人在此孤寂长眠。

我来到了林海父母的坟前。大雪将一切覆盖,但在我眼里一切都是清晰的。不知为何,此时我竟然渴望亲情的温暖,或许那会痛苦吧,但在父母的怀里一切痛苦都会消散吧。我脑中林海父亲的样子也如眼前一样模糊了。他的父亲因癌症走得早,据说是因为家里没钱,硬生生从早期拖成了晚期。当时他还不太懂事,却早早懂得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林海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辛辛苦苦一辈子,却换不来医院的一张床位。母亲抱着他,说:海儿啊,妈妈发誓,在看到你成人前,妈妈绝对不会离开。可后来上大学,母亲食言了,为了给自己凑学费,母亲故意在食品加工厂里骗工伤,据说只是想断一条胳膊弄个八级工伤,但没想到却把整个人卷在里面了。监控记录了一切,工伤补偿款一分没有,死人还进了劳动者信用黑名单。我看着当时的林海看着监控,看着母亲如何一点一点地被卷成肉泥,和刚刚加工的食品混合后通过传送带送到了包装窗口,碎裂的布片和白森森的骨头清晰可见。经理和监控人员都吐了,但林海只是静静地看着,看完后提着母亲的尸块和结的半个月工资,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知道林海当时就知道,他绝不会再经历比这更大的痛苦了。现在人类失去了太阳,地球也如自己一样失去了母亲。这是整个人类最大的伤痛吗?我这样想着。

我突然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了,我无法阻止地球前往文明的坟墓,无法阻止人类在一代代中奔向死亡。但前往宇宙墓场的道路有很多,这不会和掘墓人的使命相违背,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罢了。

我抬头又看了看这暗无边际的天空,周围的高楼如同畸形的巨人,黑色的身躯结满冰霜。但这一切都会结束的,清晨会重新露出曙光,阳光将会再次赋予世界。

我要带着地球,去追赶太阳。


终 其一

尹正仍记得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他是在新冰河纪元6年出生的,人们总是称呼那个时代为新冰河时代,但那个时代在人类历史中实在太过短暂,所谓的人类不可磨灭之痛也不过经历了仅仅13年,以至于自己的女儿无法想象那时的场景,就像当时的自己无法想象现在一样。但那短短的13年让整个人类损失了近40亿的人口,让大地冰封,海洋冻结,给人们带来了饥饿和寒冷,让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亲人,也同样让自己失去了母亲。

还记得那个寒夜冷得摄人心魂,屋外的风呼啦啦地像是刀子在刮刻石墙。母亲抱着自己围在篝火旁,即使这样也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但自己早就可以凭借每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判断是谁了。那是亚历克斯叔叔,他和别人长得不太一样。自己伸着红彤彤的小手不断玩弄着跳跃的火焰,每一次都感到格外温暖。火要是能吃就好了,看它多暖和呀。自记事起,好像整个世界就本应该是这样的,如同饥饿本就是人的一部分。但后来母亲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灾难,原本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人们从来不会因粮食而发愁,饥饿从来不是人的一部分,不用火把也可以看清一个房间,你站在楼顶便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当时的自己点了点头,问如果没有饥饿,那原来的人们都做些什么呢?那岂不是可以天天睡大觉?而且看来到处都是火把,可是火把到外面不就被风吹灭了吗?母亲笑着说不是的,当时的天空是蔚蓝的,一个叫做太阳的大火球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循环往复,千百年来不曾终止。自己睁着眼睛想象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母亲赶紧抱住自己问怎么了,自己说天如果不是黑的,变成了蓝色那得是多可怕!一颗大火球整天挂在头顶,掉下来不是把自己烤焦了?母亲摇晃着他说好吧好吧,我们再也不要蓝天,再也不要太阳了。但后来母亲不知为何无缘无故得了病,一直不停地咳嗽,自己拿棉布给母亲擦嘴,却发现棉布上全是红彤彤的血。母亲笑着说看啊,这多像一朵玫瑰。自己不知道玫瑰是什么,只是边哭边叫。亚历克斯叔叔带着几个人来依次看望母亲,当时自己就知道,等待母亲的命运是什么了。后来母亲被放逐,自己投的便是放逐票。母亲摸着自己的脸说:妈妈要去找掘墓人了,妈妈不会走太远,就在西侧长廊外的那片空地上。掘墓人会给妈妈一座坟墓,以后想妈妈了,就去那里看一看,妈妈会很开心的。

当时的自己哭得撕心裂肺,亚历克斯叔叔紧紧地抱着自己说:孩子,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再后来,每隔几十个小时,自己总是要出去十几分钟看望母亲。掘墓人一如既往给每个死去的人一座坟墓,但这次坟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依稀可见。自己不认识字,便找来亚历克斯叔叔。叔叔是自己的骄傲,他总是那么果敢、睿智、带领着大家一次又一次活下去。但那时他的眼里分明闪烁着疑惑与恐惧。后来他告诉自己,那上面的字是——吾友卓玛之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一开始觉得天是不是变暖了,又觉得好像是错觉。但有一次,自己在外寻找食物掉进了一个冰窟,发射信号弹后便绝望地等待着。等到人们将自己救出去后,别人都惊讶地看着自己说——你年龄不小,没想到皮这么厚,在外面一个多小时还死不了。

之后便证明那不是错觉了,亚历克斯叔叔带着自己去了一间房间,叔叔说这是望远镜,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自从以前的一位朋友用过后,便再也没有用过。等到叔叔将眼睛从那长长的镜筒中移开后,他激动地抱起自己,不像以往那样沉着,而是激动地大喊。当时自己才注意到叔叔的毛发实在太厚了,金黄色的胡子垂至胸膛,头发蓬乱可以做个鸟窝,眼泪纵横好像他也失去了母亲。但他说这不是悲伤。当时叔叔单手把自己放在脑袋上,飞一般爬向了70多层的楼顶。自己从没有来到这么高的地方,叔叔喘着粗气,摘掉毛皮手套,在风雪飘摇中指着其中的一个方向,他说那是东方。“孩子,记住,在未来的三年内,你将会在这个方向看到太阳。”

尹正收回思绪,将吃剩下的半块培根重新包好放进冰箱,这在以前可是一周的食物啊。在家里他总是喜欢靠近火焰,他喜欢那种温暖,即使是暑伏天也是如此,为此女儿才为他租了一套带有西式壁炉的房间。他熄灭了里面不断跳动的火苗,耳边传来鹧鸪不停的呼叫。远处的天空染了一片柠檬黄,他知道清晨已至。

他下了楼骑上摩托,顺着一条油漆板路向西驶去。这条路也有十几年没修了,路上有些颠簸,尹正握紧龙头,速度不减,如果不看他那花白的头发,谁也不相信这是一位花甲老人。两边的油麦菜大片大片开着,犹如金黄的波浪一道一道地起伏。远处的小麦也早已结穗灌浆,等待着农耕人的收获。北京早已在冰河时代结束后迅速重建,但大部分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天津倾斜了些。一路上一座座墓碑不时地出现,无论城市如何变化,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些坟墓除了被改为一块块半人高石碑外,与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不同,每个石碑都刻写上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在田野里、草地里、荒山里、雪地里、城市里、高楼大厦里,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在喧闹的人流里长眠,他们一遍又一遍提醒人类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坟墓在,记忆便在。

今天是尹正的生日,每年的今天他都会来这里。他在一片草地上找到了母亲的墓碑,几颗月见草斜挂在墓碑两侧。即使七十多年过去了,石碑没有一点被时光打磨的痕迹,但仿佛它的出现就在昨日,自己却已垂垂老矣了。东方的地平线是一道看不清轮廓的棕褐色山峰,一根金黄色的手指慢慢露出它的指尖,山峰外闪烁着翡翠一样的颜色,一束束西撒的阳光由疏变密,缓缓爬上青色的石碑,爬上尹正沟壑纵横的脸庞,爬上远方高楼耸立的城市。天空开始由青转蓝了,马尾状的毛卷云随风好似缓缓前行的长剑,正朝向光明升起的东方。

尹正叼着根草倚靠在母亲的石碑上,满是皱纹的面颊咧开孩子一样的笑容。

“妈,天还是蓝色的好看。”


终 其二

守望者没有计算自己在三维空间里到底呆了多长时间,在永恒之塔内时间的概念其实早就不准确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当自己踏出永恒之塔的那一刻,便会化为一缕宇宙的尘埃。自己真的活的太久了,只要自己走出这个地方,便可以结束这永恒的孤独。不过那要等待下一位守望者来才行。

幸运的是,通过引力透镜是可以查看地球的,上百个宇宙时没有白费,他很快就会解答自己的疑惑了。

牧师又在呼唤了,守望者摇了摇满是触手的脑袋,那是愤怒与苦恼的结合。

牧师:守望者,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你已经超过300个宇宙时没有进行联络了。

守望者:你说过——不要频繁联络,那会导致万象弦波函数的塌缩。

牧师:不要偷换概念,守望者,你的坐标显示你甚至在此期间没有进入高维度,更没有查看万象弦。我们需要你查看未来,查看遥远的宇宙坐标,这对我们的宇宙清除计划十分必要。

守望者:我在通过光来查看地球历史,只要再给我几个宇宙时,就可以知道万象弦是如何消失的。你知道的,我们种族的恐惧就是变化……

牧师:那不过是个再低等不过的文明罢了,个体信息传递效率更是只有骇人听闻的2kb每秒,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再给他们10亿个宇宙时也照样还是虫子。万象弦的消失可能只是数学模型出现了偏差,不必过分在意。

守望者:好吧,好吧,我知道……只不过,我可能在这里呆太久了。

牧师:不是每个生命都有可能成为永恒的,你应该庆幸。宇宙灭绝计划已经不可停止,宇宙的能量正在加速减少,守望者,我们从未像现在一样需要你。你需要窥探未来,看到的虽然有限,但找出那些危险等级较高的文明,对我们的计划至关重要。不要再思考那虫子文明,相反那颗恒星上即将诞生的电磁波生命体更应警惕,必要的时候,剪掉那根万象弦,让他们消失在过去。


守望者重新进入高维度的真空泡了,四维里那些羽毛不断的漂浮着,但有几根羽毛变得模糊,逐渐消失。这是在可预知范围内的消失,代表着那几个文明已经进入了宇宙墓场,在几千个宇宙时前自己便看到了。他又不由得想起了那根神秘消失的万象弦……他不断跨越维度,查看着各种各样的文明,将一些文明的坐标记录,即使灭绝的文明如此之多,但新生代文明总是如雨后的蘑菇一样不断出现,看来宇宙灭绝计划真的很有必要,否则迟早有一天宇宙会被一堆虫子挤爆。

在十一维内他看到了一个影子。

没错,在高纬度的真空泡内,一个影子正在爬行,无数的细节瞬间充斥了整个高纬度空间。守望者想都没想便急速降维,在七维里那个影子变得小了,守望者肯定那不是现有时空的生命,而是来自过去,或者未来。但还不够,高纬度的空间本就是无限细节,自己要是碰到了一丁点那个生命,很可能会直接维度化。最终他降到了四维,那个影子爬到了他的身边。

“你好,守望者。”

“人类?掘墓人?”守望者刚刚才看过这个文明,他判断这个人类的性别是女。他们的谈话是通过数学进行的,在宇宙,数学是通用语。

女人说:“我代表整个人类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守望者,并非每一个生命都可以在黑暗中孤独守望百万年。”

“那只是你们的概念,我不需要你们的敬意。”

“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这是掘墓人誓言中的一句话,”女人将长发捋到身后,在四维里如同黑暗在舞蹈。“忘了介绍自己。我是人类的第1542代掘墓人。”

“掘墓人?我知道的,牧师不应该派那个掘墓人,他的大意给了你们机会。”

“是傲慢。”女人纠正,“在第一代掘墓人带领我们找到太阳后,人类就知道了宇宙的秘密,科技水平也开始了真正的爆发式增长。以往我们一直以为人类在20世纪完成了科技史上的大跨越,但之后我们才明白,跨出的不过是侏儒的一步。不到100年我们便摧毁了那个拉拽太阳的掘墓人,拥有了可以将地球和太阳送回太阳系的能力,但我们没有这样做。”

“如果不是牧师打断我,我应该会看到了。不过为什么?”

“我们要前往坟墓。”

“生存是一切发展的前提。”

“没错。”女人在四维里飘荡,手中缓缓出现了一根羽毛,如流星般闪耀。那是消失的那根万象弦。“你应该注意到了,我们两种生命的思维方式相似,却也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就给了我们可以反击的机会。人类在每50年内会选举出一位掘墓人,掘墓人不受政府和人类社会的限制,他们的职责是带领人类和地球奔向宇宙墓场。这正是你们赋予掘墓人的使命。宇宙里大约一半的黑洞都是各种文明创造的坟墓,如果我们在一万年的时间里还是如此渺小,我们情愿被自己埋葬。”女人笑道,“生存是一切发展的前提,但人类是感性的俘虏。有时候,我们的弱点就是你们的致命武器。”

“按时间来算,你来自未来。”守望者缓缓向后退,在一瞬间又重新回到了五维, “我的疏忽让你有了进入永恒之塔的机会.”

维度越高,坐标的判断越复杂,但女人却诡异地仍在眼前。

“你们隐藏掉了人类的万象弦,让我不能看到你们的未来,不能及时实施更彻底的清除计划,甚至可以在跨维度找到永恒之塔的所在。” 守望者猛地前移,“这基本意味着宇宙清除计划失败了。”

守望者想要剪断那条人类文明的万象弦,不断的振幅是数学作用的结果,一道道繁杂的数字流透过自己的身体,可当他触碰到那条万象弦后,猛地发现那不是人类的文明。

“那是你的母星文明,守望者。”他看见女人在微笑,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那种永恒中解脱了,维度的变化纷乱庞杂,仿佛一瞬间实现了多次的维度跨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但更加具体。细节变少了,周围的羽毛缓缓消失,自己要被维度化了,和自己的母星文明一起一直降维到负维度。他想要告诉牧师——宇宙清除计划结束了。

“不,这远未结束。”女人甚至看到了他的思考,直至守望者看不到那个女人了,零维的世界如宇宙般空旷,但女人的声音仍在继续。“宇宙清除计划,才刚刚开始。”


终 其三

当我们不断追寻记忆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追寻些什么?

作为2285代掘墓人,我总尝试着给出答案。或许我们不断追寻的记忆,不过是过去的日子发生过去的事情罢了。人们总是喜欢在自己的经历和记忆中寻找意义,但那些所谓弥足珍贵的意义往往一文不值。

在空旷的宇宙中不断航行的日子里,我继续行使着掘墓人这一古老的职责。人类文明发展得太快,所消耗的能量已经相当于宇宙的三分之一。掘墓人不再是人类英雄的象征,而是又成了批量生产的工具。没有劳动价值的人都被改造成了掘墓人,经过了十万年,我们的记忆划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点。人类不再是复仇者,而是和当初的守望者和牧师一样,变成了宇宙的屠夫。

我很难记得我到底埋葬了多少文明。无论它们的文明有多么波澜壮阔、渺小罪恶,都变成了坟墓里不断喷射的能量,它们存在过的印记只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的历史伴随着光,无声地传送到宇宙各处。那些生命失去了他们的太阳,同样失去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星球。

而现在,我的能量也要消耗殆尽了。

我要在消失前连接建设在超新星上的奥丁模拟系统,人类称之为时间灵柩的地方。在那里连上生命维持装置,临死前将神经系统控制权交予奥丁,我便可以做着自己一生来最渴望的梦——这是人类文明给予掘墓人一生劳作的补偿,直到超新星爆发将我们全部摧毁,在一瞬间的闪烁后化为宇宙内无尽的尘埃,最终将能量归还——宇宙的能量是有限的,人类文明不可能让掘墓人们永远做梦下去。

毕竟,宇宙太小,虫子太多。


(完)

编者按:小说有着极为睿智、成熟的结构设计,在前三分之二篇幅双线并线后,通过视角转换来揭示这个基于“掘墓人”设定的“我”的视角诡叙,突显了科幻小说中通常所说的“惊异感”(Sense of Wonder),同时,这也是对接下来的三重结局中“其一”视角转移的一个前奏——在这个看似光明的结局后,再以颇似电影字幕过后的彩蛋设计的概念,通过“其二”对前面双线中的“守望者线”的再次并线、以及“其三”中对“我”(作为一个整体的掘墓人设定)的回响,通过对“其一”人类光明结局的对比,让剧情急转直下,从而道出掘墓人这个形象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悲剧内核,引出小说真正的主题:猎人终成猎物,而成为猎人的猎物,最终也只是自掘坟墓。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郭亮

题图 | 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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