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二) | 长篇科幻连载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2话。
【前情提要】
蛋壳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岁。从23岁起,他们会在任意一个生日之夜突然死亡。
少女桑桑猫在23岁生日前夕,领略了视觉艺术家汪绣雯的恐怖作品。深受启发的她,决定在自己的23岁生日之夜,与神秘的客人进行一场特别的故事会。
作
者
简
介
天人五衰
二 昨日之鱼(一)
全文约49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强哥的故事,要从下水道讲起。
午后阳光猛烈,晒出一丝焦躁,平静中危机四伏。
小强蹲在街区公园的一角,单杠、吊环和足球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趣。墙根前,他盯着眼前半米高的下水道口,小手和膝盖沾满湿漉漉的泥巴。这是他上学的第二年,刚满六岁。
蛋壳城虽时常下雨,但从不泛滥积水。久而久之,人们对下水道的服务相当满意。但它始终是令人唾弃的污秽角落,内里境况也就无人问津。
唯独小强不同。
在他看来,那儿更像是装满未知可能的黑色布袋。
通常他会被下水道口传出的有趣声音所吸引,在街角一蹲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干脆趴在地上,侧耳凝听,里面竟传来鸟鸣莺啼,兽蹄踏地,好不热闹。
遗憾的是,不论他如何跟别人努力描绘那些奇怪的声音,得到的总是负面回应。
“老实说,你上哪儿疯了?”妈妈如是说。
“儿子,乖,跟妈妈要诚实,你到底干嘛去了?弄得脏兮兮的——”爸爸如是说。
“下水道?你脑子有毛病吧你?”小伙伴如是说。
小强也试过往下水道口扔硬币、弹球之类的小玩意儿,听着点点脆响湮没在黑暗中,自鸣得意一番。这样的游戏只能偶尔来一把,若被母亲发现陶罐里的硬币消耗得过快,或者让父亲察觉他喜欢把玩的弹球不翼而飞,小强就难逃与棍棒鞭子的皮肉纠缠。
没过多久,母亲还是发现了小强的隐秘游戏。
“以后就扔你爸的弹球吧,”母亲一边腌鱼干肉,一边说,“那么大的人了,还玩这个,傻不傻——”
“凭什么啊?”窝在沙发上看足球赛的父亲一脸委屈,“被派到这儿已经够憋屈的了,我还不能有点儿爱好了?”
正被数学几何概念弄得云里雾里的小强,自然无暇思索父亲的憋屈到底为何。云霞散去,夕阳笼罩他们家的骑楼。那一刻,他觉得世界暖洋洋的。
在小强十一岁那年夏天,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很小,一件很大。
先发生的是小事。
一个热天午后,他如常地往下水道里丢硬币,却没有听见熟悉的掷地之声,而是男人的惨叫,尔后一阵怪笑。“嘿大哥你瞧!在这破地儿居然还能捡到钱!”紧接着,是另一把极不耐烦的男人声音。“你他妈赶紧的,晚了老大又得抽你!”
小强被吓得瘫坐在地,仿佛掉落冰窖,直冒冷汗,半晌才支起身,甩着松软的小腿逃离现场。
他再也没往下水道丢过东西。
接着是大事。
小强遭遇下水道异响事件的十天后。
那天傍晚,他又惹得浑身泥巴,做好了挨打的心理准备。然而家里空无一人。父母的手机无人接听。
小强找到父亲供职的研究所和母亲常去的超市,他们的下落竟无人知晓。他隐隐感到不详,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悬着一颗心,回家热饭,洗漱。
那一夜,他对着作业本,几乎写不出一个字。脑中尽是父母亲的身影。
夜深人静时,一位戴面具的男人登门拜访。“很抱歉来告知,你的父母去世了。”面具人说道。
果真是这样。他想。
他缓缓合上作业本,站起身,直盯着那张光滑无形的脸,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小强才想起,自己该知道父母的死因。
“车祸。”面具人答道。
“好的。谢谢你专程跑一趟。”小强的口吻,好像双亲只是参加了长途旅行团。
面具人点点头,便仓惶离去。
那夜,小强生平头一回失眠了。合上眼睛,他蓦然回到街角,独自伫立在泛着青色的雾霾中,父母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快步迎上,身影却消失了,只听见阵阵诡魅的歌声,从幽暗的下水道口传出,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翌日清晨,小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来者是阿溜,骑楼里仅有的两户之一,他父亲的死党。阿溜顶着泛红的眼圈,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里拿着保温杯,径直走进,坐在小强父亲生前最爱的沙发上。这时小强居然感到心情轻松,强烈的倾诉欲从心底涌出。
直至活到父亲离世的岁数,他仍然无法跟自己解释,在那个刚失去至亲的清晨,为何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下水道。
就那样,小强将十天前的道口遭遇,到前夜的梦境托盘而出。描述间,阿溜连着抽了三根烟,点着第四根烟后,他没有再碰一口。
小强看着神情凝重的阿溜,一个大胆的问题从心底蹦出。他犹豫着,和阿溜一起目送香烟烟丝燃尽,才开了口。
“你去过下水道吗?”他问道。
阿溜想了想,咬咬牙,叹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命吧,”阿溜轻拍着小强的肩膀,“你迟早也会到下水道走一遭,那还是让我带你去好了。”
晨光中,小强的双眼分外明亮,悲戚中裹挟着希望。
那天夜里十点。
在蛋壳城的高架路上,一台红色雅马哈摩托车在车流间穿梭而过。阿溜在前,小强在后。他紧紧地搂着阿溜,背上挂着一只圆柱形的防水帆布包。他不禁留意到,每过一段路,头顶的无人机逐渐减少。
再也看不见无人机时,他们下了高速,拐进小路。路面坑洼不平,阿溜不得不放慢车速。路两旁影影绰绰。一个细小身影忽然从路中央窜过,阿溜连忙刹车。定神后,那条野狗从横陈在路边的标识牌后探出脏兮兮的脑袋,警惕地审视着两名不速之客。标识牌上印着五行不同语言的文字。借着微弱的霓虹灯光,小强认出其中的汉语:落实安全生产,拥抱美好明天。
不知不觉间,小路消失了。这时小强才发现,自己早已身处干涸的大坝河床。摩托车又沿着巨人般的堤坝开了会儿,才拐进一条废弃隧道。隧道里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残破墙壁上的神怪涂鸦蠢蠢欲动。
他们在一道铁门前停下。阿溜的电筒扫过,门上出现用隐形墨水涂画的莫比乌斯环。
阿溜将手电筒别在额头,戴上护目镜和口罩。小强也照着做。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但手还是不住地发抖,弄了好一会儿才把装备戴好。
最后,阿溜从摩托车一侧的长条包里取出两根尖锐的双尖叉,递给小强,并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铁门被推开,沉寂被打破。
门后不远,是一条锈迹斑斑的旋转楼梯。两人咣当咣当地往下走,直到站在布满凸起横纹的钢板地面,阿溜才说出第一句话。“跟着我,走直线。”
这是一条通向河道的狭长斜坡。随着他们的前进,积水逐渐没过脚面,最终停在膝盖。走道两边,幽暗的深水渐生动静。
小强抓紧了手中的鱼叉。
“以前走道边儿上是有栏杆的,”阿溜说,“后来为了不让人下来,也就拆了。”他用手电筒光扫了扫躁动的水面。只见一串碗口粗的气泡上涌,挑衅般地咕哝作响。
小强咽下一口唾液。“两边的水有多——”他刚问出口,一条庞大的生物从水里跃起,在他身旁扑腾而过,铁板似的尾部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瘦弱的胸口。他眼前一黑,脚下踉跄,瘫软着倒向深水区。多亏阿溜及时转身,抓住他的臂膀。阿溜又高又瘦,单薄得像堵门板儿,力气却不小,使劲儿一拽,小强得以重新站稳。
“我也不知道两边有多深,掉下去的抓友,没有一个能回来的。”阿溜也是惊魂未定。
“抓友?”小强喘着粗气问道。
阿溜狡黠地指了指自己,“敢跑到这里来抓鱼的,都叫自己抓友。”
小强更觉不可思议。“刚才那玩意儿是条鱼?比你的摩托车得大了好几倍吧?”
阿溜继续前行,边走边说:“变异的鲤鱼,可不就那样,你还没见过变异的黄鳝和鲶鱼,那叫一个恐怖!”
“那我们来这儿干嘛?”
“抓小一点儿的回去吃呗!”阿溜亦步亦趋,“就算是变异的鱼,也比超市里的鱼干肉好吃多啦!”
小强听得一脸茫然。毕竟,从小到大,他见过的真正活鱼,屈指可数。母亲做的鱼干肉也是口味百变,无论红烧清蒸或油炸,总能让他和父亲吃得直咂嘴。他自然也就无从惦记那活鱼的滋味儿。
阿溜仍在自言自语:“我喜欢虹鳟鱼的口感,石斑鱼也不错,但最好吃的还是原生的鲈鱼,那玩意儿,啧啧啧——需要点儿运气才能碰上——”
说话间,一只半米长的细长黑影从小强双腿间游过,变异鲤鱼带来的恐惧和羞辱一股脑儿涌来,叫小强顿生杀意。他举起手中的鱼叉……
啪的一声脆响,钢刃深入皮肉……
阿溜转过身,惊讶得瞪圆双眼。
小强双手紧握铁杆,鱼叉垂直没入水中。他咬紧牙关,直到感觉不到水里的挣扎后,才抬起手。鱼叉上扎着一条肥硕的变异鱼,眼球凸起,通体碧绿,白玉般柔滑的尾巴扑腾了两下,才垂落半空不再动弹。
他低头看去,水中依稀映着解恨的笑脸,涟漪划过,又变成悲怮的神情。
不管怎样,从那时起,小强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在下水道抓鱼的唯一要诀:把握鱼从身前游过的瞬间,刺下去;力道不能太重,否则捕猎者会丢掉重心,摔入旁边的深水,更别说惊动那些上百斤的巨型鱼;也不能太轻,变异鱼的皮是出奇的又厚又滑。
阿溜说,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迎来开门红,而小强,仿佛就是为这个行当而生的。
第二天,小强在学校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晚饭时候,阿溜把热气腾腾的红烧变异鱼端上桌,他才回过神来。一口下去,他合上眼睛,任由野性的肉味在口腔里爆炸,占据所有味蕾细胞。
饭后,他坐在窗边回味,母亲的唠叨、父亲的顶嘴在耳畔响起,哀思夹杂着羞愧蔓延开来,但很快就被第三者的笑声覆盖——那个因为他的硬币而兴高采烈的家伙。他迫不及待要回到下水道,一探究竟。
他足足等了一个月。
这回还是在夜里,但入口却换作城中的繁华地带。
在电音和金属摇滚此起彼伏的酒吧街,两人背着帆布大包,扛着鱼叉,在一片红男绿女中施施然地穿行而过。
“溜哥,这样真的没问题么?”小强还是有点儿慌。
“嗨,没事儿!”阿溜摆摆手,“抓友都很懂规矩,从不对外瞎吹牛。外面的人,就算是活鱼的消费者,也不关心、不过问那些好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走过喧哗街区,他们来到蛋壳美术馆的圆形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堆形态各异,全都挂着肆意笑脸的银色雕塑。小强被这些狂放的大家伙留住脚步。他凑近其中一张脸,煞有介事地盯着镜面中奇异扭曲的自己。
在真实的世界,我和下水道的变异鱼有什么分别呢?
猝不及防的念头让他的胃部一阵痉挛。他连忙昂起头,把涌到嘴边的酸水咽了回去。
入口在其中一座雕塑脚边。阿溜在那尊雕塑的胯部摩挲半天,才摸到打开入口的按钮。
街灯的光透过上层地面中别具设计的缝隙,将下水道映照得如同白昼。漫过走道的水也仅仅没过脚面;水不是特别浑浊,深水区的河底依稀可见。尽管如此,阿溜还是走得小心翼翼。深水区里偶尔划过半透明的虹鳟鱼,泛着绿光的河豚,还有行动一致的彩色小鱼,但他一概无视。
小强终于忍不住开口:“溜哥,那么些好东西都不下手,你是专门来找什么的嘛?”
阿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水面。“每年夏天,总有原生鱼从动物培育院的管道流出,加入奇形怪状的地下鱼群。这是抓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尤其到了夏末,大家都会来到距离培育院最近的美术馆下水道,寻觅原生美味。大家都很守规矩,每个人只来一回,采一条。”他说。
小强稍微放宽了心,抬头望去,上方挂着一幅有编号的牌匾。他默数着,每走一千米,牌匾上的数字跟着变换。从001开始,然后是002,003,004……
在024号牌底下,阿溜终于停下脚步。他指向水中一条暗褐色的鱼。“看见没?这就是原生鲈鱼。”
小强蹲下身,看着那条游得慢悠悠的鱼,一点点地钻进阿溜的网兜,再也没有离开。
“听好了,这地儿不能老来,尤其是没有编号的地方,就算有再好的鱼,也千万别进去,懂吗?”阿溜说道。
小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会儿他的注意力全在鲈鱼上,阿溜说啥,其实他压根儿没有听进去。
晨光照进屋里,炉灶滋滋作响。操作台上摆着三个小碗,分别盛着红椒丝、黄姜片、绿葱末。看着低头默默地削鱼鳞的阿溜,有那么一瞬间,小强发现那个身影变得矮小,熟悉,再看去时,站在那儿的是母亲,厅堂里的沙发也似乎有了热忱的温度。两口子的拌嘴回荡半空。
锅开了,热气模糊了窗沿,也模糊了小强的双眼。
不像狂野的变异鱼,原生鲈鱼的肉几乎无味。摆在小强面前的清蒸鲈鱼,更像是一个宝盒,集合了诸如咸、辣、甜的味觉密码。阿溜得意地说出他的独门配方:把酱油、鱼露、姜汁和麦芽威士忌按4-2-3-1的比例调和成酱汁,在鲈鱼蒸熟出锅后徐徐浇灌。
平淡却充盈的滋味儿,就此成为缠绕小强一生的记忆。
整个秋季,阿溜和小强走遍蛋壳城角落里的下水道。小强的抓鱼技巧日臻成熟,抓到的变异鱼也越来越大。背着阿溜,他学会了将吃不了的变异鱼偷偷卖掉。尽管那种货色不值多少钱,但交易成功的快感滋养着他心中日渐膨胀的欲望。
只是,他再也没有重游美术馆的下水道。
在冬至那天,小强决定作出改变。
夜里,当阿溜的门里传来震颤的呼噜声,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将装备收入囊中。
凭着记忆,他找到圆形广场上那尊藏着开关的雕塑。阔别数月,雕塑在他眼中矮了不少。
下水道里弥漫着冰冷的气息。水里游弋着许多小强从未见过的变异鱼。它们并不怕小强,还不时地在他周围拂过,惹得他牙床咯咯作响,手心直冒热汗。一开始他还留心默念头上的数字牌匾,直到遇见一条挂着黝黑竖纹的原生鲈鱼。
小强伸出网兜,这家伙竟拒绝认命,转身就逃。
他快步追去,过道上水花四溅。其他的变异鱼居然也不见外,甚至聚拢过来。在这些热心群众的围观下,一个人,一条鱼,就这样在迷宫一般的下水道里展开追逐大戏。
他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鲈鱼游出视线之外。他沮丧地弯下腰,才发现积水早已漫过腰部。他环顾四周,原本狭长的河道消失了,变成宽阔得不见边际的地下广场。抬头望去,不见任何牌匾。
小强迅速认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迷路了。
片刻之前还在看热闹的鱼群,此刻也消散殆尽。昏暗的空间里一片肃静,似乎在暗示着他:此地另属它物。
水浑浊不堪,小强无法分辨前后,只得凭感觉转身,试图离去。
然而,他迈出的第一步就错了!他踩了个空,哗啦一声,整个人落入不见底的深水区。
他挣扎着,屏住气,在水里睁开眼,居然望见悬空的过道。他拼命游过去,在指尖即将触及过道之时,右腿被一根粗长有劲的东西缠住,猛地将他向后拉扯。他回头看去,是一条鲶鱼!这家伙足有面包车般大小,晃着扁平的脑袋,目露凶光,很是狰狞。
小强想起阿溜的那句话——“你还没见过变异的黄鳝和鲶鱼,那叫一个恐怖!”
他抓过背上的鱼叉,使尽全力向鱼头刺去。此举毫无威慑,反而激起鲶鱼的兽性。它疯狂地扭动身躯,四根缠绕在小强身上的触须愈发收紧。它张开大嘴,小强才惊觉这厮的喉咙深处居然还有一张同样长满利齿的小嘴。
极度的恐惧耗光了他最后的力气。
鲶鱼一扭头,拽着小强往水底游去。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在短暂的生命中,那丁点儿值得回忆的时刻,居然没能像小说里的那般浮现眼前。
小强哭笑不得。
在他陷入沉睡前,一束耀眼的光刺穿水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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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回忆三部曲》(1995)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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